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应了一声,问:“家里还好么?”
老高不由惊讶,他张着嘴,万没有想到沈宁会问家里的事,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喉咙“额额”地响。他拿不准沈宁是关心他们这些人还是想问沈家的事情。
坐在副驾驶的赵邯郸笑出声来,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他就只是想问问你们而已,沈家的事情,你们插得上手吗?”
“哦哦,”老高这才反应过来,“我们……我们都挺好,都挺好的。”
只不过在楼下望见不亮灯的二楼,会觉得房子里有些空。
从后视镜里老高看到沈宁点头,下巴戳在外套拉到顶的拉链上。那件外套是橙黄色,肩膀处处有明显的褶皱,一看就是没有好好熨过,不知道从那个衣服堆里翻出来的。
二少爷现在怎么穿这种衣服。老高心里打鼓,他瞅了赵邯郸一眼,看见他开门下车,趴在车窗上喊沈宁,笑意吟吟。那个被他妈妈领进门的少年眨眼间就长大,变得漫不经心又不可捉摸。老高就跟和悦园里的其他人一样对赵邯郸感情复杂,一方面赵邯郸抽条那几年他确实看着他长大,另一方面心里膈应的关卡总过不去,大少爷几个字叫不出口。
赵邯郸扶沈宁往家里走,快走到门口,老高还站在原地朝他们望。五十多岁的人了,老穿那件皮夹克,胳膊肘都磨光了,简直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从他进沈家到现在,已经七年了。赵邯郸想道。
日头爬上去,又在下午缓缓地坠。橙红的余晖像张口,把远处的一切都吞入到咽喉,如同蛰伏的兽。老高不高的影就这样一点点没进光辉里,面孔模糊得像个陌生人。赵邯郸朝他挥挥手,他便如发条木偶一样机械地走开,走到车前又回望,有些话想说又不敢说。
老高坐进车,踩下油门向夕阳冲去,心里欢喜又凄凉。后视镜上挂着的一路平安还在晃,后车座空无一人。那里曾坐过许多人,沈家的老爷子,沈常,林孤芳和赵邯郸,还有从小到大的沈宁。然后他们消失,有的死了,有的离开。
而老高在开车。
红灯还有一百秒,他放下车窗,久违地点上一支烟。他是从来不在开车时抽烟的,怕有味道。不过,以后也许不会有人再坐他的车了。
晚上赵邯郸说要吃顿好的,庆祝沈宁病情好转。沈宁给了他宋之袖的金卡会员号,让他去订南都大饭店的菜。送来时刚好是饭点,东西都用保温盒装得好好的,摸上去还热乎。赵邯郸一个个拆过来,盒子噼里啪啦地响,颜色虽然有些蔫,但饭香四溢,显然比赵邯郸手艺好很多。
“喏,筷子。”赵邯郸把饭盛好,放在沈宁手里,然后带沈宁每个盒子都摸一遍,叫他知道地方在哪儿。他现在已经不一一介绍了,他嫌累沈宁也嫌烦。赵邯郸敲敲碗,只夹一块鱼肚到沈宁碗里,怕他吃到刺。他平时不怎么做鱼,难得吃一次,让沈宁吃好的。
沈宁筷子夹到一块柔软的东西,一用力就夹不动,于是小心翼翼用筷子托起来。放到嘴里方觉不对,原来是鱼。他满怀耐心咀嚼了很久,还是没体会到鱼这种食物的美味,只好味同嚼蜡地咽下去。
“哟,你不喜欢吃鱼?”
