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让他走了。
因为赵邯郸映在钢琴烤漆上的,空洞的脸。
沈宁决定放他走了。
投下赞成票,让他的承诺变成谎言,然后日复一日地忍受孤独痛苦的侵袭,那感觉就像他童年时放飞一只红眼睛的白鸽,然后躲在衣橱里独自舔舐难过的心绪。他现在长大了,没有衣橱可以躲了,所以他将范围扩展到房间。足够封闭、黑暗,无人打扰。他很安全。
“或许真有一天会被人发现。”赵邯郸这样想着,笑出声来。“沈家会杀了我吗?”
沈宁摇摇头:“如果是四年前,或许会。现在?不会。”
“因为我的继承权已经被剥离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那可是你父亲的企业。”
“那是爷爷的。”
沈宁打断了他。
“就像你放弃我爸的财产一样,我认为爷爷如何处理他的财产都是合理的。”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赵邯郸身上,飘忽摇荡,似乎能穿透他的身体,投射在更遥远的地方。
“因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孙子。爷爷他觉得不能依靠我。每个人都会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最爱。爸和叔叔都是他的儿子,会很难选。但我和叔叔就很好选择了。”
“这让你有被抛弃的感觉吗?”
赵邯郸回溯视线去寻他的眼,四目一触,沈宁便躲开了。他扯下眼镜,转向其他方向,瘦削面容上有一种绝世的寒凉。
“我只有两次有过被抛弃的感觉。”
“一是那场车祸,二是你离开南都。”
沈宁顿了顿,微笑道:“你是不是不想听?”
他的笑意像一根针,尖锐冷硬地戳进赵邯郸心里,刺破血管,涌出点点的血。虽然很痛,但只有一霎,丝毫不致命。
“你总是让我想清楚,然后在我想清楚的时候说你不要听。”
“因为你知道我喜欢你。”
“你回来是抱着赎罪的心态吗,你也意识到你欺骗了我吗?你以为我会怎么对你?恨你?折磨你?不,赵邯郸,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相反,在某些时候,我可能比你自己还要理解你。”
“你总是在提醒我后果,你不用这样的,赵邯郸。你不需要用提醒我的方式去提醒你自己。”
“我并不在乎爸的遗产会分多少给你。”
“你就是不肯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为你放弃一些东西,是吗?”
沈宁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这段时间里他肯定酝酿了很久,赵邯郸耐心听完,然后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因为你让我说下去了。”
沈宁慢慢凑近他,好像他是一只鸟,而他怕惊飞。
“如果可以,我很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阳光照进来了,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脸上的热度。你不是觉得我在阳光下更好看吗?”
赵邯郸不由一愣,他记得他从未跟沈宁说过这件事。难道他的念头真的有这么大声,没说出口也能被沈宁听见。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视线。追逐的视线出卖了他,他看沈宁的方式就像飞舞的蜂群,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他不可能听不到。
“你变了。”他对沈宁说,“很自大。”
沈宁回敬他。
“你也变了,越来越胆小。”
“我哪有?”
沈宁定定望进他的眼:“那就证明给我看。”
好一个巨大的陷阱。
赵邯郸退后一步。他的气息倏然远离,让沈宁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他猜到了,不意外,事实上他能想到赵邯郸的每个反应。
但免不了失望。
“我还会继续提出这一问题。”沈宁说,“除非你告诉我,这次你也要逃跑。换一个理由,换一个城市,每次我想有新的开始,你都说‘不’。”
“而我不会再问你为什么。”
他摊开手:“你可以,选择你觉得自由的方式。”
“为什么?”
