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的呼吸逐渐平静,赵邯郸却如坐针毡。雨声拷问他的心事,沈宁相依偎的极少数的时刻浮现在他眼前,那时他以为这不算什么,换成任何人都一样,但最终不是,沈宁就是沈宁,他还是他自己,与其他,与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相互偎依。
赵邯郸像是被冷冻的石像,沈宁洞悉他的僵直。他抬手关闭客厅的顶灯,亮起的屏幕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海浪般荡漾在他们周围,如同水道里玻璃折射的光线。这些年他一直在想,他是否从未走出那条冗长的水道。当他们两人牵着手向尽头奔跑,脚步踏出水波的回音,是否他们从来不曾拥有出口。
在赵邯郸离开的四年里,他花了很多时间去反刍短暂的高中,很多事情都像是约好了似的集中爆发,仿佛在开始前就预设了时间。郑鸿的出现疏远了他与李无波的友情,程雪云的重病瓦解了他们从小建立的小团体,父亲把赵邯郸带进他的生活,一场车祸又把他的生活彻底颠覆。因而在毕业那一年的十字路口,他左顾右盼,找不到人同行,恍然发觉站在原地的只有自己。
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时间,漂浮在相同河道里也有远近。李无波转向支流,郑鸿潜入水中,程雪云攀在岸边抓紧命运的石头。而他丢失了名为家庭的行囊,只能随波逐流。风浪中他能看见另一人仰出水面的头颅,赵邯郸隔着数十米的河道同他一起漂流。
他们拥有相同的时间。
停滞在失去勇气的那一年。
他慢慢握住赵邯郸的手,仍有不切实际的感受。赵邯郸的离开不是为了回来。可是他真的回来了。对沈宁来说,这场魇住他四年的梦似乎到了终结的时候。只怕他睁开眼,世事大变。
赵邯郸没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动作,听之任之,他一贯如此。沈宁越是紧握,他便越是放松,好像全权交由沈宁负责,又或者他本身就是选择,看沈宁要不要抓住。
做点什么吧,趁现在只有两人。
谁叫他们都是在黑暗里行动的老鼠。
“等雨停了。”沈宁说道。
“等雨停了?”赵邯郸跟着他重复。
其实雨停了又怎样,雨不停又怎样。他们连打开灯的勇气都没有。
但沈宁决心要走出一步。
“等雨停了,去看他们吧。”他说。
“谁?……哦。”
赵邯郸很快反应过来。确实,虽然不是清明,但作为他和沈宁第一次齐聚的春节,是该去看看他们的。
“好啊。”他听到自己说出的同意,不怎么有底气。
“你会想念他们吗?”
赵邯郸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会的。”
尽管他们并不是非常好的父母,但他们给赵邯郸的依然是一个家。
“那他们会想念我们吗?”
“我想也会的。”
“确定?”
“确不确定的事情我一般都当成确定。”
沈宁的手指松懈一霎,赵邯郸巧妙地从他手心里解脱,原本交握的手掌此刻空落落地裸露,热量散失在空气中。
“你不觉得这样会比较好吗?”
赵邯郸意有所指,沈宁不愿发散思维去理解。他闭上眼,眉目半倦。赵邯郸只好继续说下去:“我俩就是太缺乏这种精神。反正都不确定,往好一点的地方想又怎么样?他们肯定是会想念我们的,这个我都很确定。如果我们和他们之间没有感情,那我们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呢?”
“我们只是跟别人有一些不一样。”
“一些?”
赵邯郸不理睬他的疑问,这种时候停下来就会被沈宁拉下去。
“工作繁忙的父亲,爱漂亮的母亲,关系不怎么样的兄弟。我们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不管法律承不承认,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和我彼此认可就可以了。”
“不觉得这是自我安慰?”
“只要你认可,那我就不觉得。”
他这番话没经什么思考,如果用心去听错漏很多。沈宁无心反驳,正如赵邯郸所说,只要他们两个彼此认可,谎言也能成为事实。他忽有种同谋的错觉,他们可以一起编造虚假的故事然后信以为真。
不过很遗憾,有一点他无法信以为真。
“但我们不是兄弟。”
“我们永远不可能是兄弟。”
“赵邯郸。”
他叫他的名字。“邯郸”是个很妙的名字,听起来非常古老,因为成语又耳熟能详。
“关于这一点,你要跟我达成什么共识呢?”
