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的太多,下午就是散步消食,两人一起去逛了几个公园,遇到网咖还进去打了两把游戏。岳霄是晚上八点的飞机,六点钟就得往机场方向走,晚饭当然也吃得早。两人把留在超市储物柜的东西带上,就近选了家菜馆吃农家小炒肉。赵邯郸不喝酒,岳霄只好独饮,饮到一半想起这对牙齿也不好,悻悻放下,走之前在便利店买了木糖醇大嚼。赵邯郸笑他讲究,他倒是水火不侵,说我的身体只跟我自己有关系,你当然不知道我当时牙多疼。
换言之,赵邯郸也从未真正了解过沈宁。
总以为自己已做了很多,可是仔细一想,又处处做得不够。
我也不欠他的。
然而这话光是想想就心虚。赵邯郸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脑海。他从包里掏出个礼盒递给岳霄。
“特产。”
“特产?”岳霄接过去,找了个垃圾桶就开始拆。他边拆边说:“我还以为你要送我只鸭子。”
赵邯郸送了一套南都十二景的屏风摆件,单片拆下来可以做书签。这是沈家开集团会议时给股东的伴手礼,赵邯郸陪沈宁参加,不知为何也被送了一套。这副摆件的边框是纯金的,市价大概小两万。他听到岳霄问他价格,想也不想就说:“两百。”
岳霄把白眼翻上天:“你觉得我傻吗?”
赵邯郸想了想,说:“其实是八百。”
这个数字不多不少,还挺吉利。岳霄挺满意。他找了个台阶收拾背包,把赵邯郸的礼物小心放到最里层。
他们到机场的时间不早不晚,一起在候机大厅里坐了会儿,有的没的聊天,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时间就过得飞快。岳霄去检票登机,走之前捏了捏赵邯郸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说:“加油!”
赵邯郸一脸意外:“什么加油?”
“你和你女朋友啊。”
说完他一溜烟儿跑去闸口,过关后不忘朝招邯郸挥手,手腕上的水草玛瑙分外显眼。
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把这廉价饰品丢掉,赵邯郸将手插进口袋。到现在他还是喜欢便宜的东西,这样丢了扔了坏了都不可惜。贵的东西不行,贵的东西就该在展示柜里隔着玻璃好好好摆放,若是碎了破了被偷了,难免不后悔。一旦生出后悔的情绪,就更难以原谅自己。
☆、愿望
回家时沈宁已经洗过澡,坐在沙发上饮药,空气里一股发苦的草味。大灯没开,偌大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倒显得空间紧凑而狭小。沈宁被一盏孤灯笼罩,身披温柔的暖黄,光线遮盖了疲色,时光流向四年前他桀骜的脸。
赵邯郸一时有些恍惚。太久了,沈宁以前的模样几乎被这半年的相处瓦解,但某些时间,旧日的碎片又如闪电般迅疾,劈开雪亮的现实,让他触到伤痛的核心。
核心就在于沈宁早不是当初那个沈宁。
赵邯郸走上前,手掌在沈宁面前晃晃,拂开氤氲的药雾。沈宁的眼睛追着他的手指动了动,赵邯郸不自觉松了口气,这说明沈宁确实看得到。他把大灯打开,房间一下亮起来,但光落下来只觉得冷。没开空调吗,他伸手去摸索遥控器,无意间触到沈宁的手,他倒是暖乎乎的,皮肤表面像盖着一层水膜。赵邯郸几乎可以想见水流的痕迹。他看过太多次了,现实填充进想象,反倒比亲眼所见更丰满真实。
“这就回了?”沈宁脸上带点疑惑,大概他觉得赵邯郸今天晚上要陪同学。
赵邯郸在家里四处看看,饭菜收进冰箱,浴室也开了排风,一切井井有条。他想着要不要夸沈宁一番,就听见客厅传来冷寂的声音。
“热水在壶里。”
确实是有点渴。赵邯郸给自己倒一杯水,一饮而尽。他抓着杯子,热水捂暖手心。沈宁喝完了中药,倦倦倚在沙发,刚九点,他已经困了。
“今天干了什么?”赵邯郸很自然地坐在他身边。沈宁下意识往边上靠了靠,不久又回转心意坐回来。他仍困着,长睫犯倦,微颤的阴影一层覆过一层,睡意的具象在睑下涂抹。赵邯郸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衣服也没有换。他急匆匆坐到沈宁身边,似乎也有种惦念的迫切。沈宁这人性子冷,脾气却刚烈,生平最受不了别人看低看弱他。他跟赵邯郸磨合多年,才逐渐适应他平淡中的一点关心。如今这点关心涌动起来,竟有些汹涌的意味。沈宁不自觉为之宽饶。
“没干什么。”沈宁说道,他伸手去拿眼镜,戴上了,才发现赵邯郸的头发被风吹得蓬乱。他想帮他整理整理,但……太亮了,现在太亮了。在他生命里偷偷溜过的赵姓老鼠是见不得光的,明明没做什么,自己先给自己判了刑。就他们两人而言,该说的话早已说尽了,剩下不能言说的,也只好继续沉默下去。到现在,沈宁已习惯了彼此的心照不宣。自欺欺人不就是这样。两个握着传声筒的小孩明明身处同一房间,却执着地用线传递声音,殊不知话语早已暴露在空气里,左耳听见,右耳也听见,还要装作窄口的杯是声音的唯一来源。
“我们去了青山寺。”赵邯郸开口说道。
他都这样说了,不交换便不够公平。
沈宁别过脸,懒懒地说:“听有声书,练琴。”
“没了?”
