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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近代现代)——景相宜

时间:2020-12-27 09:19:17  作者:景相宜
  但结束了。
  这句话太残忍,他没有说出口。
  
 
  ☆、谎
 
  吃完东西,郑鸿把碗筷收收去厨房刷洗,装菜的塑料盒也冲干净倒扣沥水,保不定什么时候要用。他挤出少许洗洁精,茶香味的泡沫在洗手池里堆积,升腾的同时不断破灭,水流打在白沫上,凹陷出一个小坑,所有记忆都从这个坑洞里漏下去,掉进下水道什么也不留。
  他在厨房呆了很久,是为给李无波留下充裕的时间,让他能够做到他想要的体面,悄无声息不告而别。为此郑鸿浪费了本月的水费,把纠缠在心头的乱绪统统冲走。洗无可洗的时候瞥见桌上还放着两个昨天的苹果,于是一并放水池底下冲洗。冬天了,水很冷,手指冰冻得僵硬。郑鸿把手指搭在水龙头,犹豫要不要拧向左边的红点。他不习惯做这件事,节省是他生活的惯性,尽管他的工资已算是南都的中上水平。
  每到这时,他对李无波的感情就复杂起来。于他而言,李无波就像是运动会喷洒的礼花,华而不实,零零碎碎,琐屑得有点烦人,但又确确实实缤纷着,流光溢彩,他泼洒在你身上,用颜料涂抹出你隐形的存在,好像第一次被人看见,那样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注意,只为你。一霎的美景足以持续漫长的错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欣慰又感激,然而想到自己对他终究不算什么,又难免感到更多的遗憾。
  李无波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家境、完全不同的习惯,连观念和性格也大相径庭。在最初相识的时刻,李无波常常会问郑鸿家里的事,他漫不经心地问,郑鸿却是一边反刍一边认真回答,越是详细越是心惊,除了印象模糊的童年,他几乎想不到有什么时候觉得快乐。说不上多么痛苦,也谈不上幸福,他并没有舒适与享受的概念,因而不以为苦。
  未免太无趣了。郑鸿对自己的人生下了如此评价。
  他把苹果塞进嘴里,啃一口,很脆,但不太甜。毕竟是折价的水果,买下时就没有期待有多好的质量,当然不会失望。他没有孤注一掷的魄力,付高额的价格购入一个不确定的答案,那不划算。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很美好,只不过这些美好是锦上添花式的拼盘,底下得更加花团锦簇才显得绚烂,一团破布上绣的花是没人看的。他与李无波亦是如此,纵然他郑鸿自认问心无愧,落在别人眼下,还是比李无波低了一筹。李无波的青睐是慧眼,他的回报却是攀附。一杯茶喝掉他全年生活费,歇两天不出门就算节俭的人,某种程度而言,他们都不是同一世界的生物。
  可是阴差阳错,还是遇见了,便又阴差阳错地过了三年,三年里他们有过同样的悲欢,时间弥补了身份的鸿沟。感情的发生来得意外却顺其自然。郑鸿早知道他们会分离,他一直把李无波看作是商店橱窗里精美的飞机模型,标价高昂无人问津。他抵着玻璃羡慕地看,私心里却希望它更贵些,最好永远放置在那里。虽然不能碰触,心里却悄悄认为它私有,自作多情兼上一厢情愿,模型被买走时带给他的无疑是一场飓风般的冲荡。