“人都有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吧。就像你,不是不吃茄子吗。”
赵邯郸深以为然,当下十分赞同地点头。
“但已经夹给你咧,给个面子吃掉吧。我把鱼移到我这边来,你吃其他的好了。”
沈宁皱起眉,还是夹了一块。赵邯郸忽然改了主意:“算了,反正你有钱,这一口也没几块钱。不吃就不吃,我给你找个垃圾桶。”
沈宁挑眉:“你怎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不敢当。”赵邯郸拍拍沈宁的肩,把垃圾桶放到他手边。“你不是喜欢养鱼吗,那不喜欢吃鱼我觉得情有可原,就像养狗的人不愿意吃狗一样。我跟你又没仇,干嘛要为难你。”
“都认识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相互为难的。”
沈宁一口饭噎在嘴里,他本能地想说些什么,但咀嚼过后言语的意味也尽了。过了说话的时辰,其他全是废话。难不成赵邯郸真比他先一步从笼子里逃出来了么。
晚上两人一起看电视。三个月过去,赵邯郸已经把能找到的海洋节目都给沈宁放了,现在就看看电视剧,不求多精彩,就想房间里多点人气。
客厅关了大灯,大屏电视看得人舒服。赵邯郸捧着个抱枕追剧入神,没注意身边的沈宁好久没说话。果然,他一歪头就枕着沙发睡了,半个身子拧成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正一点一点往扶手上滑。赵邯郸往右边坐了坐,约摸五六分钟,沈宁终于落到底,身体得了支撑,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地松懈下来,呼吸也有了动静。
他有点不一样了。
皮肤有了光泽,脸颊在骨骼下饱满地充填。嘴唇不再苍白或呈现贫血的紫色。他说的话变多了,内容是零碎且生活化的,他不再老揪着以前不放了。他学会走盲道,用有声书继续学习,有一天他甚至主动要求出门,在小区里走一个来回,不要赵邯郸扶。他开始说到他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说到钢琴和他喜欢的曲子就掀开琴盖弹给赵邯郸听。他终于肯示弱,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和弥补不了的创痕,他终于不再撕旧日结好的痂了。
多么好。赵邯郸想,唇边浮出淡淡的笑。
电视机的光朝四周散射,映在屋顶白墙上,是赵邯郸幢幢的影,如此巨大,如同一条漫游的鲸,缓缓游过沈宁依靠的珊瑚丛。
沈宁微微偏头,逶逶迤迤的发半遮住脸,一缕发丝散在鼻尖,被气息吹得簌簌,现出底下诗情画意的美人面。赵邯郸伸一只手挑起黑发,露出沈宁鬓边的青痣。他睡着,半梦半醒,但面容平静,并非做了噩梦。赵邯郸抖开毯子给他盖上,沈宁抓住坠满流苏的边,咻咻地埋到胸口,像只疲惫的小兽,在不舒服的窝里寻找母亲的怀抱。
沈宁。
声音被耳朵听见,赵邯郸才察觉自己说出了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沈宁,只能用一时兴起来形容。沈宁仍睡着,赵邯郸的声音淹没在电视剧的对话中。赵邯郸调低音量,把毛毯直拉到沈宁下颌。他的手覆上沈宁肩膀,隔着一层毛绒有节奏地轻拍。这是他仅知道的、唯一还记得的林孤芳对待他的方式。
告诉他:
还有我。
☆、吃饭
宋之奇之后也来过几次,多半是送材料,路上也会顺手带些水果来。听说沈宁他们喝了自己没带走的红酒,宋之奇不赞同地皱眉,下次便带了酒精度很低的梅酒过来。日本产的,冰一下会更好喝。但现在天气冷了,赵邯郸就混点热水给沈宁尝个味道,喝起来是酸甜的口感。
材料很多,之奇搬过来都费了一番力气。沈宁的食指点在垒起的文件上,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些看不见的数字。
其实不管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沈宁没法故作不知。何况之奇已巴巴送来了,天知道之袖在其中斡旋了多少。之袖这人平时喜欢邀功,真出了力却一言不发,沈宁怎好意思不过问。
见他为难,赵邯郸说:“要不我念给你听吧。”
沈宁眉心微挑,他拍了拍身边的文件,起码有数十份,几百页纸。实在很难想象赵邯郸会有这种耐心。赵邯郸把眉同样挑回去:“干嘛,你平时看文件每个字都看吗,我把重要的念给你听不就好了。”
宋之奇带了砂锅来,在炉子上煎药汁,热气扑面,室内满是苦涩的草药香。他听到客厅有动静,探过头来看,镜片上白蒙蒙两团雾气,什么也看不清。赵邯郸被他逗得笑出来,说表哥你少操点心吧,一边说一边找了块无纺布,让宋之奇好好擦拭镜片。
他轻描淡写带过数据,之奇却留了个心眼。药煎好后他盖上盖,浇上冷水一遍遍过,等放凉了才端过去。沈宁端起碗,面不改色地喝下去,看得宋之奇舌尖一阵发苦。
“你确定要让他看吗?”