“没了。”
沈宁指指镜片,八百多度,摘下眼镜除了多点色彩,与之前无异。顾医生说还在恢复,但谁也不知道会恢复成什么样。依稀记得他原本是左眼1.2右眼1.3的视力。
现在想起来,感觉也淡了,原来的自己什么样子,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模糊消散。他觉得自己一直是这样子的,但所有人,包括赵邯郸,都说他变了。
药味散去了,空调尽职运作,让两人之间的空白变成慵懒的无言。赵邯郸支着下巴窝在沙发里,手指在玻璃杯上爬啊爬,看表情是不信的,不信沈宁的一天过得如此庸常无聊。但事实就是如此,在赵邯郸离开南都的四年里,沈宁就是这样生活的。
“你今天干了什么?”沈宁反问道。
赵邯郸沉吟,在脑海中总结了一番:“走走逛逛,吃吃喝喝,然后拜佛。”
“拜佛?”
“是啊,虽然我也不太分得清楚哪个是哪个,反正遇到了就跪下来拜拜。不管有没有用,算是心理安慰吧。”他忽然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摸出半热的手串,“喏,小摊上买了这个。”
沈宁隐约看见是一串透明的绿珠,凑近了才发现那绿色是珠子里漂浮的絮色、应该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他思忖道。
“你被骗了。”沈宁说道。
赵邯郸不服气:“你们怎么都这么说,买着玩玩嘛,难道会有人真以为这是真的吗?”
“而且你又不信这个。”他小声补了句。
沈宁一愣:“给我的?”
赵邯郸抖开衣袖,成色更差的手串戴在他腕间,玻璃丝拉扯着,有点勉强的样子。他用那只手圈住沈宁的手腕,凸出的腕骨像块冰冷的石头躺在手心。沈宁没动,看赵邯郸撑开那脆弱的一圈给他带上去。竟然还有些空,沈宁晃晃手,珠子相撞发出一阵混沌的杂音。
赵邯郸试了下,还有一个指头的空余。沈宁瘦到什么样的地步,好像今天才有了切实的认识。他总以为自己回来后沈宁好转了,以此居功,想着等沈宁复明便谁也不欠谁,但他好转的进度只有百分之十,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路要走。赵邯郸丢下他一次,这次断然不能再半途而废,可他们两个能恢复到哪一步,他心里拿不准。
他脑子里想东想西,无意识地捏着沈宁的手指,从指间一寸寸按压到指节。沈宁没有那么多脂肪给他回弹的触感,唯有皮下嶙峋的骨骼,随时可以刺穿皮肤弄伤他的手。赵邯郸捏来捏去,像个玩橡皮泥的小孩,没什么目的,只享受搓圆搓扁的过程。沈宁很想继续听他说今天的见闻,但赵邯郸这时候却一言不发。他们之间就是这样,只要赵邯郸不开口,沈宁就闭上嘴巴。在互动上他亦步亦趋,少年时的抗拒与跟随从来让他很被动。
秒针在跳动,一秒一秒数着时间。绕一圈也不停下,沉默无止境地长。
沈宁终于意识到赵邯郸今天不会走出那一步,他张了张唇,一整天的平淡都没有刚刚的一分钟难熬。
“拜佛时你许了什么愿?”他问道。
这是个稳妥的问题。他也大概率知道赵邯郸的答案,他当然也知道赵邯郸不会承认,会找借口搪塞过去,或者干脆胡扯一个。无法对彼此表达直白的关心。没有人教过他们。但这样的两个人相处起来却能够无师自通,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想变得有钱。”赵邯郸随口说。
不意外的答案,从他们相识时赵邯郸就把钱拉出来做挡箭牌。
你喜欢什么?钱。你想要什么?钱。为什么老是跟钱过不去?干嘛,我花得又不多。
“这很简单。”沈宁说,“对你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赵邯郸低声笑笑,说:“那是你的钱。”
他仍握着沈宁的手,指腹划过圆润的指尖,在边缘处轻轻滑动,想把沈宁的指甲捏成完美的椭圆。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沈宁看得出来。愿望说出来就不能成真了。
“还去了什么地方?”
