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上窗,心情被风吹得低落。
你有没有地方可以去?他问道。
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
郑鸿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带他去——他姨妈的家。
屋子里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仅有的几件家具都罩了防尘罩,没水没电没空调,李无波四处找不到地方下脚,挑了稍微干净点的沙发蹲着。
你家里人呢?他郁闷地发问。
郑鸿犹豫了一秒钟。
在老家。我帮他们看着。
那你不把这地方搞干净点?你自己可以住啊。
郑鸿张开嘴,吸到灰尘便大声呛咳。李无波飞奔过来给他顺气,黑灯瞎火里他的双眼灼灼发亮。
你没事吧,别像……
自从程雪云生病后李无波对咳嗽就很敏感。
郑鸿头脑一懵,忽而想他是否有必要跟李无波说实话,说他其实跟这座房子一样被他仅有的亲戚抛弃在南都。不必了吧,说了李无波也只会觉得他是缺钱。他真要把自己那些事都说出来吗,倒不是怕李无波给出令人失望的反应,只是他担心自己会受不了去重温。
好啊,我过两天来收拾收拾,之前不是住宿舍吗。
那你给我留个地儿啊,我付房租。
郑鸿挑眉,知道在暗处李无波看不见,于是幅度比平常大许多。又开始了。种种资助他的方法,李无波似乎永远也想不完,可要是哪一天郑鸿二话不说地接受了,他立刻又会心生不爽全部收回。他给的好意迂迂回回,别人收下也得推推阻阻。他就是大方借你橡皮又斤斤计较你用了多少的类型,尽管他嘴上大方,家里有几千块相同橡皮不止,但你拿他东西,不做出感恩戴德姿态却不行。
好啊。郑鸿笑道。干脆你买下,我大学学费都无忧。
呸。
得寸进尺。
李无波啐他一口。
除非你许了这个愿,否则我不管。
☆、花灯(下)
那一年的元宵就这样过去,他们四个人的家长都不在身边,因为有彼此存在勉强团圆。赵邯郸和沈宁喝了张妈热在锅里的甜汤,李无波跟着郑鸿去小吃街喝了一碗汤圆。时钟走针,平淡无奇地经过十二点,把昨天放逐到日历之前。
程雪云睡过那一年的佳节,醒来时肺部仍然插管,眼前花白一片,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趁病房无人,她小声哭了一会儿,眼泪涌进鬓边长发,过分潮湿。似乎昏迷中也感到自己受苦良多,一哭就停不下来,程雪云极力忍住,终于还是放任它流,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脸上渐渐有了干结的痒意,她才发现自己停住了眼泪。
生活还是继续要过,糊涂或是不糊涂,时间依然向前。她失落的牙齿就如沈宁给她带来的河灯一般不见踪影,不知是被谁顺手牵羊,又或是当作杂物处理掉。她自始至终不曾见证,便已经失去。
她转入普通病房后大家都来,各自送了些东西聊表心意。沈宁本家请有名的风水师开光灵符,沈宁虽不信这个,还是带了来,另送了一缸水族箱,怕程雪云病房发闷,放了许多自己的观赏鱼在其中,程雪云没心力去管,只有沈宁来时帮忙护理,后来沈宁家里也出了事,那箱鱼再无人管,死的七七八八。
赵邯郸没什么好送,临走时抓了一把薄荷糖在兜里,往程雪云床头一堆,笑说别怕药苦。程雪云把他给的糖扫进抽屉里,久而久之积攒了一大把,倒是方便她把糖分给其他人。郑鸿则是带了自己做功课的笔记,不怎么厚的一本,他给李无波讲解时顺便重抄了一份,笔迹很清晰。
而李无波作为她最亲近的友人,特意买了支玉镯子给她解厄消灾。
程雪云一一收下,只把李无波的礼物退回。
不必这样吧。
李无波的眼睛闪闪烁烁,有些受伤。但程雪云知道这伤痛实在太小太细,再说几句话就不值一提。身为李大少的前联姻对象,分割得清对两人都好些。她本来跟家里就在抗议,当然要抓住这机会一贯到底。
先不说她死里逃生,就说今天来见她的这几个人,她跟其中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可说不深。可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一个人都没有想到,她只想着自己,想自己的病,想自己的未来,想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活下去。他们一直是朋友,但她从未把他们安置进未来的考虑。联姻是可笑的。不仅是对她,对其他人也是。她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清楚明白,她的生命不需要跟另一人绑在一起。
为所谓锦上添花的无聊理由。
她一周去两次学校,其他时间统统贡献给病床。
在四人当中,与她最不熟的是赵邯郸,其次是郑鸿。但沈宁太闷李无波太活泼,有时倒不如不熟的两个来陪。郑鸿定期会来跟她讲讲课程进度,偶尔凑手试试杯里水还温不温。赵邯郸则是少有的被排挤了消息反而更灵通,开口就是你知道谁谁最近如何如何,郑鸿房子的事情她就是从赵邯郸这里听说。他总是以李无波开头,把沈宁放在最后一个说,寥寥几句话,说沈宁最近闷得要死,说沈宁练长跑练得快虚脱,说沈宁考了第一把郑鸿挤下去一次,说沈宁个性古古怪怪。
