“我不会觉得累。”
他露出个忧郁的笑来,笑意如烟,一扑就散。
宋之奇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南都的秋天很短,白天过得很快。他走后沈宁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丝毫饿或是渴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植物。赵邯郸高中时曾经写过一篇作文,说人就像植物,向阳生长。那或许他就是赵邯郸种下的植物吧。
他依然记得高中时的赵邯郸。相处越久,以前的记忆反而渐渐清晰。那时的赵邯郸就已经是赵邯郸了,那时的沈宁还不是现在的沈宁。在某些时刻,沈宁会怀念过去的自己,那个沈宁是真的天生骄傲,倔强不驯。但不知何时,那个沈宁变了,像植物不知道自己已经枯死。当叶片褪去最后一点绿意,才发现自己僵冷的尸身。冬天到了,温暖的生命被抛弃了。
沈宁缓缓叹了口气,把气息呼得很深很缓,几乎榨干自己的肺。他并非故作不合群,只是本性如此,但消极的念头像栓了石头带他往下坠,坠到没有人看见的渊底,便是噗通落水的声响。
一场长达四年的溺毙。
赵邯郸喂了猫,脚步轻快。今天难得那只狸花肯给他摸摸脑袋。他伸手摸下狸花很威风的黑色花纹,见猫没躲,就得寸进尺去摸它尖尖立起的耳朵。狸花顿时很警觉,大眼睛盯着赵邯郸的手,摸了耳朵已经是极限了,当赵邯郸的手指滑向下巴时,被狸花恶狠狠地哈了气。赵邯郸啧一声,心想这狸花真不上道,让他摸摸又不亏的,说不定明天还多一个罐头。
他推开门,沈宁竟不在沙发上。赵邯郸心里咯噔一声。他知道沈宁不会有什么事,最坏最坏不过是被宋之奇送去本家。但他的心脏还是剧烈蹦跳了两下,打在胸膛上,轰隆隆地乱响。
“沈宁?沈宁?阿宁?”
想着人是不是在卫生间,赵邯郸跑去浴室。
“我在卧室。”
房间的另一边传来沈宁的回应。
赵邯郸先是松一口气。“你饿吗?要不要吃饭?”他一边问一边走过去。沈宁正在捣鼓他的有声书,闻言犹豫了一会儿,说好。
赵邯郸大惊。
“看来你是真饿了,你平时都说不吃的。”
“因为我不吃会省点事是吗?”
赵邯郸撇撇嘴:“我可没这么说。但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
“你要是想吃饭就喊我啊,饿肚子很好受吗?沈宁你可是花钱了的,使唤我才算物尽其用。”
“我哪敢,”沈宁难得跟他斗嘴,“你都在之奇面前数落我,你还有什么不敢。你是我的雇员吗,我没有见过这么有脾气的雇员。”
“我当然不是啊。”赵邯郸哼笑。
“我是你哥哥。”
☆、散步
入秋以后经常下雨,好不容易挨到一天出太阳。赵邯郸立刻拿了猫食满小区找狸花喂。狸花这几天饿到了,埋头一顿狂吃。赵邯郸伸手摸它,狸花的小耳朵紧紧贴着脑袋,在他手指下躲啊躲,不小心被摸到了就会从手掌下拱出来,换个方向继续吃,啊呜啊呜的,很香的样子。
狸花长大了一些,花纹更深,虎头虎脑,绒毛蓬蓬的。赵邯郸光看它毛茸茸的后脑勺心就化了,立刻决定下午去超市再采购些猫粮回来。
“我出去一趟。”
沈宁带着耳机没听见。感谢科技的进步,文字可以转语音,沈宁靠这种方式熟悉董事会材料。赵邯郸把他的耳机拿下来,换得沈宁些微茫然的一顾。这段时间他作息规律,气色好了不少,脸上盈一层通透柔光,仿佛过水白瓷,越发清冷秀逸。
“我说,”赵邯郸放大声音,“我要出去一趟。”
沈宁“哦”了一声,他从赵邯郸手里夺回耳机,线卷在指间捻着,想说什么话又说不出来。赵邯郸与他相处这么久,总也培养出少少默契,便笑道:“你快说,不然我就走了。”
沈宁站起来,毛毯掉在地上,遮住他脚背上青白的筋。
“你出去了,那我呢。”
这句话能说出来,沈宁也很费力。他说完就死死闭上嘴,好像很难堪似的。沈家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这种病,示弱是他们的原罪。是的,赵邯郸把这认为是一种病,他不能理解的就统统是别人的病。
“那你换衣服啊。”赵邯郸捡起毛毯,“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出去的话。”
十几度的气温,不冷不热,赵邯郸作主给沈宁穿了外套和线衫,裤子是卡其色的,颜色都浅淡,一般人穿起来很容易就显得蜡黄。不过沈宁白皙清瘦,正好衬得起。赵邯郸弯腰给他系鞋带时沈宁低头看他,下巴尖细,黑发贴着纤细的颈,淡泊秋风中无限温柔。
临出门赵邯郸给沈宁戴上副墨镜。沈宁扶了下镜腿,看起来像时尚画报里的模特。那些人不都是留着长发的吗,只不过沈宁可能更漂亮一些。
“喏。”赵邯郸对沈宁伸出手,“我带你走。”
