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这样吧。”他说道,与此同时缓慢抽离。李无波控制不了地颤抖,胃里装着读秒器突突地跳动。在分离前他搂住郑鸿,或许上一次他就该这么做。他吻上去,舌尖舔过郑鸿唇上愈合的伤口。
纤弱微妙的爱意水草般轻轻摇摆,在他身体里激起一阵轻柔的激荡,李无波在郑鸿的手掌下僵住了,他听见自己在尖叫,拔高了声音,像被掐住喉咙挤出最后的哀鸣。郑鸿没去制止他,忙着安抚空不出手。隔壁捶了两下墙壁,客厅里沉缓的两声“咚”。李无波从没有一刻这样痛恨南都市80年代的老房子,隔音粗糙得像张纸,把邻居家的一举一动巨细无靡地传送。
“嘘。”郑鸿又提醒他。李无波把指节塞进嘴里撕咬,咬出自己的血。郑鸿的气息冷淡疏离,并没有多少热情,但其中的熟悉感仍旧让他头皮发麻。太多了,太多的过去,过去翻涌上来淹没掉他的呼吸。至今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如此轻易地让出主动,为一个眼神、为一道微笑,他敞开自我任由浪费。他低估郑鸿了,他真的很聪明。靠李无波的资助他读完了昂贵的高中,本该感恩戴德的人以退为进,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仅仅利用感情就能引起李无波的愧疚。
这不是一笔值当的投资。他被套牢了。
结束后李无波花了很多功夫平复呼吸。他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有种消耗太过的倦怠。隐约中他感到郑鸿抽离出他的身体,他有点想吐,却动弹不得,麻木的左脚垂到地上,沙发上无声地濡湿了一片。
“有烟吗?”他哑声说,声带像是被火吻过,粗糙撕裂,韧性全无。郑鸿犹豫一会儿,去了一趟卧室,回来时指尖亮着火点。他倾身将烟嘴递过来,暗色光线里照出他垂落的眼睫,特意避开李无波的目光。李无波从他指上叼过那烟,深吸一口,将烟灰抖落在西装外套上。浪费是他的天性。
郑鸿把衣服收起来,抖了抖,白色烟粒顺从地掉下来,弄脏了地板。李无波在那里,那里就变得一片混乱。以前是这样,现在也不变。郑鸿平静地把外套搭在椅背。四点钟了,万幸明天——不,是今天,今天是周末,他没法心烦意乱地去上班。
他看李无波抽完半根,便掐灭烟头。
“去睡吧。”他说,“这里我来收拾。”
李无波点点头,动作迟缓。香烟也跟着晃动,最后半折着歪倒在他唇角,被一点唾液站在腮边。
没等郑鸿再说什么,他已经睡着了。
☆、自述
郑鸿并不是南都人。他没见过生父生母,刚出生就过继给了姨妈。他亲生父母在他之前就生了一个儿子,郑鸿只是给他们北上打工攒了一笔路费。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把郑鸿留在外公家。外公那时候六十多岁,身体不好,喜欢坐在门口听留声机,郑鸿牵着他衣角蹲在路上,看见爬行的黑蚂蚁就用手指头去踩,夏天的时候外公会把一顶草帽按到他头上,阳光穿过竹编落下来,形成一道一道斑斓的波纹。外公每个月会有几天带他出去,路上也不说话。他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农,谈的最多的就是收成。但人越来越少了,老伴也走了,孩子们都去了外面,剩下他和幼小的郑鸿,无话可讲。
外公带他去山上或者湖边,摘荷叶或者打果子,郑鸿够不着树,外公便指给他看蜜蜂蝴蝶和蜻蜓,拍打他胳膊上的蚊子和草籽。郑鸿跟着外公,学会他的沉默。无言的老人,闷声闷气的小孩,行走在荒芜的行道,远处夕阳坠落,余热像披在身上的衣,沉甸甸,揭不开去。
