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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近代现代)——景相宜

时间:2020-12-27 09:19:17  作者:景相宜
  郑鸿端着盆去漂洗,李无波听见水流哗哗的声音,他踱步往阳台去,跟郑鸿打了个照面。郑鸿比他高一点,将将要鼻子撞眼睛,末了两人都刹车,郑鸿湿淋淋的手按到他校服上去。李无波把衣服撑起来抖了抖,抖落一点点水珠。郑鸿说要不你脱下来我帮你洗掉。李无波摇摇头。
  外面下雨了,哗一声,世界喧喧发乱。满室乱打的雨声中,李无波忽然冒出种念头——就算他没有逛到宿舍,身上也会湿的,大雨中淋得更彻底。两权相较,现在还轻一些,不可不说是种运气。
  分别后开沈宁家的董事会还能再遇见,还有什么更能证明这运气。
  李无波朝他走过去,郑鸿会意地点头。如果不是他此刻西装革履,高中时的少年仿佛就在眼前。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像坐火车穿过时光隧道,转角处的光照亮一束藤萝,终点近在眼前。短短五百米,坐一圈三十块,郑鸿做家教赚的第一笔钱请他坐了小火车。因为他说他想玩。
  郑鸿陪他,仅仅因为他想玩。
  他在郑鸿面前几米停住脚步,两人对视,心照不宣地拉开距离。李无波先出去,郑鸿不紧不慢地跟随,间隔不能用相识来形容。李无波去开自己的摩托,戴上头盔耳边倏然一静,直到现在才有余力觉得不真实。郑鸿在人行道上等他,西装外套早早脱掉了,穿着一件厚重的皮夹克,下巴缩在衣领里,目光越过镜片打量宽阔的道路。参会的黑色轿车一辆接一辆驶过,参会时一言不发的人们这时候才有了存在感。
  程雪云不见了,交错的人影中没有她。舞池中飘扬的裙角像不同颜色拼接的幕布,一放下便掩住她。李无波想问她病情,她却不给让人忧心的机会。那场病把一同长大的两个朋友隔绝。
  李无波把手里的香槟喝到底,随手把空杯放进托盘。他抓住车钥匙下电梯去停车场,开出门才想到自己没有目的地。
  深浓夜色里,他的银色莲花非常显眼,这时候出去肯定会被发现的。他母亲会指责他不称职的离席。但那有什么关系。李无波踩下油门,他忤逆她不是第一次。再找不到人说话,他怕自己会憋死。
  
 
  ☆、逃
 
  他开着车绕环湖路转了两圈,眼见时间已到十点。他停下车,打开车窗抽了根烟,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还能想起郑鸿指间停驻的烟香。他按灭烟头,改变主意,把车子往主城区那里开。上次他送郑鸿回家,问他住在哪儿。郑鸿报了个地址,是他高中时借住的姨妈家。
  因为是老小区,李无波的摩托格格不入,郑鸿不让他在楼下停车,说小心看着,会有小孩子划你的车。说话间一群小孩追着条黄狗疯跑过境,老远还能听见那条狗痛苦的呜声。郑鸿动了动手指,眼睛看着地面,每眨动一次就更偏向声音的来处,像是不断切近的探测仪。李无波知道他又有想法了,刚要伸手去拉他,就看见郑鸿大步朝小孩那里去了。他的面孔很有棱角,个子又高,面无表情时很严肃,有中年数学老师的感觉。
  郑鸿扫视一圈,不怒自威,小孩们作鸟兽散,留下躲在箱子后面畏畏缩缩的黄狗。它被砸了几块石头,浑身颤抖,四爪不安地在地上按着,见郑鸿走来,便龇牙,虚张声势地吠叫,然后飞快地跑入塑料搭的车棚里。郑鸿站在原地,没上前,在零落腐旧的自行车里看向黄狗乌黑的大眼。土狗就是土狗,不受人待见,不会看人眼色,也不懂撒娇卖乖。它就是条狗罢了。
  他转回头,李无波抱着肩,斜跨在摩托上姿态随性,神情里有一种金钱滋养出的慵懒。头盔套在把手上,他的鬓发微微汗湿,连流汗都是优雅且上等的、高人一等的人。在最初见他时,郑鸿总是小心翼翼,像小孩子手捧玻璃杯,战兢到拿不稳。到后来他才发现,李无波既不易碎,也不比他想象中更透明。