赵邯郸很伤脑筋,沈宁问他,他只能去问十几岁的自己。十几岁的赵邯郸满不在乎地扬眉,他不会预知。那么多人里他非要去招惹沈宁,结果覆水难收。
夜里雨停了,第二天天朗气清。无云的天幕降下冬季清淡的阳光,在微湿的地面刷一层金色的粉粒。天公如此作美,没有不出门的道理,于是两人一起去墓园。路上赵邯郸下车买花,怕沈宁过敏自己独行。他先买了两束,想起沈宁生母,又添一束。三束花满满当当塞进他的胸怀,爬台阶进墓园时都出了汗。
沈宁早早在墓前站定,神情肃穆。青松白石之间,他被风吹动的大衣像一面沉重的黑旗,飘扬在赵邯郸心里。
“你终于来了。”沈宁说道。
一场无法避免的自白。
赵邯郸依次在墓前放下花束,走到沈宁身边。
“你想说点什么呢?”
摊牌的心情就如深夜归家时郑鸿撞见李无波。
☆、烟
“你怎么来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瞬时亮起,在久无应答的沉默中熄灭。
郑鸿挑选着通过的角度,小心绕过李无波摊平的腿,力图在不踩到他衣角的情况下安然通过。幸好是晚上。他想道。不然如果有要上楼的邻居那该怎么办,把人家堵在楼下?他忽觉其实迂回楼道很像城市立交桥,临街的车祸蔓延过拥堵,让人群和车流因意外滞留于此。
他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顿,李无波的手抓住他裤管,拉紧时布料紧张地嘶声,似乎怕被撕裂一般。郑鸿停在原地,感到李无波越来越用力,手背爆出执拗的青筋,比他所预料的更加不依不饶。
又要说那句话了。郑鸿无可奈何地想。他一边开锁一边思考是否有更好的形式,但思维纷纷扰扰,雪片一样降落,没有一点落在语言的斟酌。反倒是心中有股郁结不断积累,在李无波又一次拉住他的时候达到峰值。
“你到底想怎么样。”
声控灯又亮了,老旧的白炽灯发出轻微的呲啦声。它并不是很亮,但足以两人看清彼此。看清西装革履粉饰下同样的狼狈。
郑鸿拉开门,轻轻吸气,黑暗的屋子比楼道里更冷,针一样戳破大衣刺进皮肤里。一阵彻骨的寒冷的风经过他,把怒气从他身上吹去。
“进来。”他说。
李无波撑着台阶站起来,右手印了满掌的灰。他光鲜亮丽但并不怎么保暖的风衣在尾部皱成一团。或许有表演的成分。但郑鸿懒得想。
室内温度很低,郑鸿脱下手套,感到自己手背浮起一层颗粒,如同遇冷凝结的水滴。他打开空调,它“嘀”一声后迟缓地运作,酝酿,缓慢地酝酿,一月的冷空气把万物冻结成冰。
他去烧水,尽力让自己遗忘另一人的存在,直到水声呜咽起来,他才后知后觉体会到这一场景的熟悉,不过几年前,一壶水的时间够他想清楚很多问题,现在也一样。
他把滚烫的水倒入玻璃杯,它一下透明得很充实,热雾弥散在空气,有种虚化的温暖。李无波被冻惨了,忙不迭接过水杯,僵冷太久的手指甚至没觉得烫。
郑鸿在他对面坐下,膝盖上垫着一个热水袋,正隔着一层毛垫捂手,李无波欣羡地望着,直到郑鸿紧了紧塞子打包递给他。
“你可以在车上等的。”郑鸿说。
不需要那么多表演的成分。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转过一圈,像飘散的水雾一样消失于无形。
“我想诚恳点。”
李无波把有了些温度的手指合拢成拳,彼此包裹呵护着温度。借此他获得了一些勇气,可以从胸前口袋拿出那张信封。
是空的,里面的钱不够他点一瓶酒。支票早被挥霍一空。
他留着它,是为了信封上的笔迹。
郑鸿哑然看他,脸上升起一股燥热,又痒又刺。他没做错,他知道自己没做错,这甚至算不上是个秘密,但它就像小学时的日记本一样,幼稚得令人难堪。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正由于其脆弱而不可揭穿的特性。一旦说穿,立刻便成了戳破的泡沫,洒落一地的肥皂水。
“怎么在你这儿,我明明……”郑鸿突然顿住了。
只有你我可以帮一帮了。
程雪云眯着眼看他,笑意如雾气般飘散。
他紧紧封闭了嘴唇。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这是他想要却不敢说出的结果。
“为什么不告诉我。”李无波轻轻地说。他的声音里有一只小小河灯,颤巍巍漂浮在空荡的湖心。
“至少别用五万块这么廉价。”
空调终于开始运作,融化陈年堆积的雪。郑鸿呆坐原地,垂下目光看见他趴在医院凳子上写下的三个字。程雪云的墨水不会褪色,被阳光炙烤干涸的墨痕,那么深,那么浓。
“因为她是你妈妈。”
是的,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就够了。
李无波心里咯噔一声,他看过去,郑鸿的表情了然而透彻,像被石头打破的水面,宽容地恢复平静。
“其实她做得对。”郑鸿说道,“她做了每个母亲都会为孩子做的事。你因此少了很多弯路,多了很多借口。”
