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暗杀目标也不乏江湖高手,但迄今为止,他没在除琅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身上体会过这种只是泄露丝许,就叫人汗毛倒竖的压迫感。
苍耳迅速在心里做下了判断。
不可能打赢他的,哪怕是全盛时期,要暗杀他,也得赌上性命。
那就没必要闹翻了。
也许是他思索的时间有些长,琅泠已经停了笔,一双眼眸冷冷淡淡地盯在他身上,看不出神情。
苍耳终是抬了脚,慢慢地向琅泠走去。
琅泠看着没什么反应,实际却是暗自戒备起来,掌下蓄力。
他对苍耳确有一点好感,但这并不足以让他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若苍耳真怀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压迫感愈重。
苍耳的额上出了一层不明显的薄汗,但他甚至连节奏都没有改变,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走了过去。
室内只二人,一人端坐不动,一人慢慢靠近,没有太激烈的动作,但气势搅动,竟如两只无形猛兽相争。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直到那一袭藏青衣袍的杀手慢慢挪到近前,缓缓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脸贴在阁主大人腿上。
就像在长雾谷的那个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 琅·家大业大·泠:养得起,养着吧。
苍苍:???
恭喜苍苍从包袱进阶为宠物(bushi
☆、第十七章 暂留(七)
琅泠是坐在椅子上的,苍耳直身跪着,恰好能把脸贴在琅泠大腿上。
他就那么动也不动地贴着,连呼吸也放得又缓又轻,乖顺得像极了一只家养的猫。
琅泠僵住,手下的劲力不自觉地就散去了。他愣愣地看着苍耳,再回想起刚刚的对峙,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之感,颇觉哭笑不得。
明明两只野兽扯开了进攻架势都要打起来了,其中一只却忽然服了软,主动地把咽喉肚皮都露给了另一只,这还怎么打得起来?
只好作罢了。
琅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多排斥,伸手拍了拍苍耳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别跪着了,地上凉,起来去搬把椅子……唔。”
他皱了皱眉,想起椅子都在楼下,又顾虑到苍耳那一身伤,便改了口:“算了,你坐我怀里来罢。”
苍耳很乖顺地应了,顺着琅泠的力道便坐进了他怀中。
他比琅泠矮了半头还多些,身形又是一向单薄瘦削,现下被琅泠揽在怀中,宽袍大袖一遮,从背后看去,便几乎看不见人了。
叫苍耳坐在自己怀里,琅泠也是一时随心施为。等真把人揽到腿上坐着了,他才想起些刚刚未曾想起的问题来。
苍耳这般坐着,他要怎么再看卷宗?怎么再写回复?万一苍耳听着他落笔的声音便知道他写了什么字,叫情报泄露了怎么办?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下来,琅泠真觉得头大如斗,只恨不能将刚刚一时任性的自己揍一顿。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却是意外地发觉自己的头疼经了这么一出反倒减轻不少,心情不由得松快了些。
罢了,左右不过一些琐事,他挑些不打紧的看看,被人听去了也就听去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于是他便把苍耳往怀里带带,环着那人把桌上本来摊开的那本卷宗收了,取了另一卷铺开,从
苍耳肩头越过去看那卷宗,边看边写。
苍耳很乖地坐在琅泠怀里,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只当自己是个人偶。
此时已近后半夜,外面阴着天,月光星光尽皆被云遮住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着屋子里也是一片漆黑,只有琅泠桌上点着的那一豆灯火还散着暖,发着光,叫人心里有种莫名的安慰。
只是那灯火到底是暗了些,琅泠隔着苍耳去看那卷宗,有些小字是看不清的,他便向前倾了倾身,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两人的距离本就极近,琅泠这么一倾身,下巴自然而然地就擦过苍耳肩头。
苍耳不自在地动了动。
琅泠倒是无知无觉,只是贴得近了,他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从苍耳身上传来,细究之下,像极了过了雪的松香。这气息神奇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烦躁,叫他的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慢慢地竟有了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仔细嗅了嗅,暗暗记下这种味道,又垂眸把目光放回卷宗,心里默默打算回头差人去试试能不能配出相似的熏香来。
苍耳是何等敏感的人,普通的肢体接触尚且叫他警惕不适,更何况这种鼻息都扑在他颈侧的距离下的接触。
但他忍住了,一动不动,只是身体还是会有些不自觉的僵直。
琅泠察觉到他的不自在,略略收紧了双臂,轻笑着低声说:“若不是来杀我的,就放轻松点。”
苍耳一僵,依言缓缓放松了身体,小心地靠在琅泠怀里。
琅泠只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有趣至极,不由得越发起了兴味,对他的身世也好奇起来,眼见着一卷卷宗已至尽头,便干脆收了扔在桌上,只环着苍耳向后一靠,眉间难得带了几分慵懒:“你多大了,可还记得么?”
