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跟李无波短暂地交往过。
一年,好像还多点。也许一年半。
他那时同上一任女友分手,因为她去整容。李无波给的解释是他不喜欢填充过的厚嘴唇,还说他将来肯定是要联姻的,早分早好。为此那个女孩非常伤心。
你知道实情。
那天他难得跑来宿舍,抱着条腿坐在椅子上发呆。他把拇指咬在嘴里,不断用牙齿啃噬指甲,仿佛这样才能缓解他内心的压抑。你默默看着他,看着他从沮丧到歇斯底里。你看见他朝你闯过来,推枯拉朽的气势,看见他漂亮的脸扭曲而狰狞。你看见他抓住你的衣领,你的视线晃动,他摇动你、质问你,蚍蜉撼树那样悲观。
他哭了。
你看见他捂住脸。
他说,我怎么变成跟她一样的人了。
你隐晦地猜到那个“她”是他的母亲。
他想要爱,可他没法不去伤害别人。伤害之后,又无法承担为他改变的重量。你看懂了,他其实跟你很像,也是靠壳子生活的人。只不过你的壳子坚硬,他的壳子华丽,看上去更像艺术品,所以早早被保存在展馆里,没人敢随便触碰,里头的软体动物便很舒适地睡下去,假装自己在做梦。
你只能加倍去对他好。没办法,你还不了他任何物质,除了奉献更多情感之外,你还能用什么东西来回报。
在那个时候,你是真的想过奉献一生的。
无论他是男是女、健康与否、年少还是年老,你都将感谢他敬重他爱护他,穷你所能,尽你一生。你想象自己做一位终身制的管家,如果真的可以,你希望照顾他直到他不会再露出那种表情。
但他想要的跟你不一样。
你所谓的“高尚”的感情,你诚挚的感恩,你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珍惜,他不需要。
他要的只是,玩玩而已。
你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虽然你也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你以为至少这段时间彼此都是拿出了真心。你确实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很短暂,零碎的几句话,你说你想在南都工作,你说你想学金融,你试探性地问他之后的打算。他不设防,一五一十的回复总让你信以为真,觉得他可能也考虑过以后。
那也不至于情何以堪。
你用这念头来安慰自己。
你想不管你将来再怎么落魄,只要想到曾经有这样好的人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就等同于被人真心对待过。那么无论你之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都可以相信自己有所值。你会守护这段往事,像在黑屋子里守护一根小蜡烛,它认真地燃烧,你认真地呵护,两方有默契似的照亮一方天地。
想到他的名字,你都觉得温暖。在这种温暖中,你做好分别的准备。
实话说,李无波一直想错了。他一直觉得紧急叫停是因为他母亲的施压,她给他寻觅联姻对象,找上你谈条件。如果她没有发现,那么地下列车还可以持续向前行驶。终点站在哪里他没想过,他只要向前。
但对你来说不是的。
你叫停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讨厌被动。
不是因为徐薇,不是因为程雪云,也不是钱的问题。你只是讨厌被作弄。他轻松地张口,吹熄你心中的火苗,冰冷的黑暗重新席卷过来。话说开了是体面,那是他的体面。你的体面是你永远不要听见“玩玩而已”这四个字。你忽然发现其实他一直沉迷于自己的独角戏,表演不计较贵贱的真心,但他从来不肯放下身段去了解你。你说过的话,你的坚定和勇气,你为他付出的真心实意,他无心听过,一阵风的忘却。到最后,他连你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懂,以为你有分寸,有自知之明。他不知道你在心底一直因他的钟情而骄傲。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早已预想到的结果,没想到会这么遗憾。
你去外省上大学的那天,他没有来。这很好,你把支票放进挂号信里寄出去。你不讨厌徐薇,真的。你相信徐薇也不讨厌你。她讨厌的是你身上的标签,是李无波在你这里抒发的、对她的叛逆。与她对坐时,你很谨慎。你现在非常庆幸自己的谨慎,庆幸自己没有激动,庆幸自己更多的沉默,庆幸自己没有头脑发热表达感情。你收下支票,想着之后还给李无波,告诉他如果再遇到喜欢的人,要在事情发生前做好准备。你把支票折叠放进口袋,它轻飘飘,没有一点重量。你也觉得轻,选择性遗忘了它代表的金钱。
你回到家,是你借住的姨妈家。他不在,钥匙插在锁孔上忘了拔。你收起钥匙,进门换鞋,打电话给他。接通后是他微醺的声音,似乎在哪家酒吧,音乐声开的震耳欲聋。你扯高嗓子对他说你忘记拔钥匙了。嘿嘿。他笑了,喝醉的人傻乎乎。你不以为意,听到那边叫他去买单。他们问打电话的人是谁啊,是你的新女友吗?