确定赵邯郸关上卫生间的门,宋之奇才发问。
“他签过协议了。王律师告诉我其中包括不能传播公司经营数据的保密协定。”
“那如果泄露了呢?”
沈宁淡淡一笑。
“他违约,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垂眼,像一尊静美的雕塑,笑意却是无所谓的。之奇看了生气,他本是一片好意,但这终究是沈宁的家事,说多了又不知会触到他那根神经。他信任赵邯郸固然好,却不用表现得如此消极,仿佛给的信任也是勉强而被动,信也好,不信也好,别人还没做什么,自己先觉得什么都不行,自暴自弃。当下忍不住说他:“那到底也是你父亲的产业。我不是怀疑邯郸,但他对集团并不了解,你不告诉他哪些是机密,哪些无关紧要,他又怎么知道?”
沈宁顿了顿,说:“我要是说了,他反而会觉得这些很重要了。”
之奇叹一口气,说:“你有病吧。”
“你今天才知道啊。”
转角处传来赵邯郸的声音,循声望去,他正靠在走道墙边,眯眼看向他们,灰色瞳孔凝着笑意。他个高,随意站着就很出众,但双目幽深,总如闯入深雾般扑朔迷离。
“他有病,还病得不轻。”
“最可怕是,他还不承认自己有病。”
说完,赵邯郸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自己同意了自己。
沈宁说:“你违约自然要赔钱坐牢。协议的事情就交给法律。”
“对不对,邯郸?”
他把赵邯郸的名字说得很轻,希望他听不见。
刚好宋之奇也在,观众齐全,沈宁报了上次的一箭之仇,把相同的话语尽数奉还。赵邯郸不吃他这套:“我还什么都没做,这就给我定罪了。还交给法律?法律说你这是诬陷。”
正说着,他走过来推了沈宁一把,以表达心中不满,但推过之后,眼睛又重新笑开,似乎这样就算原谅了他。沈宁身子一仰,像不倒翁那样晃回来,抬起头对着赵邯郸望。他现在已经能轻松辨别出人来的方向。赵邯郸重新盛一碗药,放在沈宁面前,说:“自罚一大碗。”
沈宁同样眉头不皱地喝下去。赵邯郸在他喝药时剥糖纸,把薄荷糖放进光溜的碗底。沈宁咽下药汁,舌尖触到一点清甜,他把糖果含进嘴里,先是中药残留的苦涩,而后清凉一点一滴渗透,像把锥子刺破鼻腔的迟钝,若有似无的甜味刺激唾液的分泌,很快便驱走药味,嗅到日益熟悉的薄荷香气。
赵邯郸对薄荷糖有狂热的爱好,他喜欢买各种各样带薄荷两个字的糖果,但买了那么多,吃的速度却有限。高中时沈常从国外给他带了两箱回来,赵邯郸少见地喜悦,像只兔子似的围着沈常跳跃。沈常走后他撕开包装,一股脑儿倒进写字台的抽屉。抽屉装得那么满,关都关不上,少掉的部分又被赵邯郸买了新的来替代,它们曾经备受喜爱,家里的人或多或少都被赵邯郸塞过几颗糖果。然后它们迅速失宠,在赵邯郸离开的那个夏季里尽数融化。
如今他故态重萌,再度用薄荷糖填满抽屉的角落。沈宁含着那颗微甜的糖球,浓郁的夏融化在舌尖。他忽然想起家里有小池塘的园子,写生时赵邯郸站在他背后偷偷地看,被发现了也不慌乱,懒洋洋地笑,从手里抛一颗糖球来,“啪嗒”一声打在画本上,打散一团炭笔的粉尘。