  到如今,风浪渐渐平息,对着李无波的脸,他竟能云淡风轻说出没关系。郑鸿方才发觉自己的成熟,他们的命运各自向前奔流,过去的已过去,再多纠结,于事无补。前几年偶尔也有想不开的愤怒的时候,但李无波远在国外,任他满腔情绪再激烈,也不过给学校跑道多添几滴汗水。跑啊跑啊,跑到力竭,缺氧的大脑就可以什么都不想,疲劳之后他沉入梦乡的宁静。
  李无波说他们有过很好的时候。
  那是真的。
  说一点儿恨意没有,那是假的。
  郑鸿把吃光的果核扔进垃圾桶,把另一个放进茶几的果盘。李无波没走,斜躺在沙发上打盹,睫毛在光下一颤一颤,似乎正被肉眼不可见的频闪所惊扰。
  他还记得那个长刘海的少年,青春美貌,绝不像发型半遮半掩。他买许多水果自己却挑食,不吃这个不吃那个,统统推到郑鸿桌上,笑眯眯说请他回收。郑鸿如何不懂他的关照,窘迫之余,吃便吃了。李无波常问他好不好吃,好吃了才纡尊降贵尝一个。他挑剔得很,若是郑鸿没说实话便会发怒,现在想来,若是郑鸿还能对好吃与否做出正确的反应,李无波功不可没。
  关上灯,屋里瞬时暗下去,但并不是全黑,窗户那里还透着一点光亮。冬天变得很深很深,夜里有错觉在落雪。雪落在李无波的眉间,郑鸿用目光将它融化,从而辨出旧日的熟悉。他困了,还有些冷,往沙发里去缩,蜷做没有安全感的一团。可惜人造革的假皮不仅没有温度,连弹性也消失殆尽,让他不舒服地调整姿势。郑鸿翻出床空调被,松松搭在李无波身上。李无波就像潜水员一样没进被子底下,囫囵露出上半脸。
  他还是很漂亮。郑鸿想道,一声叹息未知觉前已溢出嘴唇,像是支潮湿无味的烟。他拉了张椅子坐在对面,静静望着,感觉像是走进了卖模型的商店,这一次没有玻璃阻隔,他近距离观赏,把胶水的连接处都看得清清楚楚,原来也不是那么完美。
  某种冰冷的东西在他胸中沉淀,像冰水里盐的结晶。那些情绪,苦涩微妙的情绪,在此刻缠绕住他,告诉他它们绝没有那么容易过去。在某个夜里,在某段记忆,它们引发的阵痛无从防备,便只能血淋淋的领受。
  你跟他只能走到这一步,再往前,无路可走。
  郑鸿明白的,他太明白了。从小到大他一直很聪明。他学会不去分辨这是否是种逃避。
  振动打断他的思绪,李无波的手机从沙发上滑下来。郑鸿眼疾手快地接住,没有在午夜造成影响邻居睡眠的巨响。他把手机放在桌上,等振动慢慢过去,故意让自己没去看人名。李无波身边不缺少女伴,去了海外孤身一人,只会更受不了寂寞。
  “这样可不好。”郑鸿轻声说。如果李无波现在有女朋友,他不应该来找郑鸿。
  来电不依不饶,停了又响,对方执著得令人厌烦。郑鸿拿起手机,到卧室去接。
  “人呢,找你吃宵夜。”
  电话里传来平淡的女声。
  郑鸿定了定神,说:“您好,请问您是要找李无波先生吗?”
  那边沉默两秒,“嗯”了一声。
  郑鸿继续说:“李无波先生正在休息,我是代驾,他……”
  “好了。”对方打断他,声音显得尤为无奈。
  “我没有那么健忘。”
  “你好,郑鸿。”
  被发现了。郑鸿缓缓吸了口气,叹气时几乎与程雪云同步。
  “他在你这儿那没问题,改天一起喝茶。”
  说完便挂了电话,并不过分关心。
  郑鸿愣了愣,屏幕暗下去时才发现自己来不及拒绝。他坐在床沿,黑暗无声地包围。他从裤兜里抽出烟,本来想点,但想到李无波在客厅睡觉,最终只把烟留在指间。透过白纸,烟草散发出浅淡的烟香,干燥得让他喉咙发痒。真是奇怪。在南都与李无波相处的三年他都抵住了诱惑,却在僻远的外省点燃人生中的第一缕烟雾,微苦的焦香,短暂的回味,尼古丁在血液中蔓延,它的镇定抑制了大脑的思考,一片空白的安宁。
  李无波醒来时是夜里两点,空调吹着暖风,还有点热,空调被掉了一半在地上。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个多小时,又干又渴,摸索灯摸索不着,下意识便喊:“郑鸿!”
