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谢太不值钱,想不出有什么能回馈你,只好多谢几遍。”
“对我来说那不算什么。”
程雪云把手撑在颌下,指甲与唇色都微微泛紫,眉毛颜色也浅淡,衬得脸色更晦暗些。郑鸿忽然记不起她曾经健康的模样,自她从重症肺炎的ICU里捡回一条命,便像是被抽去了一层生气,连她的呼吸都有些堵塞不通畅。
“而且,我现在还能跟你说话,说不定是因为我做了点好事积了点福呢。”程雪云说道。
“我身边的人什么也不缺,他们缺的我也帮不上忙,只有你我可以帮一帮了。”
“别这样说。”
“你可以这样想。”程雪云优雅地饮茶,“如果这能让你心安理得一点的话。”
薄雾染着茶香,回旋上升,与几案中央点燃的小檀混作一处,嗅在鼻里有轻微的湿润。郑鸿说多了话,也觉口渴,端起杯子慢悠悠地啜饮。并没感到有太多风味,他心不在此,只是为了冲淡过去的五味杂陈。直到现在,他都搞不清自己到底算不算快乐。它经过他,带给他似是而非的感受,却从来没给过他真正抓住它的机会。
“那就不说这个?”郑鸿说道,“我不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雪云笑了笑,笑意也如雾气一般淡薄。她轻轻摇头:“不是不让你说,而是茶快冷了。你没喝到最好的那部分,让我花的钱不值得。”
郑鸿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如同枯萎花蕾中未褪的一点绿,仍有勃勃进取的生机。
奇怪,跟程雪云在一起,他自己反而更像个思前想后的病人。
程雪云调整了下姿势,下巴压在手指半握的拳上,微微眯起眼,像是近视的人突然看清面前的世界,郑鸿的身影渐渐与以前重叠起来。在那场大病之前,他们的交流几乎为零,程雪云知道李无波带着他,也仅仅是眼熟,还不至于到要跟他说话的地步。
直到她生了病,直到她再也无法跑步、跳跃、在阳光下运动,直到她剧烈咳嗽瘫倒在桌却找不到雾化器时,郑鸿从满地掉落的书本里帮她捡起雾化杯,拔掉盖子摇匀药罐,让她仰头呼出肺部气体。吸口撞上牙齿,她忙不迭张嘴,郑鸿捏住她鼻子帮助屏息。药物缓慢释出,她深吸气,让药液分布满下气道,狂跳的心才恢复平静。
她病了,真的病了,永远不会好。她只能接受,她必须接受,接受如果没人出现她可能把自己呛死在学校课桌的事实。
万幸是她无事,郑鸿重又拿起扫把收拾半途夭折的垃圾袋。不过程雪云无法去挑剔他洗没洗手、干不干净,她只是忽然意识到她从未在体育和自习课上看见郑鸿的身影。
他在食堂、教室、图书馆或医务室,打水、扫地、清洁或擦拭。
谢谢。程雪云说。
没事。郑鸿把灰尘扫进簸箕,给装满的垃圾袋封口。他看了眼程雪云,问她说,要不要去医务室。
程雪云点点头。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天有点阴,但没有下雨,对上体育课的同学来说是很舒适的天气。树木仍残留夏天的茂盛,蝉鸣在树冠里喑哑地响,她跟在郑鸿身后,看见少年高瘦汗湿的脊背,校服是一团缠绕住他的布料,却让她心念一动。
默默无言中,他们一同行过如云的绿荫。
程雪云是在那时决定要为他做点什么的。
“怎么想起来约我喝茶?”
她听见郑鸿发问,打断随雾气而起的遐思。
“约了很多人,不差你一个。”她说道。
“毕竟是好久没回来。”
他们大学时还有些联络,主要是郑鸿坚持不懈地还款。程雪云推拒几次,终于明白郑鸿不跟人两清就不能心安,也就收下,偶尔在洛川善德寺里捐点香火。郑鸿会跟她打听李无波的近况,频率大概半年一次,程雪云虽跟他联络不多,多少也能听到些传闻,说他新修了课程,捣鼓起设计,买了新车,又换了一任女友,诸如此类。郑鸿没什么表示,听便听了,似乎也不觉得难过。
奇怪的很。
于是她发问:“他去找你了?”
郑鸿点点头:“嗯。”
程雪云见郑鸿表情,笑道:“怎么摆出一张苦脸。这样不是很好,你也不用费劲找我问他的近况。”
郑鸿挤出点笑意,他试着张嘴,欲言而止,一种苦味的东西将他的双唇粘合。
“该怎么说呢?”
“就像这个地方,”他指了指竹帘外的布景,“看看就好。
他看向程雪云:“太近就不行了。”
“我没有那么蠢,去想没可能的事情。”
“他去找你了啊。”程雪云道。
“一轮新的‘玩玩而已?’”
