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赵邯郸的声音透过听筒有些失真,沈初平一开始都没听出来。他犹豫一会儿,说:“我是沈初平。”
对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或许在想沈初平是哪位。不过赵邯郸反应很快,“哦,叔叔,你好,我是赵邯郸。你找沈宁吗?”
他的声音变得含糊,小声地招呼沈宁来接听。沈宁接过手机,礼貌地问候:“叔叔。”
“你们怎么先走了,本来还想找你们一起吃饭。”
王一度本来在翻书上的杂志,闻言动作不由一顿,再翻页时便割划出纸张脆生的响动。沈宁听见了,便说:“王律师跟我说过了,叔叔晚上还有会。不用为了我们耽误工作。”
静了静,沈宁又说:“叔叔工作忙,要记得吃饭。”
是赵邯郸教他这么说的吧。沈初平猜想那段静默中发生的事,但沈宁看不见,赵邯郸是如何以眼色、手势示意他维护这段人情的呢。他心头涌上一点微温,没想到沈宁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在他自我封闭的世界里,竟然还存有角落可以给别人关心。
在沈初平记忆里,沈宁一直是沈家最孤僻的小孩,总是抿着嘴坐在最角落里,有人跟他说话才应一声,沉默安静像位淑女。他跟沈初平说的最多的两句话是“叔叔好”和“叔叔再见。”小孩不分性别,沈宁遗传自母亲的小尖脸让他在变声前一直雌雄莫辩,直到沈宁开始拔高个头,他的男性象征才开始显露出来。
那时候沈初平十八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忽然多了个侄子,其实心里觉得新奇又好玩。一方面觉得小侄子细胳膊短腿玉雪可爱,一方面又想或许小孩比沈常他们更能接纳自己,拿着小玩具逗沈宁的事情他也做过,期待小孩子弯弯的笑眼,但沈宁抬起脸,眼神木木的,在那群跑来跑去欢呼打闹的孩子里,从来没有他的身影。
沈宁挂掉电话,感到一阵久违的疲惫。在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有人跟他说车祸是沈初平做的手脚,沈宁没有相信,但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不解。有时他也想问个明白,但又抹不开沈家表面的和谐,千头万绪堵在自己心里,闷得一日比一日下沉。沈初平很少找他,想来也是含了避嫌的意思,现在主动交流,无异于释出了和解的信号。沈宁把那句关心含在舌尖滚了几圈,说出来仿佛从胃里挖掉一块,充满了虚无的疼痛与呕吐感。
回到家,沈宁冲进卫生间呕吐,因为没吃饭,只吐出些苦涩的水。赵邯郸站在门边看他,看他像是踏进流沙一样越陷越深。沈宁吐完了,呕得满脸是泪,赵邯郸搓了条热毛巾给他擦脸。沈宁捧了把水漱口,低声说:“那场车祸……会跟沈初平有关系吗?”
赵邯郸扳过他的脸继续擦拭:“你应该问警察。”
“警察说是肇事司机酒驾。”
“那就跟肇事司机有关。”
“可是……”
“没有可是,”赵邯郸斩钉截铁地阻断他,“你以前不是喜欢推理小说吗,那你应该知道,杀人要讲求动机,而指证罪犯要有证据。”
“你自己没有查过吗,沈宁?你一定自己调查过。但你发现这跟你叔叔并没有关系,所以你只是在怀疑。但怀疑本身没有意义。”
他只是不能接受这平淡的原因。
没有目的、没有恶意、没有动机,一辆车撞上另一辆车,不该发生的意外,不该存在的死亡。
他不能接受这种概率的离开。
沈宁低下头,吐得更厉害。
南都平均每天发生307场轻微事故,四分之一由于恶劣天气,时段多发于下午五点到晚八点,重大交通事故全年不超过4起。
十二月十九日晚七点,路面积雪,一辆中型面包车醉酒驾驶由南向北高速闯过红灯,与此时由东向西行驶的英菲尼迪白色小轿车相撞,轿车失控撞向路边,撞倒电线杆后起火并引发爆炸,轿车内一男一女均当场死亡。面包车司机被卡在驾驶舱内,被发现时已死亡。
沈宁吐到没有力气,如果可以他想把脑子也呕出来。他想到掀开认尸布后的两团焦炭,他们的嘴都大张着,在生命终点绝望地嘶吼。警察很快把白布盖上去,人体的油脂沾在布上,像烧烂的皮革一样发出难闻的气味。交给他的遗物,是熔化的项链和焦黑的钻石戒指,他和赵邯郸谁都没有伸出手去接。他不相信。
但他记得爷爷突然惨白的脸,赵邯郸站在原地推都推不动。警察和家属来去匆匆,谁都不知道这里躺着的、□□的、焦黑的尸体是谁。同样来认尸的还有面包车司机的妻女,那个女人牢牢抱着自己的女儿,看向他们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从那一刻开始,沈宁他疯了。
他终于吐光了身体里的所有东西,像过敏的排异反应一样,把外界所有不纯净的人事物的碰触呕出去,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心里有一点空荡的舒服。在大学里他一个人住宿舍,在无人的午夜,他终于可以掀开马桶光明正大吐掉漫到嗓口的胃酸和食物,而不用去解释他为什么会呕吐。