  郑鸿没请李无波上楼,现在想起来李无波还是耿耿于怀。其实这地方他不陌生,寒暑假他闲得无聊也会去郑鸿家待着,因为没人能想到在这里能找到他。几单元、几号门,从一楼往上数第六扇窗,没装防盗网的那个。他早早看见了,但现在已经不是敲敲门就可以走进去的关系了。
  红灯,他停在斑马线前,零散的行人散步在马路上,背景是巨大放光的荧幕,某女明星代言的精华水。前段时间李无波还在饭局上见过她,打扮得光鲜亮丽,同每个人都能聊个两三句,能发展得这么好也是有本事的。他开的工作室也有做珠宝,玩笑似的送了她一对珍珠耳环。没想到会在广告里的她身上看到。
  李无波下意识地抚了抚唇上伤口。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不是每个人都像郑鸿那样,难得一笑还是出于嘲讽。李无波指指楼上说不请我喝杯水。郑鸿扶一下眼镜,睫下的眼望不到底。
  不用了吧。他拒绝地很干脆。干脆到李无波也接不上话。其实就算上楼了,相顾无言也只是另一种尴尬。无论用什么语言来美化,尴尬就是尴尬。
  他停住不动,不肯就这样结束。郑鸿默默陪着,忽然间恍然大悟似的拉住他,李无波茫然跟他走入小区无人的拐角。
  我都忘了。郑鸿说话时的笑意似乎在看轻他。
  要给爱出风头的你安排一些谈资,对吗?
  他如此说道。
  猝不及防的,郑鸿朝他凑过脸,鼻息贴在颊上热的过分,镜框撞上来,尴尬的异物感。电光火石间的刺痛,回过神时唇上已涌出淡淡的血。
  李无波立刻咬回去,郑鸿唇上血拉拉一道大口子,皮开肉绽,嘴角还留着牙印。血滴下来,沾湿了他纯白的衬衫领。
  足够了。郑鸿说道。
  继续去吹嘘吧,随便你怎么说我。
  他知道李无波只把他当作一条狗。放养几年就不认家的狗,不是一条好狗,见到主人居然还不摇着尾巴上赶着舔他的手,不是一条好狗。但他本来就不是狗。
  明明是他说要结束的吧,用那张漂亮的脸熟稔地说着体面,郑鸿也同意,体面来体面去,他称他的意,怎么李无波还是心里不舒服。非得要跟他前女友一样要死要活闹几回,他才能感到自己的魅力一如往昔?不值几个钱的虚荣心才能得到满足?
  李无波气得没说话,他坐上摩托直接冲出,连头盔都没戴。心火汹汹烧着,他去跑盘山公路,引擎轰鸣了一圈又一圈。血液早已干涸,迎风拉扯时隐隐作痛。在山顶上他掏出手机,女伴的名单长之又长划不到底,甚至让他有计数的冲动,把一个数字甩到审计师脸上,反问他难道我会缺少谈资?但他脑子里只想再回去见郑鸿,把他们四年前没吵完的架吵完。
  他们很少吵架,大多是李无波冲郑鸿单方面地宣泄情绪。郑鸿总是静静听着,顺手洗个水果,对话题内容不予置评。他会削皮,一道不断地拼出苹果样。李无波为他这点巧思很给面子地吃几口,然后丢到一边。郑鸿就用小刀削掉一部分,把剩下的吃掉。
  这是理所当然的。李无波这么认为。郑鸿读高中几乎没花钱,李无波把旧衣服丢给他,自此后郑鸿把每条裤子都当九分裤穿。尽管他十分拮据,但他从未动过卖掉衣服的念头,一次也没有。
  在宿舍里,郑鸿打开衣柜,时兴的名牌堆满衣架,也许李无波只是想要两个衣柜。他自己的两件T恤孤零零摞在一边,并不配用衣架撑起,同处一室是如此不合时宜。
  郑鸿今天下班很晚,有同事临时头痛,他不得不接手一部分工作。在公司只胡乱吃了点泡面,到晚上越发饿,郑鸿从窗户往楼下看了看,隔壁小吃街的灯还没有黑,可以随便吃点东西。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因为是老小区,所以没有门铃,郑鸿还分辨了一下是不是晚归的邻居。猫眼被倒贴的福字堵住,他只好打开门。
  门外是一身正装的李无波。
  “你来干什么。”郑鸿没戴眼镜,头发耷拉的模样远比穿西装时年轻。
  李无波站在门外看了他一会儿,微微挑眉。