沈宁在墨镜下眨了眨眼,右手在空中探索。
“别,另一只。”
赵邯郸拉过他的左手:“你要走在里头的啊。”
很热。
这是沈宁的第一感觉。赵邯郸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像燃烧过的木炭。沈宁松松抓住他,赵邯郸握紧又握紧一些。沈宁的手指很快被焐热了,一点温度在他左前方慢悠悠地引。
赵邯郸走得很慢,沈宁小心翼翼地挪,竟然也跟得上。凹凸不平的青石小路硌着沈宁的脚底。这么微小的感觉却这么清晰。
“该带根拐杖出来。”这样有盲道时他可以试着适应。
“算了吧,又用不了几次。再说了,我现在不是在做人形拐杖嘛。你买根钛合金的拐杖都没有我这么智能。”
沈宁想笑。他以为自己忍住了。
赵邯郸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戳穿的必要。他在想这是有多久,多久没有跟沈宁一起走过南都的街头。
空气中氤氲着桂花香,一场冷雨后它们忽然释放,赵邯郸走过这么多次竟不知道。沈宁走在里侧,看不见树枝,赵邯郸拉他不及,一头撞上去,金黄色的桂花簌簌落了一身,连领子里都带了微甜的香气。
“赵邯郸。”沈宁沉了声音警告。赵邯郸连忙把他从花树下拉出来,匆匆掸去满身满脸的桂花。沈宁一动不动,笑意慢慢渗漏出来,好像赵邯郸帮他掸花是件很好笑的事情。
“笑什么。”赵邯郸凶巴巴。
沈宁轻吸口气,桂花香无孔不入。他在赵邯郸触及后颈时向后瑟缩,躲避赵邯郸的手,像是单纯的怕冷。这一片都是别墅区,住宅分散地很开,路上偶尔有动静,也是疾行的车。如果有人此时站在楼上看,隔着玻璃和白纱窗,会看见幽幽树影下两个贴近的人影,身量高大,他们都是男人。
在某个时空里,浪漫的故事或许正在发生。
地已经干了,桂花却还微湿,在沈宁肩上留下几粒水点。他抬手,拨开一根桂枝,微微粗糙的枝干摩挲着他的指尖。沈宁拉住树枝上下摇动,藏在叶下的水珠统统掉到赵邯郸头发上。
“喂——沈宁!”赵邯郸不满意地叫。
很多事情就像叶底雨,掉下来才算完,不抖落出来都只算阴干,不明不白地消失。
“想去哪里?”
“我看不见,怎么知道去哪里。
沈宁最讨厌赵邯郸是这一点。旁人都避开的话题,他非要一而再再而三提起,永远不看别人脸色,天生他散漫性情。赵邯郸自小没被教养出同理心,对生活麻木以对,和他相处就像抱一把刀在怀里,刺伤自己,刀却是无心。
“这附近有个湖景公园,去不去?”
虽是询问,赵邯郸已拉了沈宁往前走,没给他反悔的权利。沈宁踉跄跟上,脚下的盲道踩不稳,一头撞上赵邯郸后肩,墨镜磕到鼻梁,鼻头骤然一酸。沈宁吸了吸鼻子,推开墨镜按摩痛处,在赵邯郸问他撞到没时说“没有”。
因为是工作日的缘故,公园里很冷清,只有一些老人在放风筝。三五个小孩在踢球,草坪上积水未干,他们的足球袜上都是泥点子。赵邯郸怕球砸到沈宁,带着他往人烟稀少的湖边走。
二米宽的水泥路,边上种一排柳树,叶子掉了一半,埋在半枯的青草间。岸边每隔二十米设有座椅休息,偶尔能看到休憩的行人和逃课的情侣。赵邯郸和沈宁这样牵着手是很显眼的,揣测的目光犹如水波般飘来又拂去。
“要不要歇会儿?”
沈宁摇摇头,他好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他知道走得越远,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就会越长,便一心一意往前冲。赵邯郸只好陪他,两人往下一个路口走。
前一座椅上坐着个老太太,椅子边上放了个小推车,里头装满大包小包的菜,正打开保温杯啜水喝。赵邯郸牵着沈宁在她面前大摇大摆经过,被她清清嗓子啐一口唾沫。路上就这么几个人,她说得小声,赵邯郸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不要脸。”
很是奇怪。赵邯郸想。如果我不打扰其他人,其他人为什么要来打扰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粒薄荷糖塞进嘴里,硬质糖果被牙齿咬得四分五裂。如果我不在乎你和你堆满一整个长椅的菜,你为什么要在乎我和谁拉着手,男的女的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儿子。
他不确定沈宁有没有听见。因为沈宁还是面色如常地继续向前,赵邯郸突然停住脚步,沈宁像展开的弹簧,往前一步又收束,他不明所以地望向赵邯郸的方向。墨镜上映出赵邯郸冷峻的脸,他有点阴沉地皱着眉,拨开糖纸,把另一枚双倍薄荷味的糖塞进沈宁嘴里,辛辣而凉。
“吃糖。”
是被当成gay比较好呢,还是被认出是瞎子比较好?