撕心裂肺地呕渐渐变成细长窄窍的喘息,一声一声,吸进的空气却不知到了哪里,仍然是窒息。沈宁松了手,从流理台上掉下去,“咚”地跌到地上,全身的骨头好像都碎了。他站不起来。
赵邯郸静静地看他,表情是那样冷静,沈宁苦痛挣扎到了极限,忍不住去扯他的西裤,他去摸索他,摸索到他裤脚下温暖的人体。笔直的裤线皱成一团,又被下蹲的动作碾平,赵邯郸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温凉的毛巾,换一面重新给沈宁擦脸。黑暗中沈宁感觉到他的手指,没入头皮梳理他潮湿的发。
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上次他说的谎给沈宁造成了更多伤害,所以这次他什么都没说。
赵邯郸把毛巾重新浸一遍热水,在沈宁脸上轻柔地点按,泪痕融化了,僵硬的皮肤重归柔软。沈宁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散失的力气逐渐回笼。在水流冲洗的声音中,他听到赵邯郸的声音。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很难过。”
赵邯郸用的词是“知道”。
沈宁原本没流的冷汗忽然湿了一背。
赵邯郸关上水龙头,空寂浴室里他的语声格外清晰。
“你该去看精神科了。”
“如果你受不了的话。”
他露馅了。沈宁想。但是,是哪里有破绽。他甚至连安眠药都没有,赵邯郸怎么发现。
赵邯郸说:“你觉得你每天都睡得很安稳吗?”
他拉起沈宁的手,带他触碰自己眼下的青黑。他握住沈宁的手,越握越紧。
“你看不见,所以我告诉你。跟你在一起这段时间我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梦,让你尖叫和哭泣,你做梦永远做不醒,踢掉被子像踢掉裹尸布,平躺就让你那么恐惧吗。”
“你从来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你不敢承认你性格的残缺,想装作一个正常人,正常地住在家里,过正常的生活。可你根本办不到啊。”
“连我都办不到啊,”赵邯郸说,一种无力感击中了他,痛苦倒流进他的心,“我没有办法继续住在那栋房子里,我甚至不想看见你。任何、所有、跟他们有关联的一切我都受不了。我只能离开南都。只有离开南都我才能忘记,重新开始生活。”
“而你,你继续逞强。好,你自认为是无坚不摧的沈宁,现在呢,你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被亲人厌弃。你怀疑你叔叔是幕后黑手,可是你根本没有证据,你连问他都不敢问,因为你不甘心的被害妄想。在噩梦和黑暗里你选择软弱和逃避,你不敢承认自己有病,害怕被进一步剥夺继承权。等你真要毕业接手事务了,你干脆失明。沈宁,你总说我在逃,可到底是谁在逃,谁走出阴影面对生活,谁在阴影底下萎缩。”
“你以为你在面对挫折,站在挫折面前不动就是你的勇气了吗。你的狠劲只到这个地步吗?那个沈宁哪儿去了,迎着风领跑的沈宁哪儿去了。那还是你吗,你还是他吗,你现在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你还是沈宁吗?”
这是赵邯郸把话说得最重的一次,然而落下时却轻飘飘,没有激起沈宁任何情绪的波动。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所有争吵都不重要,归根到底只是无害的发泄途径。这些年沈宁被困在燃烧爆炸的轿车里,看自己的家被大火燃烧殆尽。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
沈宁颤抖起来,无形的水漫过他的口鼻。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沈宁说。他冰凉的指尖攥在赵邯郸掌心,透心彻骨的冷。
翻旧账,赵邯郸最不怕的就是翻旧账。他炽热的掌心像一团火,烧灼着沈宁的手背。
过去的事是压在唇上的一根针,一动就咬出淋漓的血。但沈宁不惧,他又有什么好怕。
赵邯郸怒极,头脑反而冷静,他冷笑着,觉得内心有一种快乐。多年之后,他还是对那个站在楼梯上俯瞰他的、高高在上的沈宁实施了报复。
“可你离开我不行。”赵邯郸说出事实。
“除了我还有谁在乎你,我走了谁照顾你,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之间可以没有关系。只要你想,沈宁。我们可以没有关系。”
☆、失败的两栖
赵邯郸松开手,他放松了力道沈宁才发现,是自己攥着他不肯放。
“你怎么不放手。”
沈宁苍白的脸浮出一道冷笑,像白腻的瓷绽出一道裂口,因为美丽,故而更加触目惊心。
“如果放手,你是不是又要走?”