所以呢。
程雪云那时尽量很少说话,惜字如金。除非真的好奇,她不会发问。
赵邯郸耸耸肩。
没所以啊,就这样啊。
不然还能怎样。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但笑意有些冷,像一滴露水的融化,淡薄无味,轻柔地蒸发,又确实有一瞬凉在指尖。
她将那表情记了几多年。
只可惜赵邯郸其人并不如看上去好相处,毕业后他便杳然无踪。程雪云独自在溪云疗养,如同台下观众欣赏上演在南都的戏剧,赵邯郸是一个合格的演员,带领沈宁走完他们应走的剧情。而后他便下台,远远离开,连戏服都不换,谢幕时想怀念都没东西去怀念。
想这做什么。程雪云不由自嘲。纵然她想起这许多细节,不也没给赵邯郸打去一个电话。她用回忆勾勒出赵邯郸的模样,把他固定成青春期里最捉摸不定的少年,至于真实的赵邯郸,她缺乏认知的动力,在所有人都往前走的岁月里,她被病躯留在原地。
水开了,呜呜鸣叫。程雪云移开炉上铜壶,沸水漫得香炭嘶嘶燃烧。茶水已冷,对面只留着半盏,郑鸿的身影淹没在梅影之后。他是最念旧情的,程雪云自认是块病得不动的石头,被他牵拉也跌撞向前几步,最晚相识的朋友到今天反而最熟络。
郑鸿临走前一天去看过她一次,选了很愚蠢的方法在院内活动区蹲点。程雪云在楼上看见他沉默背影,同那天一样高瘦一样被夏热湿透。她走下去,迎来一个故事的结尾,郑鸿望着地面砖石,慢慢叙述他的经过。
程雪云支着下巴在听,郑鸿说说停停,表情如在漫游。如果不是她正坐在一边,或许会以为他自言自语。其实也差不多,程雪云把自己变作石头一样安静。郑鸿说了很久,忽然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吞咽下一个重大秘密。程雪云从他表情里看出端倪,于是问他梦醒了没。
不留丝毫余地。
郑鸿咋舌,连笑也仅是肌肉僵直地拉扯,他拿出装在信封里的五万元,请程雪云替他还给徐薇。程雪云摸着那信封思绪蹁跹。
写点什么吧。
她从病号服里掏出只笔。
至少说明你要还给谁。
郑鸿接过去,趴在石凳上一笔一划写出她的名。
我真的不恨她。他说。
是真心话还是说给自己听?
程雪云少有的不客气。
郑鸿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蝉鸣像是他落败了的白旗,从背后冉冉升起。
他写完字,把信封交给程雪云,局促而诚恳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拜托。他请求道。程雪云点点头,他叹气,如释重负。
那么……我走了。房子的钱我会慢慢还你。
再见。
郑鸿朝她告别,转身时不忘挥挥手。程雪云目送他离开,就像每一次她在楼上而他在楼下,彼此经过。
夏天好热,她低头看自己青白的皮肤,病号服里探出一截无血色的手,汗意在表面凝结,内里却不会融化,她是从肺部开始纤维化的石头。大片的阳光随日影西移,敞亮地照射进她的心灵,一整个下午的漫漫无聊足以她拷问自己。
她捏紧那封信。
如果……如果郑鸿喜欢的人是她,是否故事会比现在更圆满些。但她转念又想,如果……如果病情再反复而她撑不过去,是否给别人造出意外的伤害。未来?她没有未来。她的未来就是风雨中摇晃的一根铁索,底下还吹着料峭的山风,生死的狭缝里只有她容身的空间,无论路途有多遥远,也只能她一人度过。
既然刚巧他并不喜欢她,刚巧她也不抱什么希望,那么止步于此便顺理成章。刚好他不懂,刚好她也没那么在乎,在感情膨胀发展之前,下定决心割除它。
不要去追他,也不用他留下,用放飞白鸽的手势放走他。
她将手轻轻覆盖在胸口,感到自己的心正充满活力地跳动。它经历了一场不见血的小手术,但恢复良好,甚至没有伤口。她温柔地拍着自己,假装这是另一人的安慰。她忽然有些嫉妒起郑鸿来——他至少有她这个出口,可她那些心事,早就没了退路,说出口也只能是玩笑了。
之后她把信封寄给李家,挑了她觉得合适的时间。但令她失望的是李无波迅速出国,辜负她寄信时曾有过的期待。
她们所经历的过去被凝结成一点,穿过那年夏天的暑热后散开,程雪云去了溪云,李无波出了国,赵邯郸去了洛川,沈宁留在南都,然后再无联系。除了账上断断续续出现的小笔汇款还牵强地连接她和郑鸿,其他人都像雾散般无影无踪。
多么遗憾。她将茶杯再次注满,热气氤氲着过去的梦。在这场本该五人一起的剧集中,她少许一个愿,过早地退场,散失的羁绊被他人取代,而后又散失。他们之间的连结就薄弱到如此地步,跟所有歌颂青春友谊的故事都完全不同。
他们本该有很复杂的高中生活,有更多的理解、误解、和解、谅解,把没有说开的问题说开,把没有表达的心情表达,这样他们的生命才能熔铸到一起,成为彼此生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基石。但偏偏没有,在要迈出那一步时意外发生,她突来的疾病,沈宁家突然的变故,李无波和他母亲未解的心结,所有种种束缚住了他们,让情愫如生长在瓮中不见阳光。没人得到自己想要的,因为他们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程雪云轻声叹息,泼去杯中残茶。她知道最好的时刻已经过去,可惜,却无可奈何。谁叫人生不像杯盏重续,可以重来?