“我不这么认为。”
郑鸿淡淡微笑:“我知道你们关系一直不好。但我想你妈妈对你其实很不错。有时我很羡慕。她找我,要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不过换一种角度去想,她是在乎你的,那么我又觉得很安心。她不会让你受苦。”
“为什么要把这个带来呢?”他拿起信封,“你也知道这不是给你的。”
“我收下钱是想让她安心,还给她是因为我还有点自尊。你不该拆开的。”
“但我不想道歉。”李无波说。
郑鸿叹了口气:“你只是不甘心。”
“其实你很清楚,你对我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所以你更该明白我离开的决心。”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配不上你。”
时至今日,说出这句话时他胸口依然刺痛。他的人生被全然否定,仅仅因为他喜欢李无波。
“我想你也这么觉得。不用急着反驳,再好好想想,想想当时你亲口对我说的‘体面地结束’,我理解为一个意思。”
但最刺痛是另一位当事人也这样想。
“你只是不甘心,你希望我死缠烂打、坚定不移,像条狗一样忠心。”
“因为小六是你养的狗,对么?”
“难道不是吗?”李无波说,他的眼睛粼粼闪着光,“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没有我你根本……”
“嘘——”
郑鸿的食指立在他唇上,阻止他说出下一句话。
“我知道这是你的气话,所以我不会怪你。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李无波下意识分开嘴唇,细嫩的皮肤掠过郑鸿指腹,呼着一缕极轻的热气。郑鸿用指尖按住他上唇,压制他所有情绪。徒劳无功。李无波抓住他逾越的手,凶狠惨烈地冲撞过去,郑鸿的血涌出唇上旧伤,在他齿间迸出铁锈的腥甜。
“要我迁就你?凭什么?”
说完他摔门而出。
空气还在振动,抖落带霜的浮灰。郑鸿愣了片刻,摸上疼痛的嘴唇,忽而发笑。笑意似心上一顿擂鼓,敲得振聋发聩。这才是李无波嘛。要退让也只退让一点点。
郑鸿把掉在地上的热水袋捡起来,李无波坐过的沙发还带着体温。他默默回想自己今天的表现,应该是无懈可击的。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房间里静得有点吓人,他便点开电视,调到电影频道,心不在焉地看下去。
他舒适地坐着,精神放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又带点不可惜的遗憾。早就该这样了。他补上了告别,于是他们两不相欠。虽然看似剑拔弩张,但事实上他们都了解了分开的原因,那么所有人都得到了值得的真实。并不廉价,也无关配得上或配不上,只是不太合适,所以分开了。如此而已。
但愿再过几年,遗憾也能够全部散去,到那时他再回想,只剩下最初的感激和最后温暖的回忆。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微笑了。
但是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没听见下楼的声音。
郑鸿冲去开门,迎面袭来的是弥漫楼道的烟味。李无波叼着一只香烟,女式烟般细长的杆被牙齿轻轻叩着,越出长长一截。他见到郑鸿也不惊讶,换了只手拿烟,薄灰从指间簌簌抖落。
“别在楼道里抽烟。”
李无波点点头,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丢到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灭。
“回去吧。”郑鸿又说。
李无波又点点头,调转方向往楼下走。
郑鸿倚在门口不放心地看着,莫名其妙地担心。他左思右想,还是带了钥匙关门出去。果不其然,李无波又在一楼开始抽烟。门前风大,打火机总是点不着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却不知道要背过身拢住火。
于是郑鸿走上前,把李无波往里面拽了拽,伸出手护住打火机。“喏,点吧。”他示意李无波。李无波又打,这回很爽利,火苗“噗”的点着了,他连忙把烟的边缘凑过去燃烧。小小的光源在郑鸿手中亮起,像一个太易碎的梦。李无波咬着烟嘴,认真地吸烟,神情说的上是投入,浓长的眼睫在火光中被镀了一层金塑,此时正亮盈盈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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