时候不早,宋之奇要回去,赵邯郸心血来潮留他一起吃饭。之奇本想推拒,赵邯郸说:“你回去了家里也没人,不如跟我们一起,人多还热闹些。”他看一眼宋之奇,见他神色动摇,又笑道:“快到饭点,我还什么都没搞,留你吃饭也是希望你搭把手帮帮忙,不然等我做好饭,估计要八点钟,沈宁都没时间睡觉了。”
他说得夸张,之奇忍不住笑,想了想,还是脱了外套帮着切菜。他刀法利落,得益于独自求学的留学时代,斩出一排大小均匀的白萝卜片。间或扶一扶镜腿,把滑到鼻梁的眼睛推上去,他对待食物的方式就像对待病人一样专注。-
之奇算是客人,沈宁自然不能同赵邯郸在时一样对厨房不闻不问,他坐在流理台的椅子上,被赵邯郸塞了一杯枸杞水在水里,一边用水捂手,一边跟宋之奇聊天。厨房烟火大,声音也断断续续。不过三人都不怎么在意,一个话题终结,另一人就自然说起另一个,生活里有那么多事,好像说也说不完。
赵邯郸跟他们说自己在洛川上学的日子,他最好的朋友岳霄和他零零碎碎打过的工、见过的人,宋之奇说自己在国外水土不服住院的经历,他的前妻、之袖和他有印象的几位病人,沈宁说了他的斗鱼,他打碎的花瓶,他父亲几句常常挂在嘴边的教导。最后沈宁说,还有赵邯郸。
“什么?”赵邯郸的声音穿过油烟,热腾腾地朝沈宁扑来。
沈宁说:“谢谢你。你对我很好。”
他左眼睫毛倏地一眨,一滴泪掉下来,开出一朵微小的水花。
没让任何人发现。
吃饭时有些尴尬。刚刚还聊得热火朝天,油烟机一关,火一熄,声音一安静,就仿佛被织入无声的网,再说话就破坏掉宁静。赵邯郸与宋之奇面面相觑,宋之奇使了个眼色,赵邯郸会意地开了电视,新闻的播报声在室内涌起,就像是住在海边的人终于听见了海浪的声音。众人心里都是一松,包括捧着碗等话题的沈宁。
赵邯郸咬着筷子尖,目光在这对表兄弟面前游移,之奇看出他有话想说,但沈宁却先他一步,说:“你不吃饭发什么呆?”
躲不过。赵邯郸想。他先是笑了一声,正经道:“阿宁。”
他叫他阿宁。
很多人都会叫沈宁阿宁。但赵邯郸喊他,就是跟别人不同。每次他说阿宁,就意味着他要说谎骗人了。
其实他只说过一次谎。可坏就坏在沈宁相信了。说谎不是问题,问题是谎言背后,沈宁期待他陪伴的真相。
沈宁不想在意,他知道宋之奇在看他,却还是忍不住提起心来倾听。
“你对我说谢,我也要谢谢你。”
“谢谢你原谅我。”
我什么时候原谅了你。
我原谅你了吗。
沈宁心中乱乱,手背忽然一热。赵邯郸越过餐桌去握他的手。他虎口的茧磨过沈宁手腕,带来砂岩般的粗糙触感。沈宁没动,赵邯郸越发握紧了,他用指腹轻戳沈宁的手指,似乎在期待他的回握。这是和解的标志,沈宁知道。但他真能跟赵邯郸做一对兄弟吗。
赵邯郸从睫下飞一眼给宋之奇,这位望闻问切的医师便领会到他的意思。宋之奇低头笑笑,也将自己的手覆盖上去,他轻轻拍了拍两人,像是真正慈爱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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