七岁那年外公生病了,姨妈把他们接到南都。外公去了医院,大人们都很忙,郑鸿没多久就被送去寄宿小学。那一天,姨妈穿着宽大的花裙子,领着他在商店里买了个小书包,两层、没一点花色,因为有图案的会更贵。她没牵郑鸿的手,匆匆送他去上了学,临走时想了想,还是在他手里塞了五块钱。
郑鸿过了一段很孤独的日子,没人愿意跟他说话。幸而他很聪明,自有他的方法。那时候南都市还没推行高质教育,学校里只认成绩。郑鸿用功了好一阵子,期中考时得了第一名。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比自己想的更聪明。老师把他加在表彰名单里,发放一些小奖品,笔啊本子啊,第一名还有书。郑鸿把奖品都装进自己的小书包里,晚上在宿舍里慢条斯理地削铅笔。有个同学看得眼馋,主动前来搭话,郑鸿想要不要笑一下呢,但他笑起来并不自然,最后只沉默着把笔送给他。
有一天是周二,下大雨,他在教室里上语文课。老师坐在讲台上喊他,他抬起脸,看见姨妈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雨披,皮鞋里的丝袜浸得透湿。她开电动车带郑鸿走,没说去干什么,半张雨披挂在郑鸿头上,只牵起一个角,郑鸿背后全部淋湿。
到了目的地才知道是医院,外公去世了,是心脏病突然发作了,没抢救过来。他一句话也没有留,什么都没有说,只在抽屉里留着只竹编的蜻蜓。郑鸿想去拿,他知道这是外公指给他看过的、低飞就要下雨的昆虫。姨妈推他一把,抢先一步把蜻蜓攥在手里,这个能干有决断的女人捂住自己的下腹,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回家后郑鸿被剪了块黑纱别在手臂上,家里很多亲戚来来往往,他都不认识。有时他会想自己的父母会不会也在其中,于是用眼睛一个接一个扫视过去,直到人群把他挤到后排。姨妈家没有准备他住的地方,大人给他在客厅铺了床。夜晚特别长,他数着客厅里的时钟,机械地走动。穿堂而过的呼悠悠的风,像一个老人蹒跚的脚步,郑鸿裹着被子等外公从医院回来,逐渐想起一些在乡下的琐事,他想他们还是回去比较好,虽然他还没有学会爬树,但总有一天他会学会的,他不是就这样学会了拼音和算数?那不难的。只有他再努力一些,再长高一些,会有那一天的。
没有那一天了。
丧事结束后郑鸿被送回学校,继续上课学习。姨妈每个月会给他送点东西,在校门口做贼似的交换。姨妈每个月都比上个月更胖一点,郑鸿总是疑心她在路上抬头吃掉自己的糖果。她会带换洗衣服来,还有一些吃的,比如超市里散称的软糖,有不同的水果形状,但其实味道都一样。郑鸿喜欢西瓜形状的,其他都不吃,糖果在他抽屉里融化成粘稠的糖浆。有次他看见自己桌子底下黑黢黢,蚂蚁排成长队搬运凝结的糖晶,他在想这些蚂蚁是从哪里来。毕竟宿舍在四楼。
郑鸿慢慢学会了洗衣服,大人就不用那么常来。好几个月没见到姨妈,老师转交了毛线打的毛衣毛裤。他时常一边搓洗衣服一边放任奇想。世界上是否有种东西可以自动清洗呢?语文课学完拼音后开始认字,老师指着图片说,这是洗衣机。所以是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能拥有自己的洗衣机。
寒假时候大家都要过春节,一般是不留校的。郑鸿收拾东西回家,挑了个好天。那天阳光暖暖,晒在红通通长冻疮的手上有点发痒。他背着书包,装着不怎么重的寒假作业和学校发的读本,一路吸溜着冻出的鼻涕。
学校离家其实不算很远,但姨妈家依然没有时间接送他。低矮的居民楼前立着几根竹竿子,上面缠着铁丝,一排尿布挂得迎风招展,空气里还有股奶腥味。姨妈和姨父出来晒太阳,见了他脸色便僵住。郑鸿眯着眼睛,看清他们怀里抱着个襁褓,珊瑚绒的毯子围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风不透。
你回了啊。姨妈说。这么快。
