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赵邯郸不会允许这种不同。就像他以前潜伏在毛毯下的小游戏,只有在沈宁看不见的时候才能玩下去。一旦他睁开眼,阴暗的角落被阳光照射,赵邯郸就会收回手,笑笑说,这只是一个游戏。
这只是一个游戏。
他懂了。他终是完全懂了。
要做他兄长的人是他,主动打破这段关系的人也是他。他又发挥逃跑的天赋,从高中开始他们就不断在原地打转。猎人离开了,剩下落网的猎物在坑坳里嘶鸣。他不杀他,可他也不救他。他知道没有他是不行的,可悲的猎物是不会自己从坑里爬出来的。走出这里,猎人就不能找到他了,所以猎物会盘着腿在陷阱里一直等,等到把自己耗得奄奄一息了,猎人再发起同情和慈悲。沈宁就这样再一次被玩弄于赵邯郸的掌心。
沈宁轻轻叹了口气,一点微热的潮湿扑上赵邯郸的手心。他的气息像团烧灼皮肤的火,让赵邯郸觉得隐痛。
“有些话,我们最好不要说。”
沈宁笑了一笑,眉尾寂寞地上扬。该把想说的话说下去吗,再说下去,赵邯郸会不会又用老一套的说辞来糊弄他。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无法确定赵邯郸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畸形的关系。要做兄弟也不是不可以,之前的几个月不就是这么平静无波地过来了吗。但他到底怎样想,沈宁不知道。他只是随之起舞。在这个仅有他们两人存在的世界里,赵邯郸还是有那么多讳莫如深的秘密,沈宁只想听到他心中的一点真话。
这么多年了,他对他,总该有一点真实吧。
你为什么离开,你为什么回来,你如何看我,又希望我如何看你?
“你不该回来的。”沈宁说。
“你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我。”
“说的没错,”赵邯郸帮他系上睡衣的纽扣,“但我怕再拖下去,我就没有资格去见你了。”
“为什么?”
赵邯郸于专注中分心,比常人浅一分的瞳色使他眉目冰冷。
“家里不会给你安排联姻对象么,你二十二岁了。如果没有失明,再过段时间,也许你就结婚了。”
“你会请我来参加你的婚礼吗?在所有人面前介绍我,说我是你的继兄弟。不,你不会的。就像这四年来你从未主动找过我一样,你总是等我来找你。这是你最擅长的,沉默和等待。”
赵邯郸扣完最后一颗,自己也朝后坐在地毯上,跟沈宁面对面。他的面孔模糊不清,但沈宁就是能想象出他的神态,无所谓地听之任之,因为这家里连一根线头都不属于他。没什么好拥有,没什么好剥夺,现在的赵邯郸就跟离家时一样贫瘠,一纸协议就能赶走他,沈宁甚至没有机会帮他做一次争取。
“这段时间我算是明白了一点。”赵邯郸说,“我们跟以前相比,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们是两块不完整的拼图,硬卡在一起也是残缺。
“最多,也就是这样了。”
太阳升起来,斜照入房间,在他们两人之间置一道白亮的防线。沈宁抬起脸,视野中心一点白芒,就像他们一起去过的海洋馆,游曳鱼群的水道长廊。尽头仿佛就在不远处,连阳光也变作鳞片状,洒着粼粼波痕在无人的地面上回荡。他们在漫长的水道里牵起手,踩着摇荡的圆圈向光源奔去,形貌依然是少年模样。
这一程是这么得长,至今没有出口。
沈宁心尖发颤,静下来才知是痛。以前的、现在的、时间中积累的痛爆发开来,不过是安静房间里一声略微急促的喘。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走出去。他不识路,赵邯郸也无头绪,他们两个谁也别埋怨谁。那些往事,试探的接近和磕绊的相处,沈宁早在求学生涯中忘却。但此时此刻它们又复活,灰烬里生出不甘的火,围绕在他身前。如果换一个人,如果他的性格不像他们这般残缺,那他早该明了这一切的渊源。可偏偏是他们,偏偏是这两个邯郸学步的人,相互质问了一千遍一万遍,还是不懂,不明白。
不懂这样是哪样,不懂那样能到什么地步。不懂如何相爱,也不懂什么是爱。
“等我恢复视力,你就会离开。是这样吗?”
“说不准。”赵邯郸说,“但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时候。”
沈宁再度望向他。因为视觉的残缺,他只能看见混沌一团的赵邯郸,或许他的感情也天生不全,所以他所承受的是揉作一团的痛苦,是血肉淋漓里断裂的碎骨,无法抽丝剥茧的情绪。
“你好像很难过。”
最难过是到现在,他还是不懂自己要什么。
沈宁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笑容古怪。
“这样能让你多看我一会儿吗?”