不是哦。他说道。
你把电话夹在肩膀上打水。
是我的狗哦。
你没反应过来,还跟着那边的声浪一起笑了笑。
小六是我的狗哦。
他得意洋洋并且很大声地说。
水流沉入瓶底,寂寞地漫溢,你关掉开关,把壶放上炉灶。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挂掉电话,点上火烧水。水开了,沸腾得很用力,你回过神,方觉五雷轰顶。说某人是某人的狗,沈宁会这样说赵邯郸吗,你这样说他会接受吗?那事情岂不已很清楚,不过是一条狗自作多情,以为自己是人罢了。
你是人,你当然要跟他分开。
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现在,他又出现在你面前。
你曾经很接近他的心,至今你依然有此自信。
但你们的楚河汉界依然伫立,从未消失。
你不会再走过去了。
☆、好时候
郑鸿停留在原地,一半是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一半是想看看李无波有何下文。几年不见,当年那个机敏的少年或许人情练达更上一层楼。在他们和沈家那两个站在一起勉强能称为四人组的时候,李无波就是其中最善交际的人物。如果他不开口,剩下三个便各做各的事,彼此间没什么好说。
但李无波此时一言不发,嘴唇微张,面孔在老白炽灯下有一种陈旧的灰败感。蛾子往灯上扑,不断发出被灼烫的呲啦声,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麻。飞蛾扑火实在是个残忍的词。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郑鸿终于开口。
李无波低下头,屏住气,压抑许久的情绪慢慢淹没他的肢体。
“对不起。”他说。
不意外的答案。郑鸿扯了扯嘴角,把早就准备好的“没关系”还给他。
“没关系的。你也不需要说对不起。”
“咱们两个,没有谁对不起谁过。”
李无波倏然抬起脸,目光如利剑刺出,戳破放柔的姿态。他一直是适合分道扬镳的薄情人,霜冻与寒冰,造就他惊心动魄的冷酷之美。
“那你恨我吗?”他说道。
郑鸿摇头。
李无波嘴角肌肉抽动,他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撒谎。”
郑鸿还是以笑回应,不过这回比之前真心实意很多。
“我为什么要恨你。”
“恨是很费力的事情,我不会随随便便去恨一个人。”
“尤其是你。”
“什么?”李无波打断他。
“你说什么?”
郑鸿静一静,再开口时声音亦不起波澜。
“我不会恨你。”
“因为没必要,因为不需要。不需要为没结果的事情费力气。”
他确实学得很好,很经济。考虑投入与收益,李无波算不过他。
南都的冬天是湿冷的,气温已近零度。李无波站在阴阴的楼道里,西装挡不住风。但他丝毫不觉寒凉,正相反,他浑身像是从滚水里过一遍,脸上又烫又痛,若是开口,恐怕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收敛心神,在灯下望见郑鸿神情,静水无波的神态,仿佛多年前他拈着笔思索一道题。灯火微微,他专注地忖量,影子映在白墙,沉默得像钉上去,李无波常常望着那轮廓失了神。他总是能解开的,解开那些李无波从不肯费心去想的难题。很多事情,李无波还没思考过第一步,他就决定了答案。
李无波勉强一笑,动动嘴唇,笑意凝固在嘴角。
“你完全没有爱过我。”他说道,“如果你不恨我。”
郑鸿听了,脸上也不恼,眉目淡漠,没有抵抗地被笼上一层昏暗灯光。一句话像是摆旧了,说出来不带任何情绪,悲喜哀怒在那四年里消磨殆尽。
“你也一样。”
“我们扯平了。”
李无波一脸茫然地望他,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乍见他这模样,郑鸿心里突突跳了两下,刹那间的心慌。算是种后遗症吧。毕竟他曾经那样在意过他,见不得他有一点伤心。可现在再看,两人已陌生得像语言不通的外乡人。顶着相同的名字、相似的脸,却难以再寻到可唤起记忆的旧日遗痕。
郑鸿站在楼道里,没有翻新的老居民区比四年前更破旧,灯光更暗,不稳定地闪烁,楼梯上影影幢幢。手里的塑料袋渐渐失了重量,他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只看到记忆的顽固,扒开时间的缝隙让过去的影子逃出。他看到自己,无数的自己在不同时间穿过这一空间,身边的人从无到有到无,一级级台阶,一次次攀登,他从未认真考虑分别会在什么时候。雀跃的脚步,盲目的喜悦,像一团被风吹散的泥土,看似坚固,实则脆弱,明明还存在,就消失不见。
他唇上的伤口一霎间很痛。
郑鸿猛地回神,退出时光的闪回。李无波还看着他,目光乱飘,四下里剪出个郑鸿的形。换作以前郑鸿这样忽略他,他肯定要起一番脾气,但此刻他也意识到,很多事情已面目全非。