“有什么不可以?你有什么损失?从他身上捞点钱吧,南都物价上涨得可很快。”
此话一出,郑鸿顿觉她话中的揶揄,但观她神情,还是一脸冰雪的冷静。不似故意,却也不是全然的无心。郑鸿仿佛一只被按住尾巴的壁虎,在她指下狼狈挣动,没到最危急的时刻,他就狠不下心断尾。
“他还是比较在乎你。”程雪云说道。
郑鸿一笑置之,面上不悲不喜。他握着茶盏,轻轻摩挲薄如蝉翼的杯沿,拇指上沾染一点微湿,像晕开李无波眼角的一滴泪,锋利地割伤他,留下看不见的伤口。
他顿了顿,让心尖的悸动慢慢沉降,方才说:“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程雪云在这时突兀地看过来,目光急促,充满好奇,显然郑鸿说出一个她不曾想过的答案。
郑鸿淡淡一笑。
“你别看他没长性的样子,其实道德感还挺强。他这个人,挥霍惯了,从小只有别人欠他,他什么时候欠过别人。不欠人,自然也不需要有愧疚,更不用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心上。”
“他觉得欠我,我也挺意外。他怎么会欠我呢?是我欠他才对。”
其实在外省上大学的时候他自己也想过很多,反刍那几年的光阴,有苦有乐,自然,什么也脱不开李无波。他对郑鸿远比郑鸿对他重要,他走了,才更方便郑鸿出逃。郑鸿认识的人很少,房子也很小,这么狭窄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摆得满满当当,一旦拿出什么,那一块立刻便空出个缺口,更何况是个会哭会笑的大活人。虽然程雪云早帮他买下那间屋子,但离开南都求学的日子里他没有回去过一次,他受不了那种“空”,装满了又倒空的恍惚。
室内空调开得很暖,暖得让季节步入错乱。郑鸿端起茶杯,安安静静地喝茶,耳畔似乎响起盛夏的蝉鸣。在那个离别的季节,他独自一人坐在候车室,区别于来往送行的人群。临行前他拿上行李,鼓起勇气回望来时路,那里曾经有过一个人,给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但终究连痕迹也不存。
他欠他,他只欠他这一件事。
一个告别。
☆、花灯(上)
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算不上多久。
程雪云的人生以那场大病为分界,前面是普通的高中生活,后面则种种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她的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还会被人作为优秀接班人笼络的时候,程雪云是众人眼中的乖孩子。既不像沈宁孤僻,也没有李无波不受管束的叛逆,之袖太圆滑,之奇太随意,程雪云在各方面都显得中等,综合起来倒是个好孩子。
这样的好孩子只叛逆过一次,就是拒绝了长辈商定的姻亲。
家里都很诧异,所有人都觉得会抗议的是李无波,没人想过程雪云会提出异议。不过,还没等她正儿八经地抗争,南都异常寒冷的冬天就给了她致命打击,字面意义上的致命打击。等她从ICU里醒过来,脸上戴着呼吸罩,手臂插满点滴,再没有人跟她提过联姻的事情。
那年她正好高二,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先遇到风波的人。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以为只是一场小病,没有人会想到这会发展得这么严重,发烧、咳嗽,然后感染、昏迷,治疗手段从吃药、挂水到氧疗、插管,为插管她还掉落一颗牙,事后也没有找回。
程雪云时常回想这件事,用以反省自己,她其实并没有她想的那样重要。她不完美,聪慧只有浅显的表面,她家父母想得比她清楚,搞实业的企业家总是脚踏实地,他们在给她成立了一笔基金后立刻奔赴国外,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要做试管,实属不易。他们让她去溪云疗养,没告诉她最后是否成功。程雪云大概能明白他们的心思,如果她有个弟弟或妹妹,家里会让他在国外长大,不会让程雪云知道。
程雪云躺在病房里接受观察,错过春节和元宵。那一年的元宵节发生了很多事,好的节日就是这样,它存在着,不为什么理由,给你一个机会去期许。看烟火、放花灯,身边有人在你才好许愿,虽然愿望总是不说,但通常都和身边人息息相关。
那年南都大雪封城,天气一直非常寒冷,直到元宵前夕才冰消雪融。不过全国的精神文明城市建设不会因一地的气候而停滞,区别于冬日却是如火如荼。在寒假期间组织各类文明行为、传统节日、节庆节假活动的通知发向各个学校。他们高中是私立,相当有钱,就读的学生不是有钱就是有权,家长给的资源远非普通公立学校可比,办活动的排场大得很。那时候有三个校区,一个是他们就读的本校,一个专门用来网罗优等生赚取竞赛荣誉(郑鸿本来要去的是这个校区),还有一个是国际部,里面常常是空着的,一般在这个校区的学生呆一年修满学分就会出国,没人正儿八经上到高三。