☆、雨
南都下了一场大雨。
很难想象,在冬天也会有这么大的一场雨。像是要把世界洗刷干净,玻璃窗上雨滴连成水幕,毫无空隙地流淌。赵邯郸拉上窗帘,打开电视,随便按一个台让它播放,话音盖过窗外潮汐般的风雨,凄厉的北风逐渐隐没在暖气中。
沈宁戴着眼镜看文件,台灯温柔照着他的脸,安然静谧,呈现出一种不曾被折磨过的柔软,像一本硬壳书初初拆掉塑封,每一处都光亮如新。赵邯郸一边听电视一边分神看他,放了好半天却什么都没听进去。
雨声隔绝了一切,世界只有客厅大小,装着完好无缺的沈宁,像礼物盒里封存的过去的记忆。现在的沈宁和少年沈宁,看书或看习题,眼镜或睫毛落下斜影,将面容切成明暗两边。影子缓缓移过去,一生似乎也在无声的光影中又走了。
赵邯郸逐渐分不清现实。他唯一知道是自己就像条被回忆追着跑的丧家犬,随时随地会被黑影般的过去狠揍一顿,越在沈宁身边这感觉就越清晰。他的存在让赵邯郸不得不面对自己。
想到这里,赵邯郸的心迅速沉底。
“你在看什么?”
“嗯?”
赵邯郸反射性地回答,大脑都不在转。
沈宁朝他抬起半张脸,微微蹙眉,似乎是发梢搔着脖颈有些发痒,他将碎发拨到耳后去。
“你在看什么?”
“看电视啊。吵到你啦。”赵邯郸欲盖弥彰地将音量调低,气氛像重物落水般沉下去,沈宁的神情演化为平静。
“这一集我看过。”沈宁说。
“跟你一起。”
赵邯郸不由发愣,他看向电视,正播着第三十八集。在那个游戏只有几个G,电视机只拍到四十集的年代,已经接近尾声。在他贫瘠的印象中,只留有几个主演的模样和隐约的故事框架。和谁一起看了第多少集,他一点记不清。
“等你复明了,我们可以再看一次。”
他本意是想安慰,但沈宁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说:“不用了。”语气里有种决绝的意味。
从认识他开始,赵邯郸就很习惯被他拒绝,因而也完全没有产生本该会有的落寞情绪。他和沈宁之间有很奇怪的联系,他记不得的,他总会记得非常清晰,像两段残缺的母带,拼合成一部电影。
那些坐在他身边或笑或闹的日子,是他少年时代里不算太真挚的善意与友情。如果能一直那么走下去,或许现在的他们会完全不同。每到这时赵邯郸就有点恨自己。但凡他能多一点正常,但凡他能意识到沈宁正活生生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他都不会在黑暗里故意抓住沈宁的手。面对处处胜他一筹、始终保持高姿态的沈宁,他也想有一次反客为主。就是这么蠢,这么无聊,一个小孩矛盾百出的别扭想法,把他们之间能存在的、不能存在的一切关系都毁了个彻底,到最后他只能逃也似的离开。
电视放完了,开始放片尾曲。这个时代是自动跳过片头片尾的年代。沈宁收起书朝他走过来,笔直地、径直地,像只箭矢。沙发暧昧地下陷。他半长的发扫入赵邯郸脖颈,肩膀紧密地靠拢,不一会儿,他枕上赵邯郸的肩,如鸟类般栖息。
赵邯郸难以控制身体的僵硬,他沉默着,预计在下一集加载完成前开口让沈宁起来。但沈宁纹丝不动,越发放松地靠过来,手指在赵邯郸手背上温柔地点触,似乎想要安慰。赵邯郸把注意力投向淅沥的雨声,试图忽略沈宁指尖的涟漪。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推开沈宁然后跟他忏悔说对不起。
根本不该开始。
他们不合适,没有一丁点的合适。
是他错,是他把沈宁带下去。十几岁的他脑子里除了冲动根本一无所有。他当时甚至不算喜欢沈宁,只是本能地对美丽充满憧憬。沈宁有比女孩更漂亮的脸,他就像条觅食的老鼠一样凑了过去。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最恐怖是他离开后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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