郑鸿闷闷应了一声,走到大人身边。他们并没有介绍新成员给郑鸿的意思,也没有对郑鸿嘘寒问暖的欲望。郑鸿背着包跑上去,楼梯道回荡他故意踏响的脚步。依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个寒假的冬天,姨妈总是穿着厚睡衣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孩子,透发出一股顽固的奶腥味。她的小腹孤单地瘪下去,苍白的脸上是枯萎的情态。她不是不孕不育。她终于可以在婆家面前抬起头。但这个孩子把她彻底掏空了。
家里新添了一口人,处处手忙脚乱,郑鸿终于知道自己不算他们家的人,只能加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听说要开学便急不可待去报道。这回姨妈没有给他那五块钱。
小孩一天天长大,郑鸿每半年回一次家,他都变一个样。姨妈迅速地苍老,再也没穿过裙子。在家的日子郑鸿还是睡在客厅,半夜里隔着薄薄的墙板,他听见姨妈辗转反侧,在男人震天的鼾声中,她痛苦的□□是那样微不可闻。
姨妈家既然有了自己的孩子,郑鸿便不被承认,对外说在南都念书的外甥。姨妈没办收养手续,郑鸿连户口都没处落,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送回乡下去。学校有老师好心,替他申请了助学金,靠着免费的义务教育有惊无险地升学。
他升高中那年考得很好,可以上南都最好的学校。
但是那要钱。
学费、生活费、伙食费、书本费,那都要钱。
姨妈的儿子要上小学了,挤不进名小学的名额。他们准备搬去外地做一门生意,寻个新地方落脚。
“听说录取名额可以谈,让给别人的话……”
郑鸿偷听见他们在餐桌上的谈话,声音没收敛,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
填志愿时很多学校都来宣讲,郑鸿是老师们眼里的香饽饽。有所私立高中朝他伸出橄榄枝,包食宿、免学费,还有奖学金、助学金。如果郑鸿愿意来上学,每月还有补贴。对方老师承诺说会让他在最好的校区。郑鸿有口无心地听着,点头答应了。
当时的班主任气得骂他,声音锁上门都隔不住。郑鸿低着头,心里很平静。老师是为他好,但老师对他的好也只能到这里了。到九月,新一届的学生又会进来,老师会迅速忘掉他此刻的痛心疾首。
老师应该知道。
他没得选。
出门时老师喊住他,说郑鸿你要想清楚,你不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
郑鸿想他没放弃什么。本来就还没有拥有,谈不上。
高中开学前姨妈就要搬走,没说回不回来。他们走的那天,郑鸿帮姨妈搬了十几个箱子下楼。老小区没电梯,周围全是菜场和技校,人来人往的喧嚣。38℃的夏天攀向40℃,郑鸿汗出如浆,背心浸得湿透。姨妈指挥着工人把行李搬上车,司机一踩油门,引擎声轰轰,车身轻轻颤抖,行程蓄势待发。
郑鸿心里慌慌,想问姨妈还回不回来,是不是以后再不管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汗水流进眼睛,他着急忙慌地抹脸,酸涩粗砾的疼痛刮擦他的眼球,让他有想哭的冲动。
姨妈到最后也没抱他一下,临了心里有愧,把一串钥匙塞到他手里,嘱咐他好好看家。又说,没地方去可以先住这里。
没说的是房子已经卖出去,水电只交到8月底。
郑鸿吸了吸鼻子,不再言语。
没几天有人来看房,说是中介收了老房子准备装修转卖。价格压得很低,但地方实在不行,门口全是下岗人员摆的小摊。不知道姨妈舌灿莲花跟中介说了些什么,让他掏了这笔冤枉钱。中介进屋左右扫扫,阴着脸给姨妈打电话,电话拨了几次才通,那边有小孩子着急喊妈妈。中介开口就是一通国骂,姨妈急急挂了,留下一串“嘟嘟”的忙音。
郑鸿低下头,唇边露出一缕微笑,他轻轻合拢手掌,把钥匙紧紧握在手心里。