在他们两人当中,沈宁一直是更偏执的那个。他的精神紧绷体现在身体上,就是对变化的排斥。他是赵邯郸见过最容易过敏的人,他生气时一点粉尘落在脸上都会燃起成片的红疹,火势燎原。
沈宁皱起眉,片刻后他低头微笑,神情中带有一种了然的解脱。
“如果你挣脱束缚,或许我也能得到自由。”
赵邯郸看过来,以漫不经心的眼神和姿态,他大概觉得沈宁说了很傻的话,嘴角翘起一边,露出个未完成的微笑来。
将自由寄托在其他人身上,还想要获得自由。哪有这样的说法。
他扳过沈宁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窗,阳光在他睫上跳跃,映出浅咖啡色的瞳孔,水晶般的一层角膜,猫一样变幻的瞳色,沈宁的表情因沉思而专注。
作为被寄托的一方,赵邯郸对沈宁确实有责任感,并非是出于兄弟情谊。都知道那只是一个幌子,挂着兄弟的门头,做见不得人的生意。赵邯郸不是能担负起责任的类型,对他投注的期望一大,他连自己也要压垮,他能做的只是不成为沈宁的负担。这就是他的责任感。
如此稀薄,像缺氧的大气。沈宁大口呼吸,只是更快感到窒息。
光影摇动,他能看见隐约的窗,开一线天光,照射进来地不坦荡。只够照亮他们两人中更靠近出口的一方。
你总是在等待。
沈宁忽然想起赵邯郸评价他的这句话。没错,他习惯于等待,因为等待是稳妥且不出错的,所以他也从来不曾争取过什么。赵邯郸就更不用说了,他是个早就对人生绝望的怪种,在心底保留了一点人间的善意,才得以继续生活下去。沈宁等待他,是永远不可能产生结果的过程,像两块石头彼此伫立,却不能接近。
他猛地抓住赵邯郸,将他的手腕紧紧拧在指间。他用的力气很大,赵邯郸也一定感到了痛意,但他沉默着,一言不发,等待沈宁的下文是如何石破天惊。
但沈宁只是偏过头吻了他一下。
很轻、带一点微凉的湿润,冷冰冰的,但这依然是一个吻。
哪怕沈宁没有吻在他的唇上,心意到了,依然是一个真正的吻。
沈宁松开手。
“你怎么想?”他轻声问。
“你想怎么样?”赵邯郸说。
他拉住他。
于是两人又复投入喧嚣的寂静。血液、呼吸、心跳,每一个证明你活着的象征都在躁动,而你的声音却始终缄默,脉搏在手腕上跳动,越冲越高,那是冲向终点线前的最后一刻紧绷与随之而来的尽数松懈。
在赭色跑道上,沈宁超过所有对手,大步奔向终点。他巨大的优势根本不需要教练公布秒数,已胜利得如此彻底。心脏在身体里巨震,耳边微微嗡鸣,汗滴进眼眶里,世界是微咸的一点白。同学和队员欢呼喝彩,把他迎向阴凉角落。李无波在看台上打出彩带筒,礼花扑他一身。色彩斑斓。
人群深处,纷飞的彩带与笑声背后,赵邯郸跟保健室医生坐在最后一排。他看着沈宁,跟所有人一样为他鼓掌,万物为之褪色,直至变为黑白。沈宁的心跳跃上云霄,再从峰值慢慢回落。聒噪喧嚣的世界里,他浅灰色的双眼为沈宁带来平静。
直到现在,他的存在依然让沈宁感到平静。
☆、相遇
南都有一条河,横贯东西。赵邯郸上学时经常从它身边路过,河里有时有鸭子,有时长睡莲,有时候会有人带着小板凳坐在一边垂钓,有时会有小船在水面上滑。赵邯郸喜欢发呆,趴在铁栏杆上往下看,湖水上点点波纹。衣袖沾染锈蚀的黄褐色,他不在意,没有母亲在家的小孩很难保持衣着的整洁,他不在意。
不在意的后果是他在校园门口被拦下,老师推一推眼镜,说你不整洁不可以进去。
那我要怎么办呢?赵邯郸问他。小孩子对老师有一种天然的尊敬。
老师说让你妈妈替你换一套衣服再来。
赵邯郸说哦。然后他脱掉外套,露出里面还算干净的毛衣。
这样可以吗老师。
那个戴黑框眼镜的老师愣住了,他看了他很久,然后说,回家换一件吧,天太冷了。
赵邯郸知道回家也不会有任何用处,刹那间他改变了主意。他对着老师笑笑,套上他脏脏的外套,说那我回家咯。
老师点了点头。
赵邯郸往回头,走过一条街,一闪身转进拐角。家门钥匙在他口袋里一蹦一跳。
他不能回去。赵邯郸想道。家门口那些大爷大妈正是去超市买菜的时候,让他们看见他上学时候回来了,又不知道要传什么奇怪的话。赵邯郸已经不止一次听见他们和他们的孙子孙女说到什么开除和退学的事情了。赵邯郸觉得很可笑。对他这个年纪来说,可笑这种情绪似乎出现的太早,以至于一开始他都没有理解到这是什么。后来他到了沈家,沈常把他转进沈宁的高中。那时候又有人在他背后说开除和退学的事情。赵邯郸想了又想,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错,反把自己逗乐了。于是,空寂无人的图书馆里,值班的赵邯郸兀自大笑起来。
他没有回家,在街上乱转。因为穿着校服,会有些学生的家长侧目看他,想这个小孩不去上学乱逛什么。不过他们很快便会逻辑自洽,想到这是一个不学好的小孩,所以才在上课时间在街上游荡。这样想着,眼睛里便长出刺,赵邯郸在这些目光下一扎一扎的,背后生出麻木的刺痛感。
早高峰过了,路上车辆渐少。赵邯郸小心翼翼地过了马路,走到装有铁栏杆的河边。低矮的灌木跟他一样高,用光滑的圆叶子搔着他的脸,轻轻的,像妈妈的手。一种他想象中才能得到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那河,看它静谧地、不动声色地流淌,他不知道它会流到何处去,会经过山川、城市还是村庄。它流逝去,仅仅是流逝,一如赵邯郸寂寞的童年。