新鲜的淤青绽出瑰紫的花束,他的心跳像只蹦跳的小鹿,被赵邯郸抓在掌心。赵邯郸忙不迭放手,厉声道:“你干什么!”
“所以在白天就不行。”沈宁反而冷静。
“邯郸,”他轻声说,“你是老鼠吗?必须在黑暗里龌龊?”
“你不是喜欢我的脸吗,白天不是看的更清楚吗,你在躲什么?”
赵邯郸看沈宁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他只是冷笑:“别光顾着质问我,沈宁,你问问你自己,问问你想要什么,再想想这会有什么后果,你能不能接受。”
“睁开眼,你就要面对现实了。”
赵邯郸深吸两口气,说:“其实这话四年前我就该跟你说。但那时我自己都做不到,现在我可以做到了。阿宁,你呢?”
“你睁开眼了吗?”
他把替换的衣服丢给沈宁,自己推门出去,临到门口时回望一眼,丢下廉价的同情。沈宁孤零零留在原地,抓到毛衣的领便攥得极紧。赵邯郸说得没错,他想道。他确实没有想清楚,没有想清楚就放任了赵邯郸,这是他最大的错误。
沈宁把系好的纽扣重新解开,换上出门的外衣。很多时候他跟赵邯郸就是这样来回地做着无用功。很多事情就这样拖延了,无法再求解。或许是忘了,或许用忘记作了借口,总之,脱离了当时当地,所有的心绪都不能作数。
他穿好衣服,扶着栏杆去洗漱。赵邯郸连忙来扶他,沈宁推开他的手,说:“我能看见一点。”片刻后他抬眸问赵邯郸说:“你以为我说的看清是什么看清?”
赵邯郸呆在原地动弹不得。沈宁从他手边飞走,像扑闪翅膀的蝴蝶。他心里确实有股振动,为沈宁的好转而高兴,但那股子兴奋很快便消退,变成一场梦的初醒。该如何表达他的喜悦,赵邯郸没有可模仿的对象,杳无音信的生父,我行我素的母亲,态度冰冷的沈常,他们都不算坏人,但也都不算正常。赵邯郸从来没有从他们身上得到积极的反馈。一开始物质上太少,让他习惯了不去期待,后来又太多,变成金钱的堆叠,对于想要什么也没了概念。想到这里,他的喜悦烟消云散。
他们坐车去医院,沈宁隔着窗看见空茫的白,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来说太亮了,无时无刻不被阳光照射。他带上墨镜,白纸上蒙一层薄灰,像油画的底色。
还没到复诊时间,顾医生显然有些意外。天气冷了,她也换上高领毛衣,面容多了几分和蔼。沈宁说他有了模糊的视觉,她欣慰地点点头,说:“我真为你高兴。”赵邯郸紧盯着她,看她舒展的眉头与缓慢绽放的笑颜,既温柔,又有医者仁心的慈悲。赵邯郸希望自己也能用她的方式跟沈宁说这句话。
“事情会变好的。”顾医生说。
“是吗?”沈宁对她笑一笑。
顾扶芳本来还想说什么,看到沈宁的表情,最终她决定不说了。
他可以做到的,她相信。
☆、狐朋狗友
听说沈宁恢复了微弱的视力,李无波说什么都要找他们吃一顿好的做庆祝。沈宁照旧带墨镜出门,面孔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风采。赵邯郸坐在车里,头一次有点不安。他消除不安的方式是看窗外,看厌了的街景无限拉远,把他的思绪扯向数年前。
高中毕业时李无波也找他们吃了饭,李无波朋友很多,但因为沈宁在,参与人数仅限他们几个。三人一桌,赵邯郸和沈宁都不喝酒,李无波兴冲冲抱红酒来,只好自斟自饮,喝酒如喝水,不一会儿脸上就发红。他说我要出国了,你们两个还不肯跟我喝一杯,真是不上道。沈宁瞥他一眼,说要喝酒有的是人愿意跟你喝,找不喝酒的人喝酒,你才不上道。
说得好。
李无波哈哈大笑,直笑到趴桌子上起不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半天才停下来。
再愚钝也看出他不对了。沈宁与赵邯郸对视一眼,推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了。
李无波抬起脸,面上笑意未散,但他的双眼是冰冷的,桃花盛极了转为衰败。
我没事。他这么说。我实在是好得很,事事都顺心。
三人已经吃了一会儿,郑鸿还没来。赵邯郸忍不住往包间门口望了望。说来也挺奇怪的,明明他跟郑鸿是最没有直接联系的,但两人相处莫名有朋友的感觉。有些事大少爷们是不会在意的,他们事事有人打点,可赵邯郸也有需要人去商量的时候。比如去上哪一所大学。
赵邯郸往嘴里塞了个丸子,认真嚼完了开口问,郑鸿呢?