  灯很快亮起来,李无波皱紧眼睛躲避光线,待稍稍适应,他睁开眼,看见郑鸿穿着件灰色棉睡衣,左手还插在兜里,光亮世界里面色暗沉,好像这世上没什么值得他开心。这副样子李无波见怪不怪,不以为意,仍熟络地要他去倒水。
  “喏。”郑鸿递了杯温开水给他,面带疲色,一个睡眠中的人不会把衣服穿得这么齐整。
  李无波喝完水,问他说:“不睡吗?”
  郑鸿把目光投向顶上平平无奇的壁灯,心不在焉道:“有人在,我睡不着。”
  李无波捧着空杯发呆,眉宇间荡过一缕落寞。好一会儿他才说话,下定决心似的,一开口便带着弥散的□□味。
  “得了。”
  “咱们睡过那么多次,不用现在装生分。要是真那么过不去,就赶我出去。这是你的房子,你有选择客人的权力,我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永无止境的沉默。
  “你想怎么样?”
  郑鸿又把老问题抛出去,李无波却不接,任凭答案在地上跳跃,一个个蹦跶着,像离水挣扎的鱼。水落石出就是这样的结果。
  他忽然站起身,褶皱的西装随动作滑下沙发。修长的指覆在颈边第一颗纽扣,随后灵巧地退出扭结,如同从鲜虾里拨出虾肉,他脱掉衬衫,蜕掉一层自尊的壳,细嫩的自我被外界划伤。
  “就这样吧。”他说道,语气同样疲惫。
  “你还喜欢男人吗?”
  
 
  ☆、溪流
 
  在很多时候,郑鸿都觉得李无波起错了名。以他说风是雨变幻无常的性格来说,静水无波是最不可能的状态。他是条小溪,淙淙流着,一颗小石子都能激出他一粒水花的汹涌,但当真遇了石壁,不是断绝就是回流,一条小溪的努力不过如此。但每次他觉得,李无波和他大多要断流在某处时,李无波总能朝他再走一步。
  让他错觉,不甘心的其实是他。
  他往前一步,李无波下意识地躲闪,胸膛缓慢起伏,掩饰不住心跳。
  “我一直喜欢男性。”郑鸿说,“倒是你……你其实更喜欢女人吧。”
  李无波看着他,心里想为什么他也提出跟他母亲一样的问题。他换女伴确实多,无可辩驳,但如果他不能接受男性,当初怎么可能跟郑鸿在一起。有什么必要让他强迫自己,跟他接受不了的对象相处好几年。
  但这些话现在说都太迟了,或许在毕业前他就该跟郑鸿说清楚。旧事重提,只是增添尴尬,谁愿意把过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温。
  所以他说:“试试呗。”
  李无波相信自己算是有魅力的男性,在以前他也惯常使用这样的方法。在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青春期,他就像只公孔雀趾高气扬地走在孔雀群里,肆意地开屏。而郑鸿与他不同,他是孔雀却没有尾羽,灰白黯淡的模样不值得任何注意,当然谈不上女孩子的青睐。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没有钱,你的聪明才智和雄心抱负都只是笑话而已。对于这些站在家族肩膀上提前几十年完成了财富积累的小孩眼里,默默攀爬的郑鸿是一只还算漂亮的蝴蝶,在某一时刻,或许也曾为他羽翼的翩跹而惊艳,但大家都明白,蝴蝶活不过一个季节。
  所以当他对郑鸿伸出手时,他知道郑鸿不可能不接,当他接纳郑鸿压在他身上的体重,他知道郑鸿会死心塌地。在那个野营的夏季,沈宁发现了端倪,旁敲侧击提醒他这是一种浪费。
  但李无波习惯了浪费,浪费对他来说才是生活的常态。穿不完的衣,换不完的车,哪怕他没有驾照,也要放在车库里落灰。他要“有”,不是为了用。
  不过这一次他浪费掉自己。
  郑鸿歪歪头,视线在在空中绕过弯,抛出张欲擒故纵的网,勒在皮肤上蛛丝般弹性。李无波重新窝回沙发,无所顾忌的小腿搭上茶几,睡乱的发丝挂在颊上,满脸凌乱的艳丽。郑鸿推开茶几,挤进他的双腿,膝盖碾进腿根空隙,李无波懒钝的神情忽然一凛,向后挪去,但几厘米的距离不够他逃离。郑鸿压下来,像团散发着热气的暖雾,收拢在心底的情感遇热便膨胀,将两人困在相同地点的过去。