他看了一会儿,把校服脱下来塞进书包里。蓝色的米奇书包里有个小夹层,里面有些零散的硬币。以前有过几张纸币,但有次超市营业员说那是□□。后面的人在排队,不耐地催促他。赵邯郸讪讪把纸币收回去,放下心爱的薄荷糖离开。
从那以后他就只用硬币。
没差,反正他也没多少钱。
那时候林孤芳还没跟沈常遇见,在酒店里为了加班工资做无休的服务员。赵邯郸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林孤芳确认了这一点后就不再对他上心。说实话,她不太想看到他。那是一个男人的辜负,生活中莫名出现的负担,年少轻狂的后遗症以及她尚富余的生命中持续增长却无法解决的瘿瘤。林孤芳连自己的人生都负担不起,她没法再负担一个孩子的喜怒哀乐。她将他放置,在他身上追寻曾经相爱的影子,又被那些影子时时提醒着伤害。
她跟赵邯郸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一把硬币,一串钥匙,一袋扎捆的面包,或者是夜深时房间里起伏的呼吸,她做梦时的呓语。赵邯郸总是紧闭双眼,装作熟睡,用想象填充不愉快的童年。在林孤芳睡着后他睁开眼,望着起皮的天花板思考明天的世界。但明天不会有任何改变。
至今赵邯郸不明白为什么沈常会跟他妈妈在一起。他们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结合除了让他们母子走入富裕的生活外,一切如旧。沈常跟林孤芳甚至从来不在一间房里睡觉,沈宁说这是他父亲做的慈善,赢得赵邯郸困惑却赞同的视线。
关于这件事,林孤芳的回答是,那你得问他。说话间她已换了一件衣服在试。因为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我答应只是因为他很有钱。
所以你并不爱沈常叔叔咯。赵邯郸说。
林孤芳停下动作,对镜站定,赵邯郸能看到她在镜中婀娜的身影。她捋起鬓边卷发说。
从未。
我只爱过一个人。
赵邯郸站起身,他已长得跟他爸爸差不多高。但他妈妈的爱从来只透过他留在失踪的父亲身上。
就像那条河,在他眼前经过。
与林孤芳相反,沈常对他其实相当不错。他对待赵邯郸的方式更像对待儿子。而沈宁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不完全不成熟的自己,他难以抑制地自己恨铁不成钢的苛责与冷漠。
沈宁是他失败婚姻的产物,两家是老爷子安排的联姻。沈宁的母亲美貌但忧郁,结婚两年见她微笑不过两三次,吃的药倒是放满了几抽屉。不久有了孩子,她跟沈常说她不想要。沈常惊怒交加,但看到她死寂的双眼,最终还是按下气愤,说,有了孩子你就自由了。
她眼里绽出希望的光,好像直到今天才活过来。
所以……我们会离婚吗?
如果你想。沈常说。
因为这样,两人的关系有短暂的缓和期。八九个月的时候他们商量着起名,她说就叫沈宁吧,男女都可以。沈常答应了。
她身体弱,生沈宁是剖腹产,腹上留下妊娠纹和刀疤,沈常送她去医疗中心疗养。她更加自怜自伤,一时自卑,一时又疯狂地渴求关注。她时常对着摇篮里的沈宁呢喃,得到婴儿小手挥舞的回应。若得不到,沈宁大哭时她便不予理睬,任凭婴儿哭得喉咙嘶哑,也不肯给予奶水的喂养。
产后抑郁加上身体多病,沈宁不到一岁她便离开人世。沈常还来不及弄清她到底如何看待这份婚姻,事情就回到原点。后来张妈收拾她的遗物,找到一本记事本,用丝带系着封口,交给沈常时里面掉出几片干花和一纸包月季种。
沈常没有打开来看。他始终认为他与她没有到交心的地步。她不会想让他看见的。那是她的生活。
葬礼时她家里象征性地来了几个人,很明显与她不熟。沈常跟他们聊了几句,本想将记事本交给他们,但他们的表情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单独给她买了一块墓碑,他想她应该不会想跟他合葬,其实夫妻又怎么样,依然一点也不曾亲近。他曾经对她说过自由,如果生前不能实现,就让她在现在实现吧。
记事本他压在墓碑下,没有告诉任何人。花种他留了下来,让花匠种在园子里。当沈宁从月季丛中经过时,他告诉他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花。
不能说不怅惘,但沈常的心没有一点波动。他还没来得及爱上任何人,就被安排了联姻。他还没来得及爱上她,她就已经离去。在他被长辈安排妥当的人生里,他总是迟钝又慢半拍,半拍之后,换了下一首曲子,他就再也跟不上舞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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