  “饿了,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把门关上吧。有个声音对郑鸿说。但另一个更强势的声音压下了它。几百几千次转身避让,它叫做习惯。
  要他关上门,把楼道里的黑暗甩到李无波脸上,再过十年他也做不到。
  因为李无波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来了,已经是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
  郑鸿让开半边,把李无波请进去,自己顺道出门买饭。大少爷吃什么都三分钟热度,只有烤鸭会多看几眼,所以买什么都无所谓。小吃摊还有几个没收,郑鸿零零碎碎买了些蒸饺小笼包,打包了两碗清汤麻辣烫。
  回去路上他有些恍惚,四周黑漆漆,夜色浓稠地包裹,粘住他的脚叫他驻足停留。不甚明亮的路灯拉长影子,一直投射到无限遥远的过去。那个少年提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站在路灯下,思考即将来临的命运。
  但命运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门关上了,李无波在郑鸿家里打起转,皮鞋叩击在地板上难言的清脆。他才不管会不会扰民呢。
  布局没有怎么变,只是重新装修了一下,老小区没电梯,索性一次把家具换了个遍。他看向白的墙,重新粉刷后的雪白,反而使不大的房间越发逼仄。他想到曾经,曾经他手握马克笔涂鸦,英文标语、老师的大头画,因为郑鸿家不值钱,所以他尽兴涂写,诚心给他找麻烦似的,从不管他在老家的姨妈会如何苛待郑鸿。在客厅某处,左边偏下的地方,李无波随手写上“小六”,指定郑鸿必须坐在左边位子,现在去摸,似乎还能从油漆下感到一点往日的凹凸。
  李无波忽然有一种不安,就像某次他上门兴师问罪却遇见另个无辜母亲。高高在上的视角一下被砸进地里,他不敢想自己在郑鸿心里是什么形象。
  他坐下去,又站起来,环视周围,在屋子里盲目踱步。还是走吧。早就说过不要再继续了。但双腿如同熔胶固定在地面,这样离开太没有底气。可他跟郑鸿又有什么对不对得起。他不欠他的,反而郑鸿欠他恩情。
  李无波说服了自己,飞快地打开门,楼道里黑洞洞,脚步像掉进地底深坑,沉闷的声响在楼梯间滑动。他担心会遇到他。他不能允许郑鸿看见他落荒而逃。
  但他已经在那里了。
  郑鸿靠墙站着,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里面冒着微弱的热气。他两分钟前已经走到楼下,却选择守株待兔。
  李无波僵在门口。
  对面熄灭一盏窗,有人伸手关灯。电流轻微地呲啦,门口的白炽灯烫死一只飞虫。冬天了,虫子竟还没有全死。风在夜里辽远地呼啸,不知穿过什么缝隙,发出戏谑的、拉长了音调的一声叹息,把整晚不由自己的荒唐掷在李无波面前。
  郑鸿面向他,眼底微亮,那点火光不露声色地蔓延,一直烧到他一尘不染的鞋尖。
  “哟,你慌啦。”
  他太了解李无波了。
  
 
  ☆、回溯
 
  人是善忘的,记忆是不牢固的,地铁里穿行人流如织,你不曾记得任何一张脸;你赶时间过人行道,一辆车冲你按喇叭,你心惊,但你没有记下车的颜色;你吃午饭,公司食堂里就那么几个菜轮流供应,你还是记不起糖醋小排在周三还是周四,算过的报表过两周全忘记,日常事务流水般滑过你手边,你埋首其中,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文件拷在哪个U盘。你已经是入职那一批里极聪慧敏锐的人选了,记忆力还是在繁重工作里捉襟见肘,如水遇沙,被生活两字吞噬殆尽。