正好是寒假,学校就在国际部里做活动,剪纸、猜灯谜、扎灯笼、做元宵,搭了展台请专业老师来演示,学生们有车接送自愿参与,来的人不少,热热闹闹忙活到八点半,每人发了只小花灯去后湖里放,一堆人嚷嚷着借蜡烛,据说差点把干枯的紫藤树给点着。
赵邯郸一行人本来是四个一起活动的,但很快他们在路口分岔。喜静的沈宁与爱热闹的李无波,虽然名字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个性却截然不同。李无波不愿跟众人扎堆,直绕到湖对面去选他心仪的地方,沈宁放不放都无所谓,两只灯都拿在赵邯郸手里,寒风中火苗细微微颤动,如同少年人琢磨不定的心跳。
他们在湖边坐了一会儿,水面上冷风吹彻,越过花灯上绽放的烛焰,扑在脸上是一种透骨的寒凉。灯他们始终没有放,两个人对着手心里一点亮光发呆,然后赵邯郸扑哧一声笑开,说等这么久,你是不是当吹生日蛋糕。
沈宁捧着花灯看它烧完,失了温度,冬季的寒冷立刻使人无法承受。赵邯郸跟着他起身,看他打电话让老高来接,车子一路驶向医院,ICU里的程雪云那时已经睡了。沈宁从口袋里摸出两小只蜡烛,赵邯郸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的,一并交给程家陪同的看护。程父程母原本在,现在已回家去陪几位老人。程雪云独自睡着,戴着呼吸罩的脸看不出有没有忧愁。
赵邯郸陪沈宁趴在玻璃窗边看了会儿,只看见点滴滴答,精准得像上过弦的钟表,一滴滴倒数着时间。走吧。赵邯郸说,做了回不近人情的坏人。他本来期待着沈宁的反驳,或许他一直想听到沈宁的反驳。诸如“雪云是我很好的朋友,她在这里我不放心”,或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的心情你不懂”,再严实的面具也有松懈的空隙吧。但沈宁还是那模样,老成地点头,通道里走得飞快,赵邯郸像个没主见的孩子似的追着他,生怕他抬手按下电梯,将他拒之门外。
她会没事的。沈宁说。
赵邯郸偷眼看他神色,沈宁端正了姿态平视前方,除却颊边有咬紧牙关的僵硬,一切平淡如常。
嗯。赵邯郸说。
想安慰他,可惜他还没找到适合沈宁的方法。
他们两人到家的时候李无波正走向湖边。他先前集结了一帮人四处游荡,把平时没来过的校区看了个遍,但左找右找,并不见赵沈两人的身影。夜色深了,寒气从地底冒出来,低温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人群渐次散去,成群的河灯不是打湿倾倒就是流入河道,河中央架了网,河灯被捞起,堆向等待焚烧的垃圾场。
明月倒映在水中,湖面上流水浮灯星星点点,如同无数破碎了又团圆的月影,水光斑斓。四周很空静,好像一直没人,只有湖对面有一缕微亮。李无波走过去,暗沉的夜色升起天然的幕布,架设独为二人存在的舞台。有些事注定了要发生。
你来了啊。郑鸿从石头上站起来,水波摇漾,一层一层袭上他的校裤。光亮也是一重重,像电影里静止的帧,定格他每一处细微表情。
你的灯呢。李无波问他。
我放了。
郑鸿抬手往湖面一指,三三两两还未翻覆的河灯慢悠悠漂流,一两盏摇晃着将被浸湿。
我的呢?
郑鸿把手里新点上蜡烛的灯递给他,李无波伸手接过,看也不看就放了,心里想的是让他这盏去追他。倒也没考虑追不追得到。他用力一推,河灯晃呀晃的,像只绑了翅膀的白鹅左右胡腾,最终倒是稳住了,静静飘向湖心,也不知道有没有追上郑鸿的那一盏。
他们两人在湖边站定,北风吹上面颊,连面孔都有结冰的错觉。李无波微微张嘴,呼出一口寒气,白雾在空中散出好大片,被路灯照成朦胧的霰。夜色像床被,轻柔得覆盖,那么小心翼翼,怕寒冷退却了他们的舞台。李无波合拢双手交握在胸前,手指彼此传递着温度。他看见自己手背浮起因寒颤而起的颗粒,如同遇冷凝结的水气。
许愿吗?郑鸿问道。
李无波应了一声,在空寂的湖面上分外清晰。话音随水波轻轻飘荡,传向中心。
他等着郑鸿问他许什么愿,但郑鸿一言不发。李无波侧过脸,看他伸手拨弄了下冰冷的水影。
拨弄什么?不冷?
郑鸿笑笑,他顿住手等水面平静,月影重又聚拢成皎白的一团,他用指尖一拨,月色便摇漾而开,粼粼映出李无波凑过来的脸。即使是倒影,依然刻骨铭心。
你呢?李无波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还没想好。等想到了再告诉你吧。
告诉我没用,我不是圣诞老人,没法帮你实现愿望。
郑鸿笑着摇了摇头。
说说而已,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走吧。
李无波站起身,抖抖羽绒服的下摆,寒气从地底望他裤腿里钻。郑鸿把手插进口袋,调转步伐跟随,偶尔搂紧领口阻挡寒风。时间已好晚,李无波没去医院,他摇下车窗朝上张望,只看见明明暗暗的窗,程雪云就在其中的一间,或许他看得见,或许他看不见,但她就在那里,稳定地、持续地呼吸,并且还将一直呼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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