“上楼吧。” 郑鸿若无其事地退开,他晃了晃塑料袋,热气在内里凝结一层。他走过李无波,把沉重抛在身后,李无波没必要知道在陌生城市里他花了多少力气去和解与说服,他被碾碎了的、一文不值的自尊,只能由他一人捡起来拼凑。
当他局促坐在咖啡厅里,抓着杯柄喝不惯那个女人——很抱歉他用“那个女人”来形容,点的咖啡,看见那个女人把戴了绿宝石戒指的手优雅压在裙摆上,施施然开口说:“你没有资格。”
他差一点落荒而逃。是的,他没有资格,人与人不是平等的,他的命运可以被轻易决定,有时一个人的希望在另一人嘴里只是轻飘飘一个数字。但他马上想到李无波映着月光的脸,双目如同微亮的泉眼,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会觉得许多事情都有可能。他生出底气跟徐薇有来有往,收下那张支票时还自以为高明。
但那个女人是对的。
自始至终,李无波没有当真,他在叛逆、在玩乐、表演他的怜悯。当真的人只有他一个。什么都是假的,连那底气也是假的,李无波把真相一戳破,一直都是假的。幸好他那天喝醉,得以吐露真言,不然郑鸿还不知道自己要在他心里是一条狗。
李无波没有坏心,郑鸿心里很清楚。脱口而出也可能只是一时失言,他我行我素惯了,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解释。然而问题就在于此。他根本不曾也不肯考虑过郑鸿的感受。这也是郑鸿放弃南都大学保送,一心要去外省的原因。
他打开门,家里亮着,李无波连灯都没关,可见之前他急于逃跑的惶急心情。郑鸿低低一笑,到今时今日,他对李无波还有这般影响力,是不是也可以在大少爷的朋友里吹嘘一番。李无波跟在他身后,郑鸿的背影坚实许多,想来这几年也有他自己的经历,不知他过着怎样的生活,辛苦多,还是快乐多。
他一无所知。
小笼包微冷,麻辣烫还半热,郑鸿去厨房拿筷子勺子,他还记得李无波不用再生筷和塑料勺的习惯。李无波抓住勺子,舀一口汤递到嘴里,唱不出味道,也不觉饥饿。他只无端地觉得难过。
他们有过很好的时候。好到李无波有时也忘记不会有结果。
在海外的四年他其实很少想到郑鸿。在他心里,那个倔强温柔的少年一直留在高中宿舍,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往上读去,毕不了业。他住在两人间的一边,东西从不放过界,偶尔在屋里搓衣服,为的是有地方立刻能晾起来。他不多话,很安静,但是不死板,跟他说什么,他不懂也会主动去了解,相处后只会越来越聊得来。他很辛苦,下了课还在学校里勤工俭学,看小卖部、打扫体育馆,周末他给小学生补习,写一本厚厚的教案。李无波看不得他的疲态,加一倍的钱让他补习,说如果我毕不了业,你也得跟我一起学下去。他说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呢。郑鸿就是这样,随便说一句话都让他很舒心。他以为那个少年会一直在那里,贫穷但不卑微,沉默且自尊。在他心底一隅,愈合成浅淡的成长的伤疤。
他以为他能承受这遗憾的代价。
然而。
包子已冷透了,表皮僵硬。李无波机械地咀嚼,他记不得这是否是当年味道,只知道自己不复从前心境。郑鸿饿了,他吃得很香,放任李无波对他的观察。于是李无波从他的眉眼里发现那个少年的存在,又在他唇上零星的胡茬里恍然惊觉,原来已过去了四年。时间并非凝固,它流淌在每一个人身边,而在岔路口他们已漂散,就像十七岁元宵节放下的花灯,顺水道流进不同的垃圾场。
他放下筷子,郑重道:“对不起。”
郑鸿咽下咀嚼的蔬菜,摇摇头:“没关系。”
为什么他还是说没关系。
李无波捂住脸,泪水从他指缝间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他哭得闷闷无声,仿佛断绝了呼吸。郑鸿默念着秒数,算到他快噎住,便轻拍他的后背。李无波越发捂紧双眼,手心里一片潮湿。过了会儿他渐渐平复情绪,郑鸿早预备了湿纸巾给他,谁叫他总照顾他。在那四年里会打听对方消息的人是郑鸿,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自己在国外,他很难放心得下。
无论他是男是女、健康与否、年少还是年老,他都将感谢他敬重他爱护他。
郑鸿很少会说谎话。
李无波一怔,在这一刻他忽有满腹的话要倾诉,却像是被水压进海里封住口。太深了,沉得没有底,不知要下沉几英里才会落地。一串透明的眼泪从他睫下滑落,冲开干涸的泪印,破碎在郑鸿手背上。他含着泪水试图微笑:“看来……我们确实有过很好的时候。”
“有过的。”
郑鸿没否认,但他手拿着那片纸巾,保持一个递送的姿势。他并没有给李无波擦泪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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