沈宁靠近他,半个脑袋枕在他肩上。摘下眼镜,世界骤然模糊,他撬动镜腿,眼镜在指下弹动如弹簧。赵邯郸承了他的重量,身子微微一晃,不过没有躲开。
沈宁轻轻倚着,并不把全部份量压到他肩上,秘密是不能全盘托出的,时间久了反而比一个人坐着更累。
继续这样吧。他想道。总有一天他们能找到平衡的中心点。将明未明的世界,将至未至的分别,什么时候赵邯郸会把离开两字再度说出口呢?用成熟了的体面的方式,在做好所有准备后迎接离别。
想着想着,沈宁闭上眼。眼镜从松弛的手指间滑落,掉到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一切都很安静。一直都很安静。在沈宁的人生中,沉默占据了大部分主题。寂寞是个陌生的词,在赵邯郸降临到他生命之前,他从不感到寂寞。
只有他练完琴合上琴盖,从楼上瞥到客厅里一点微弱的亮光,只有这时他感到寂寞。房间里明明有两个人,但两个人却无话可说。他抽离自己的身份,作为旁观者感到寂寞。
肩上的重量变沉了。赵邯郸便知道沈宁睡着了。沈宁是个有所保留的人,想想看,一个童年时喜欢躲在柜子里的小孩是什么样的个性。在最初相遇的时间,赵邯郸还没有长大,沈宁当然也不可能同他大倒苦水。进入沈家的半年内,沈宁在赵邯郸眼里就是个眼高于顶的骄傲小孩,不屑于同平民出身的赵邯郸说一句话。赵邯郸装作不在意,心里难免还是有点疙瘩。沈宁每天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到了高中又是同一班级,赵邯郸在小摊上喝馄饨,老高的车都会忽然从转角处冲出来,半开的窗露出沈宁沉静的侧脸。他望见他,却跟他没有一点交集,沈宁就像路过的车,不会分给他一点注意力。
其实现在想想,沈宁只是想跟他说话,他不知道选什么样的开场白,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直到他在图书馆撞见赵邯郸,借走那本《漫长的告别》,他们的故事才真正拉开帷幕。距离孵化了好奇,浪费加重了成本,少年时的砝码在天平一端太重,他们便顺利走入纠结的境地。
赵邯郸很少细想他对沈宁的感觉,那囫囵包裹着的东西像一枚蚕茧,细细密密地缠绕,中心是蛹,作茧自缚却没有破茧的勇气。他不敢水落石出。
继续这样吧。他想道。总有一天会结束。至于到那一天,他说出口的是离开还是留下,他把答案交给时间。
☆、程雪云
天气更冷,南都已到深冬,老高送来厚被子和羽绒服,顺便递上封请柬,说李家搬乔迁宴,邀请少爷您出席。
日子不巧,撞上沈宁去顾扶芳那儿复查的日子。沈宁本来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李无波也清楚得很,是以他们关系虽然不错,却从未踏足对方的社交圈。沈宁直接推掉邀约,转头李无波就打电话来问责,气冲冲道:“四年没回,人都不认识了。你不在,我同谁说话去?”
他含怒时犹带一股笑意。
沈宁不吃这套,冷冰冰说:“还有雪云。”当即挂了电话,随手将请柬丢到一边去。
还有程雪云?
李无波一愣,甚至忽略了挂断的忙音。人是他母亲定的,李无波现在才想起来把邀请名单拉出来看,果不其然,看不过三行便看见她欺霜赛雪冻结天地的大名。
程雪云从小身体就一直不好,喜静不喜动,发展了项特长去吹笛,造诣也浅薄。高中时她忙于学业,甚少外出锻炼,寒假时受了冻,竟弄到高烧肺炎的地步,于是休学半年回家疗养,落下他们一学年。见面少了,关系自然没有之前熟络。加上程李两家本来有意联姻,他和程雪云心不在此,借着疗养机会心照不宣地疏离。高中毕业后程雪云去了溪云市,程家在那里有度假村和民宿产业。溪云人口不多,风光秀美,以发展旅游观光为主营收入。程雪云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断断续续地念书,跟原先的朋友接连失了联络。
她今年病情稍稍好转,遵医嘱做些基础的跑跳活动,身体素质比以前增强不少。恰逢大学寒假,程雪云请了假早些回家过新年。徐薇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时联姻的想法就是她起的意,只是李无波一毕业就出国,程雪云又在千里之外疗养,牵不起线。如今两方都到齐,她自然不肯放过这机会。李家的生意本来就偏金融,缺少实业支撑,如果能跟置地起家的程家强强联手,生意会更上一层楼。
就算联手,生意又能做到多大?李无波不感兴趣。他们几个不过是南都的几个龙头,放到全国去看都还差得远。除了沈家还有些迎头而上的变革意味,其他的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肯动。南都经济这几年来已有疲态,若不是起家早,背后有几十年的积累可吃,以现在老化的商业模式,根本承受不起500强对地区企业经济的冲击。李无波没有多少雄心壮志,他们李家本来就是家族企业,又想做大做强,又想牢牢掌权,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差不多得了。为了一个可能的联合的结果,让他和程雪云结婚。拜托,现在几几年了?
想虽是这么想,宴会该参加还是要参加。李无波选了件黑西装,配暗蓝色条纹领带,不怎么上心,但也挑不出错。他妈有意给他引荐一些适龄的女孩,李无波端着香槟礼貌微笑,实则在心里大翻白眼。在经过那件事之后,他妈还能够如此执着地认为他更喜欢女人,那他还有什么能跟她说得通的?反正一切她都已自己想好了,李无波只要跟着她的剧本走就好。至于他开不开心,愿不愿意,她可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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