  但回忆是坚固的,像中世纪巨石块搭筑的城堡,它可以粗砺简陋,不修边幅,甚至在回忆咀嚼时无味而枯燥,让人觉得这有什么好想。可你还是记得,如此鲜明,铁铸的栏杆腐朽了,石头也不会烂。烂啊烂吧,没人发过誓要海枯石烂。
  你依然记得,初遇时他的模样。如同一道破开乌云的光,劈开酝酿的欲雨,朝你苦闷郁塞的生命中吹来一缕春风。他资助了你,随口一说,不值一提。你无以为报,只好加倍仰望他。
  确实该仰望他,你在心里也这样认为。可惜你还有些自尊未割舍。你本该像他的狐朋狗友,宾至如归后各取所需,但在该低头的时候,你竟抬头看向他的双眼。
  直白、毫无阻隔。
  少年时你拥有不被任何事物所困的勇气。
  在极少数的时候他会在宿舍,你把自己没几样的东西尽数收拾在一边。你不敢过线,地上划着无形的楚河汉界。
  你很识趣,包揽全部卫生,从不主动挑起话题。那没必要。你心里很清楚,中心处那块瓷砖的边线,已经给你们的阶级下了定义,从他的眼睛看向自己,你看见一个少不更事的沉默少年。
  沉默是你的铠甲,披上它你在富家子弟云集的私立学校中隐形。沉默也是你的出口,于无声处,你的思想嗡嗡轰鸣,越来越大声,像忘记开声音的爆破戏,惊心动魄、生死时速,不甘和愤懑在脑海里闪回了一千遍,然后在他开口瞬间被打回原形。
  小六,帮我削平果。
  你没有资格。
  你谦卑地削起一个苹果,他把腿翘在桌上玩电子游戏。你很耐心地转动刀刃,上次果皮断在中间他就把苹果扔进了垃圾桶。你当时多么迷惑。但你又那么聪明,你很快领悟到他只是喜欢你手指上精密削切的表演。苹果只是一个借口。
  但他从不直说。
  他叫你帮他买早饭,但从不收用剩的零钱。他让你帮他值日,然后给你发一筒签字笔,你看了下标签,日本进口,同学说一支芯十三块,你胆战心惊地使用,只在重要的考试换上他给的墨水芯。他喜欢买东西,买很多,拿不下了就让你帮他带回宿舍,接下来的一周他不会在宿舍住。你看着那些热带水果逐渐变皱腐烂,终于,你拿起一个快流水的芒果。
  等你回过神,你已经围着他打转了好久。他无心的施舍,抽在你身上,便让你旋转投入得更凶猛。你越来越觉得他是长在你血管里的瘿瘤,但不能说是坏的那种,你只是被他占据,在他身边越来越感到不由自主。
  你跟着他,如家犬跟随主人。至少旁人是这样认为。你自己怎么想便不是很重要。你感激他,你有时会想以后该怎么回报他。但这个念头刚冒出便被你掐灭了。他很有钱,他有股权、基金、不动产投资,你也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其实很聪明。你赶不上他的,这从你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
  如果不是他,你应该是会嫉妒的。你曾经偷偷嫉妒过家里有钱成绩又很好的沈宁,直到你发现他是何等的寡言少欢。你也嫉妒过赵邯郸,你想你为什么没有一个足够美丽的母亲,直到你发现他如透明人一样游离。你嫉妒了一会儿,便停下了,因为嫉妒并没有什么用。嫉妒不能帮你完成课业,也不能变出钱填饱你青春期吃不饱的肚子,它只会咬你,在午夜啃噬你的心,跟你的胃一同叽咕作响。你好饿,谁叫你只吃青菜白饭。你有钱,你卡里有钱的,李无波打给你非常大方的数字,可你不敢,你害怕越过界限后你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你躺在床上,饥饿着,把手臂盖在眼睛上。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你用被角去擦。其实你不用这么压抑的,宿舍里只有你一个人。可你不敢,你就是靠这层坚强的壳活着的,如果放任了自己的脆弱和敏感,软体动物在岸上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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