  成年男性的体重压在他身上,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只是有种压迫感,逐渐把空气逼出他的胸腔。李无波怀着耐心把手换上郑鸿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说:“小六。”声音近乎耳语,如羽毛尖端的搔挠,郑鸿抓住他腰侧的手指收紧再收紧,掺着潮湿感的疼痛让李无波脸上刺刺发热。他百分之一百确定会发生什么,当他遇见郑鸿时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他避开了郑鸿的双眼,避开他质询的目光。他是不太去想以后的,至少现在,他“有”。
  他收拢手臂,把郑鸿搂进自己的颈窝。微苦的烟味随着他的靠近清晰起来。李无波不由得苦笑,看来他还是一样让郑鸿伤脑筋。他心里有丝丝拉扯的疼痛,却不肯承认,别过脸避开郑鸿呼出的热气。腕上的表还没摘,抬腰迎合的时候他分神瞥过一眼。2:06。倒过来是郑鸿生日。内心的挣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现实里仅有短短的六分钟。而他身在国外的四年,没有挤出一点空隙去想,如果遇见了郑鸿会怎么样。
  郑鸿的吻贴在他耳后,顺着脖颈慢慢下移。李无波不适地瑟缩了下,感到陌生。这是他对女性惯用的方式,原原本本教会了郑鸿,施用在自己身上。郑鸿确实是个好学生,将距离把握得分毫不差,像是透过李无波的身体触摸他的女伴。他甚至可以嗅到一缕无名的发香。
  要听实话吗?
  完全不觉得快乐,只有发热和疼痛感。他太久没有接纳过郑鸿了,身体像是萎缩了似的,无论郑鸿做什么都只是被撑开的痛,让他萎靡不振、虚弱且不堪一击。李无波闭着眼,感到汗水滚落睫毛,像粒豆子弹跳起来,方才意识到自己已汗湿浃背。郑鸿觉得如何?李无波抬起眼皮去看他神情。
  郑鸿的眼睛很安静,藏在黑发底下闪闪的,看不出是近视。李无波用拳头撑着他的肩,直到头顶抵住沙发的扶手,膝盖滑过半弧形,压在他自己胸口。加剧的痛感中他模模糊糊想起,郑鸿的第一副眼镜还是他带去配的,于是嗤笑一声,掩不住凄凉。
  他嘶哑地痛叫,用泪水倾泻愤怒。恨他母亲,恨郑鸿,恨沈宁和赵邯郸,把所有人恨过一遍,他开始恨自己。自以为是。凭着高人一等的家境自以为掌握全局,其实他什么都控制不了,遇到问题从不反省,只想逃。
  郑鸿捂住他的嘴,按下手心里潮热的呼吸。“嘘。”他低声说。噤声后沙发的咯吱声在午夜里更清晰。李无波更汹涌地落泪,每一道声音都像鞭子抽在他脸上,睫下数条透明的水痕。他难过得几乎没有知觉。
  他忽然发现那件事并非没有给他伤害。郑鸿是他高中里相处最多的人,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很久很长,当他按下delete键将郑鸿删除掉他的生活,在他生命中突然出现的巨大空洞就像一道嘲笑的裂口,逼得他逃出南都这座牢笼。很多时候他选择忽视,很多时候他漫不经心,只在偶尔,只有偶尔,他想到郑鸿要一个人坐车去另一个城市,会后悔没有去送他,让他来去时都孤身一人。他始终心虚,用省力的方式逃避,但最终这些情绪都会重新回到他心上,万有引力让它们落地。
  他哭得太凶了,伴随着抽噎,一副喘不上气的模样。郑鸿意识到不对,停下来给他擦眼泪。泪水打湿他的手指,软化经年的茧,郑鸿一时间兴致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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