他试着对自己诚实。这副被他忽视了太久的躯壳里第一次响起灵魂的碰撞,一双手,虚虚牵住他的手指,而后坚定地握紧,似乎在告诉他不要放弃。赵邯郸把他拉上来,从深海到浅水,海面铺在他头顶,如同细密的网,重量张成水膜挡住他,一道无法突破的屏障。
他没有进化出肺。他是失败的两栖。
沈宁。赵邯郸在岸上喊他。你真的不想上来吗。
他在心里摇摇头,水上水下其实都一样。
阿宁。赵邯郸又喊,如果真的都一样,那你为什么不松开手。
他的话当头打在沈宁身上,唤醒石头下沉寂的生命,凝固的海瞬时流动,沈宁如水草般漂浮。赵邯郸往上拉着他,一寸寸地接近,沈宁在水面之下凝望他,视网膜烙下他幽蓝模糊的身影。先是指尖,而后手腕,水流像滑落的丝绸,他盯紧眼前的一线光亮,赵邯郸的脸缩小在斑驳的光点里。他闭上眼,承受水面的冲击,再睁开眼,看到真实的世界。赵邯郸就站在他面前,感应灯剪出他昏暗的轮廓边缘。沈宁瞥到零星的光线,却仍然看不清他的脸。
“会好的。”
赵邯郸拥抱住他,胸膛滚烫,血液在颈边突突地跳。沈宁把脸贴在他颈边,血管的脉动紧贴嘴唇。他的皮肤上蒙着汗,明明湿润却有干涩的盐,夹杂沐浴露和古龙水的淡香,像卷走香水瓶的海,万丈下散逸出尘世的香气。
他是如此鲜活,他的生命就在沈宁手边燃烧。赵邯郸,活生生的赵邯郸,从洛川回到南都的赵邯郸。他回来是为了沈宁。
如果放走他,他的家在哪里,他还有何处可去。
“一切都会好的。”赵邯郸说,语声近似呢喃。他说的话也许他自己都不相信,但沈宁想试试又何妨。一个幻觉如果足够美丽,不要戳破它,让它像泡沫般在阳光下缤纷地上扬,让它破裂在看不见的地方。
视线跟着上升的肥皂泡,穿过夏季繁秀的草木,随八月暑气挂上窗棱。推开窗,日光扑面,景物都融化成耀目的白。就像现在,什么都看不清的视野。赵邯郸站在树下,手里拿一个小孩子玩的泡泡机,见沈宁露面,便对准他发射,一长串细密的气泡堆积而上,在半空中轰轰烈烈地爆开,五光十色中闪出赵邯郸的脸,悠闲而自在,他含着笑意对沈宁招了招手。
阿宁,去啊。他爸爸说。去跟邯郸玩一会儿。
我十五了。沈宁说。我不爱玩这个。
十五怎么了?林孤芳抱着一捧花从门口路过,盛开的玫瑰炽热芬芳。
我的邯郸不也十五岁吗。
沈宁没有下楼,隔着上下楼的距离远远观望。很快,赵邯郸走开了,夏天过去了,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
那个曾经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他再也回不去了。
许久,赵邯郸才放开他,沈宁后退一步,只觉头晕目眩。他一路走回卧室,什么都不愿想,倒在枕头里,才得到喘息的机会。赵邯郸像个幽灵一样跟过来,帮沈宁解开领带,他的手掌轻柔压在沈宁胸口,感到他砰砰的心脏,活兔一般胡蹦乱跳。他问道:“要给你做心肺复苏吗?”
沈宁顿了顿,觉得他这说法甚是可笑。他开口,声音比自己想得喑哑,喉咙里滚着一颗钢珠,咳不出,咽不下。
“你怎么不说是人工呼吸。”
赵邯郸眉心一挑:“你需要,我就给你。”
说罢当真俯下身,鼻息离得极近,拂在沈宁脸上微痒。
唇上微微一热,轻飘飘根本不像吻,反而像猫科动物的捧鼻,表达友好的招呼方式。
沈宁有片刻的怔愣,过后淡薄一笑。他本是闭着眼,却觉睁着眼更好。要赵邯郸知道他在看,无论他在干什么,他都知道。
“就这样?”沈宁半撑起身,手肘陷在柔软的枕头里,他退后,给赵邯郸留出空间,那缕轻慢的笑便跟着他攀上来,像缕不散的烟。沈宁沉默着,呼吸细细的,眉目也细细的,将他母亲遗传给他的美丽细致发挥到了极致。
赵邯郸低头来吻他,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沈宁在他离开前捉住他的脸,指腹像延伸的视觉,勾勒出他现在的模样。赵邯郸有高的眉骨,深的眼窝,长而卷的睫毛,他的下唇比上唇丰满,唇角在指尖触摸到时微微上提。
他在笑。
这一笑在沈宁指尖点起火星,热烫着,火焰在炙烤。沈宁想再不放就要被烧着了,但指腹上残留的那点温暖他舍不下。即使是这样的一种温暖。
“你喜欢我的脸吗?”沈宁问。他时常感觉到赵邯郸在看他,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在端详他的脸。
“喜欢啊。”赵邯郸说,“选对角度来看的话,你是大美女哦。”
“所以你吻我?因为我长得像女人。”
“不是啊。”赵邯郸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话,是啊,不是啊,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没有一句准话。
23/42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