赵邯郸重新拉住沈宁的手,故意将动作放得很慢。他转脸看向那个老太太,挑起眉,示威的眉角飞扬。老太太瞠目看他,似乎被他的坦白惊了一跳,反而唯唯诺诺避开目光。
要是沈宁不在,赵邯郸说不定会跑上去嘲讽一番。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忍气吞声没什么用,对付这种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别给他面子。不要觉得他们说的三言两语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至少赵邯郸现在心情简直是差得可以。
他是有过这种经历的。小时候不懂事,别人说闲话他只能默默地听。后来林孤芳知道了,带着他往街坊邻居里一站,冷笑道你们有本事就当面说,只要不怕我把你们那点子事抖搂出去。平时最爱嚼舌根的几个大婶率先作鸟兽散,爱议论别人的往往最不干净。
赵邯郸带沈宁继续走,路过老太太时视而不见。一时间路上只有两人鞋跟接触地面的声音,登登踏踏,很和谐。走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坎。人生就像打游戏,每次战斗都能涨点经验。
湖边没有盲道,沈宁走起来艰难。栏杆上落得全是灰,不碰为妙。算起来他们出门也有一会儿了,赵邯郸问他说:“累么?”
“要不要回去?”
沈宁没说话,半长的发被吹得散乱。他摘下墨镜,眼前一片黑沉,仍是看不见的风景。但他这样对着湖面细细地观,似乎可想象出平淡灰白的阴天的湖水。一瞬间,他闭上眼,他就像这片湖水,人工凿的,岸上种稀稀拉拉的柳,春去秋来,柳叶谢尽,仍是无人问津。赵邯郸正紧紧握住他手,骨骼有轻微的压迫感。沈宁感激他,但心里也有怨怼。为何在最需要他的时刻,他不在。
然而那不是恨,他从未恨过赵邯郸。
那是什么?
沈宁睁开眼,茫茫迷雾遮住他的视线。隐约中,对岸处显出朦胧高耸的宝塔。他和赵邯郸曾在中学时去过那里秋游,塔上塔下,沈宁与他两两相望。枝头上一片梧桐叶动摇了,掠过赵邯郸发尖飘进沈宁手里,干瘪的叶薄脆,一捏便碎得彻底。
什么也没留下。
☆、好转
月中时沈宁去复查,顾医生说情况有好转。赵邯郸略略放心,站在一边看顾扶芳写病历。她的字迹并不像本人那边清秀,笔画连带着潦草,虽是每个字都能认得清,但连在一起变成医学术语,赵邯郸就什么都看不懂了。
“最近怎么样?”顾扶芳边写边问,间或抬起一眼,双目隐在镜片后,叫人分不出她的意思。
“就这样。”沈宁说,言简意赅。
顾扶芳写字的笔一顿,用目光来回扫着写了小半页的病历,不经意问道:“有发生什么好事吗?”
沈宁摇头。
“你上一次觉得高兴是什么时候?”
沈宁想不出。
他迟疑许久,才说:“弹琴的时候。”
“上次我也问过你这个问题,你什么都没有说。”顾扶芳瞥一眼赵邯郸,见他满脸疑问,便解释道:“你当时不在。”她在病历本上继续写下两行,笔尖在结尾处留下一点墨做句号。“视神经炎跟患者的心情有所关联,我很高兴你比之前几次都要放松些。气色也不错,几项检查都逐渐正常。体重、血常规都进入标准范围,比我刚见你时的模样好得多。”
“你哥哥回来了果然还是不一样,到底是兄弟,确实对你很上心。”
“你看你看,”赵邯郸得意洋洋,邀功道,“医生都说我功劳很大。还不赶紧加点钱?”
顾医生不知道他们并非亲兄弟,只以为是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并不在意。沈宁却清楚要赵邯郸做事是真的要钱的,一时间那股复杂情绪又涌上来,在狭窄心室里来回冲荡。但他没有抗拒,任浪潮漫过心房,他知它终会平静,一如海浪褪去留下扑湿的沙,所以平心静气开口说:“好。”
“要多少?”
赵邯郸笑着说:“多少都可以啊。”
出医院门时赵邯郸看了眼时钟,时间还早。沈宁带上墨镜,遮住大半张脸,头发一直垂到肩部,看起来雌雄莫辩。赵邯郸突然想到坐在湖边的那个老太太,那么远的距离,她未必能认出沈宁是男的,那她的不要脸究竟是说什么?
回去路上赵邯郸一直在想这事,9102年了都,在街上牵手还要被人指点,难道时光是倒流?
“到了。”老高说。虽然沈宁看不到,他还是对着后视镜一笑。
“最近降温了,二少爷要注意身体。”
19/42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