他本以为这个连名字都忘了的家伙多半不会记得自己的年龄,谁知苍耳心里默算一遍,片刻后便回到:“二十二。”
竟比他小了两岁。
琅泠心里想着,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把长雾谷的旧事重提:“问你名字你都不记得,怎么问你年龄倒是记得了?”
“我不记得。”苍耳平静地说,“主上说的。”
“你主上?化魇么?”琅泠微微诧异,“他还关注这个?”
苍耳沉默半晌,才慢慢开口:“十二年前,主上说是十岁。”
如今转眼十二年就过了,他应该二十二了。
琅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怀念。他试探地开口:“化魇……就是你主上,他人怎样?”
这次苍耳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才轻声说:“他很好。”
“是么?”琅泠绕了一缕苍耳的长发在指尖把玩,“迄今为止,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说他很好的人。”
苍耳不接话了。他沉默着,抗拒再继续这个话题。
琅泠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没想套你话……好罢,只问关于你的,怎样?”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要套话也不会是这种方面的事啊。
苍耳微微颔首。
“你是十二年前当了化魇下属的罢。”琅泠思索了一下,侧过头看他,“若我没记错的话,‘鬼蝠’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是在十年前……”
啊,十年前。
这家伙才十二岁呢。
琅泠恍惚了一下,定了定心神,接着问道:“空缺的那两年,你在做什么?”
苍耳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练功。”
是吗?
琅泠一瞬不瞬地盯着苍耳。
听风阁是收集情报的组织,而所有重大事件的情报都会在身为阁主的他手上走过一遍。刚刚他还若无所觉,只是在心里对了一下时间线之后,他悚然发现苍耳“消失”那两年,竟正对上赤峰门内高手纷纷原因不明走火入魔,武功尽废的那两年。
赤峰门原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派,经此两年,实力一落千丈,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苟延残喘了许久,直到门主被暗杀,整个门派才没落到无可挽回,彻底崩散。
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暗杀赤峰门门主的,正是鬼蝠苍耳。
那也是苍耳在江湖上威名益重的起点。
琅泠盯了苍耳好一会儿,苍耳都面无表情,甚至在他盯久了之后,脸上浮现出一点疑惑的神色。
琅泠垂下眸,半阖起眼,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由于身份,他比一般人知道的更多一些。譬如说,那些高手武功尽废的原因不是什么走火入魔,而是蛊虫,吸食功力的蛊虫。
而赤峰门覆灭后,蛊魔岭便横空出世。若说其中没有干系,他是绝不信的。
只是他相信,这事即便与蛊魔岭有关,也不会是苍耳干的。
这个手上沾满了鲜血却依旧干净到纯粹的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忽地就不想再试探什么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十年了,你这样的,是怎么活下来的?”
苍耳迷惑不解。
琅泠显然不想与他多说,只是揉了揉他的长发,吹熄了那一盏油灯,径自抱了人站起来,走向卧房。
“现下太晚了,这身衣服,你先凑活着穿。”琅泠边走边说,“等睡起来,我叫人给你裁两套合身的。”
苍耳拒绝的干脆:“不必。”
“为何?”琅泠诧异。
苍耳沉默了一下,把脸转过来,看着他认真地说:“没钱。”
琅泠险些被他逗笑:“怎会?你出任务的报酬不低罢,我看你过得那么简朴,哪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怎么会没钱?”
他又不是没请过杀手,知道那些家伙要价可不低,接一单大的就够普通人活半辈子,苍耳的报酬,不应比他们低才是。
谁知苍耳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报酬。”
琅泠一愣,慢慢皱了眉:“你……是死士出身?”
苍耳摇头。
“是了,我也没听说过蛊魔岭养死士。”琅泠自言自语到,又问他,“没有报酬,那赏金呢?或者他给你发月钱?”