“要不你卖给我吧。”他说。
中介看了他一眼,报了个数字,至少翻了五成的利。这是在试他。郑鸿摇摇头,表示自己没这么多钱。
然后他开始上学,继续寄宿,在宿舍里遇见李无波。
那屋空了半年,周边新修起垃圾场,房价一降再降。眼看要烂在手里,中介又来找他。郑鸿说行啊,等我成年了卖给我吧。
郑鸿开始攒钱。
对他这样的高中生来说,赚钱的路径并不多。勤工俭学、课外补习和竞赛是主要的几个来源。他没把这件事跟李无波他们说过,说了大概他们也不能理解。买那个房子做什么呢。地段也不好,生活也不方便,五六点钟街上就吵吵嚷嚷,十点十一点小吃街刚刚收摊。干嘛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但郑鸿就是铁了心要住那里去,以主人的姿态住到客居的屋子里。他没辙,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久了,他只想在这里把屋子住到熟,熟到像在自己家里。
时间久了,其他人也看出些端倪,以为他是给未来攒学费,各自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一些帮助。参赛的奖金总多一笔学校的奖励,图书馆和医务室的值勤经常被赵邯郸顶替。李无波更不必说,他本就资助着郑鸿的生活。他们的存在让郑鸿感到了幸福,虽然除了李无波,剩下的他们跟郑鸿都不算有多么相熟,但是差不多了,已经足够幸运了。足够郑鸿在兴起那点恨意时熄火。大家对他是真的还不错。
不过,真正帮他解决问题的人,是程雪云。
☆、缺席
“你可以停止对自己喋喋不休了吗?”
程雪云放下杯盏,青瓷敲在桌上,是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像是说书人的醒木。郑鸿被这动静震回现实。他回过神,看见程雪云背后镂空了的花格。她纤细的手指如同盆景精巧弯折的枝干,掩映一处出其不意的禅语。
喝茶的地方郑鸿没有听过,为了到这地方,在导航的指引下他坐了一小时的公交车,在环陵线下车,又小步快走了二十多分钟,才从茂密竹林间瞧见一角屋檐,门前立着个一人高的灯笼,里面隐约亮着,不知是蜡烛还是灯泡,照亮石碑上一行楷书——“一盏茶时”。他没等很久,约摸两分钟,程雪云穿着很厚的驼色大衣出现在台阶上。她挥退了身穿改良汉服的工作人员,面容在竹林间是清澈的苍白,仿佛是在水里浆洗成型的宣纸。
近几年来南都越发有一种风气,地方越是冷僻越是受人欢迎。本来无人问津的山脚打出避世的旗号,立刻便炙手可热预约到下个月。程家的旅游产业在外绕道一圈,还是落入南都。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竹”字间,透过编织的竹篾可以看见天井中种植的修竹。庭院里有细沙和白石,苔痕被铲除得很干净,院中空空,却说不清风格是中式还是日式。郑鸿看了半天,还是得承认他观不出玄妙的意味。
“这地方景色还不错。”
郑鸿对帘外虚虚一指,转角处一株绿萼横枝穿于檐下,许是隔壁“梅”间露出来的。边上乱石立一木牌,写有“梅乎梅乎本清绝,花如白玉枝如铁”。程雪云瞥一眼,说:“江浙那里挖来的,说是名品,可惜我看不太出来。”
郑鸿随声附和,话锋一转。
“房子的事情,谢谢你。”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郑鸿早就道过谢。如今他突然提起,程雪云不免讶异。
“钱不是还完了吗?还提什么?”
郑鸿牵起个笑容,流露出些许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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