李无波托着红酒杯,嘴唇抵住杯口,在这一时刻他看起来已如一个成人般成熟。
郑鸿?啊,你说的是小六,他么?我为什么要请他来?
气氛有些尴尬,沈宁一向事不关己,这回却替赵邯郸解围。
我不介意他加入饭局。沈宁说。
不是这个问题。李无波再三摇头。是我跟他,over了。
结束了,完结了,没关系了,友情破裂了,就这样。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词来表示结束,说得越多语气越坚决。但赵邯郸是很懂这套的,人总是说得越多越留恋,连尾音都拖长了,想把彻底over的时间延迟一点。
你们闹矛盾了吗?我跟沈宁有时候也吵架。他朝沈宁瞥去一眼,沈宁正专心地咀嚼,姿态端丽得像个假人。见赵邯郸看他,沈宁也接茬道,我们俩吵起来非常凶,最近一次争吵是关于财产,他被我扫地出门了。
他说这话时一脸风平浪静,眼皮都没有跳一下。赵邯郸本想说不是那样,但他马上要离开南都,随便沈宁怎么说,便也没有反驳。李无波倒是当真被震了一下,看看这个瞄瞄那个,最后竟笑出声。
哈哈,真想不到,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咯。来,我们碰个杯,当然你们可以喝水。
赵邯郸举起可乐,沈宁举起白水。
敬小六,敬赵邯郸,敬阿宁。
每说一句李无波就在他们两人杯上碰一下。
最后,敬我自己。
“铛——”,玻璃杯清脆地碰撞。李无波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有几秒钟,他的视线没有焦点,上涌的酒意让他什么都无暇去想。但很快,酒意从理智上滑脱,他愣一霎,重又笑开,一点心酸抛在脑后,根本无足轻重。
他可是李无波。
他可是李无波。
南都饭店的VVIP,临时要个包间根本不在话下。李无波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看到被侍者引来的赵邯郸和沈宁便招手。黑色风衣早脱掉了,露出里头的高领衫,左胸别着孔雀眼样式的胸针,蓝宝石和碎钻镶嵌的,衣服上突兀长出一只眼睛,乍一看有些瘆人。
赵邯郸虚扶一把沈宁,看他把手杖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得咔嗒响。这条通道未免有点太长了,沈宁有些烦躁,敲击的声音变得杂乱无章。
“好久不见哦。”李无波说。
赵邯郸轻哼一声:“离上次见面还不到两星期呢。”他帮沈宁把手杖收起来放在柜子上,一抬头正撞上李无波的视线。
“诶,你怎么……”赵邯郸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啊,这个。”李无波舔过伤口,并非是被东西沾到了,而是在赵邯郸示意的位置破了一处,淡色唇上正结着咖啡色的痂。
“撞到了?”
“被狗咬了。”
沈家不养狗,赵邯郸很难想象什么狗会咬在这么敏感脆弱的地方。
“不去打个针?”
李无波微微一笑,说:“家养犬。”
“而且,我也咬回去了。”
赵邯郸手一抖,沈宁杯里的水漏出来一点。他皱着眉头看向李无波,总觉得他话中所指是某个人。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和沈宁还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李无波的事轮不到他来烦。
“今天就我们三个人?”沈宁说,“你那么多狐朋狗友呢。”
李无波踢开椅子坐下来,笑道:“就像你说的,都是狐朋狗友,我出国四年,他们早就散了。我还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把他们请回来,这种朋友我要多少有多少,不差这一顿。”
“哦对了,顺便一提,我遇见郑鸿了。”
见赵邯郸和沈宁没有反应,李无波提示道:“就是小六,以前经常跟我在一起的那个。”
“我记得,“最后的午餐”他没出席。”沈宁说。
“哈哈,说明这不是最后哦。我们不也聚齐了么?”李无波似乎心情很好,容光四射,越看越艳丽。
“他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他就职的事务所跟你家公司是合作伙伴哦。”
沈宁挑起一边眉毛:“事先声明,我在家族中并没有什么权力。”
“但这点权力,你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我去趟卫生间,你们谈你们的。”赵邯郸走出去,在南都饭店的豪华装修里他难以自处。
沈宁没拦他,任他走出去,门扉轻柔地关上,氛围便显得狭窄而焦灼。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小六是审计师。我想让他来我工作室。”
“这需要来问我吗,你多开点工资让他跳槽就好了。”
李无波拖长了声音说NO:“他不会同意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沈宁淡淡一笑,“钱给够了,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比如永不回头的赵邯郸。
“你不了解小六。”李无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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