“没有。”苍耳直白答到。
琅泠眉头皱得更深。
正巧他已走到床边,便把人放在床铺上,居高临下,审慎地打量他,半晌,慢慢说:“那你是为了什么给他卖命?报恩吗?”
苍耳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被琅泠问愣了。
是啊,为什么呢?
他确实穷得很,全部的家当也只有那两身衣服,一堆药剂蛊虫,一些零零碎碎的暗器,还有那把琅泠收缴了的匕首,真要算起来,兜比脸还干净。
蛊魔岭从未给过他一分钱,化魇也不过是每次给他派了任务后,丢给他一些一次性的小玩意儿罢了,连够不够用、合不合用都两说。
最初他也只当自己是报恩,直到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叫那一袭火红衣袍的人听了去。
他至今还记得那人坐在殿上,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对他说:“我对你无甚恩惠,我替你治眼睛,你便要替我做成一件事来还我,这是交易,不需要什么报恩不报恩的,明白吗?”
他记得他当时是叩首应了的。
只是当年答应的好端端的“做一件事”,究来算去,竟不知何时,成了无数件。
寻常人肯定都会说是他被骗了,但只有苍耳最清楚,是他自己不想走。因为……
“无别处可去,无别路可生。”他低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苍苍:我一穷二白,真的。
琅泠:……所以,江湖顶尖的杀手是怎么混到你这么惨的地步的?
☆、第十八章 暂留(八)
苍耳的声音虽低,琅泠却是听得明白,不由得心中一颤。
短短十字,道尽心酸难言。
竟神奇地与他自己的经历也相吻合。
他默然半晌,禁不住低叹了一声,抬起手来,慢慢地揉着苍耳的长发:“谁不是呢……”
苍耳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浓烈的情绪,心下不由得诧异。
他本以为琅泠大略一生顺遂,做到如今的地位,更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却不曾想听他语气,竟似也有幽微难言的往事。
他在心里默默打了个问号,随即愣了一愣,又面无表情地把那个问号划去了。
这不是他该疑惑的。
琅泠看了大半夜卷宗,又被苍耳一句话勾起些不怎么好的回忆,到底也是倦了,疲惫地说:“里面睡罢,有什么事的,明天再说。”
苍耳乖顺地点点头,向床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了空间。
琅泠想到那些莫名的冲动,迟疑了一下,最终和衣躺了,与苍耳各占一边,倒也是泾渭分明,相安无事。
苍耳头一回与人同床共枕,虽然隔着几分距离,但内力加持之下,那人的呼吸声清晰得如在耳边,明明白白地昭显着存在,直让生性谨慎的他浑身僵硬,不自在到了极点。
简直是一种另类的折磨。
琅泠察觉到苍耳的僵硬排斥,知道他绝不肯就这般乖乖睡觉,十成十地又要硬熬一晚上,不由开口劝到:“睡便是了,莫要熬着。”
苍耳低低地“嗯”了一声,依然全身紧绷。
琅泠知道这是苍耳长年累月的习惯,一时半刻恐怕改不过来。只是如今他俩睡了一张床,若是苍耳不睡,势必要对他的睡眠产生影响。
思及前段时间不在而积攒下来的事务,琅泠心下无奈,翻过身去,道一声“得罪了”,便伸手去点苍耳睡穴。
他出手不快,给苍耳留足了反应时间,若是苍耳排斥躲闪,即使没什么内力,也是可以轻易躲开的。
只是苍耳没有躲,反而往上凑了凑,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把后颈温顺地展露了出来。
琅泠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简洁的方法了,如果苍耳不配合,其他方法无疑要麻烦许多,也要危险许多。
手下的穴位也算是人体三十六死穴之一,琅泠不欲伤到苍耳,便留了手,只使了三分劲力向下点去。
这一下落得实,只是大约力道稍欠,是以苍耳并没有如在长雾谷内那样立时昏睡过去,而是半昏半醒之间凭着点余力本能般向他怀里拱了拱,像只家猫一样将脸颊蹭上他胸膛,十指揪住他的衣襟,蜷在他怀里之后才一动不动了。
琅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苍耳临昏睡前最后一件事是往自己怀里拱,一时僵住了,过了好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将点在苍耳耳后的那只手向下移去,划过触感分明的脊椎,轻轻地将人虚搂在怀中,低下头看着那安稳的睡颜,心绪一时复杂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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