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他问自己。
明知道这人的本质……为什么还会心神动摇?
他全不知道为何世上会有这般矛盾的人,一边摆明了处处防范警惕他,一边又恭顺地执行他的每一个吩咐,甚至于毫无顾忌地蜷在他怀里睡觉,一副交托性命的模样。
如果全是演的,那未免太真。
轻嗅着鼻尖萦绕着的雪松般的冷香,琅泠心里难得生出些迷惑不解。只是不知是不是那香气安神的效果,他在床上默默思索了片刻,竟不知不觉地就揽着苍耳睡了过去。
这个夜晚,对两人来说,皆是难得好眠。
次日清晨,两人同时醒转,面面相觑,无言多时。
于苍耳而言,终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未曾有过这片刻安宁;于琅泠而言,终日俗务缠身、劳心劳力,也未曾有过这片刻轻松。
只是,这便是归宿?
无人相信。
于是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有提及。
琅泠给苍耳划了自由活动的范围,定了固定的药浴时间,其余的便都交由暗卫盯着,自己依然在阁楼里看着卷宗,一看一天。
而苍耳只用了几天将阁楼和院子摸索遍了就不再出去,只待在房里,琅泠允许时便坐在他怀里陪他看卷宗,不允许时就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安安静静,乖乖巧巧。
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琅泠依然要去点苍耳的睡穴,苍耳也依然每天靠在琅泠胸口,蜷着睡觉。
渐渐地像是成了一种谁也不说的习惯。
只是有一日清早,琅泠在睡梦中只觉得脸上有些微的痒意,像是小虫子在爬来爬去。他皱了皱眉,那感觉便立刻消失无踪,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于是也并未注意。谁知过了一会儿,那痒意又如影随形地黏附上来,在他面颊上游走。
他彻底惊醒过来,却没有妄动,只是装着未醒,在掌下悄悄扣着劲力。
很快,他就分辨出在自己脸颊上游走的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人的指尖。
……是苍耳。
他的双手都放在琅泠脸上,动作轻柔,触碰得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从琅泠下颌摸上去,轻按过薄唇、双颊、鼻梁……
一瞬间无数种念头划过琅泠脑海。
安分了这么多天,终于要动手了么?他要做什么?剥了皮去做□□?
若不是苍耳毫无杀意,琅泠只怕早要出手。只是现下对他的目的起了疑惑,方才忍着心中怪异的感觉,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谁知苍耳慢慢地摸完了,便把手放了下去,依旧规规矩矩地躺好了,把自己小心地缩回他怀里,很快呼吸就变得平稳起来,只装作睡着了的模样。
琅泠不好拆穿,只得陪着他装睡,直到再睡下去便要过了惯常起床的时辰,这才假装刚刚醒来,毫无异色地穿衣洗漱。
虽说之后苍耳再没有过如此举动,但琅泠已在心底悄悄埋了一颗疑问的种子,暗自揣度了数种可能。
只是哪怕他的猜测再恶劣,他也没有停了给苍耳的药浴,甚至于在给苍耳把脉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为那人明显好转的身体状况而高兴。
这真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琅泠觉得自己就像在心口上暖着一条冻僵了的毒蛇,明知道那是随时会反咬一口的存在,却也依然为了这美丽又危险的生灵的渐渐复苏而感到一种隐秘的、莫名的欢欣。
就像是疯了。他想。
不过嘛,感觉也还不错。他又漫不经心地想。总算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有些不那么无聊的东西了。
一旦成了习惯,日子就过得快得像流水一样。
苍耳立在窗边,感受着迎面扑来的风,在心底里默默计算了下时日,这才恍然发觉后日便是他与琅泠那一月之期。
他静悄悄地在窗边站着,良久,把手搭在窗棂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不是没有不舍。他隐隐有所感觉,在听风阁过的这些日子,恐怕会是他这一生中最放松,甚至可说是放纵的日子。
人总是贪恋能放纵的日子,他也不例外。只是他更清楚地知道,一场美梦做得再长,终究还是要醒的。
他凭着野兽般的直觉判定了琅泠对他的善意,所以才敢跟着琅泠回了听风阁,才敢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留这么久。饶是如此,他也必须步步小心,生怕犯了什么忌讳,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没有人会对他的性命负责的。
稍有差池,他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苍耳默默立了片刻,摸索着关上窗子,顿了顿,无言地抚上眼上那条黑布。
……早不是他最初带的那条了。现下这条,是琅泠摘了原来那条之后的第二天,亲手给他绑上的。
不知是什么考量,琅泠最终没给他做衣服,反倒是换了一条蒙眼的布。他看不见,只听琅泠说还是黑色的,跟他原来那条一样,便也没有多说什么,由着琅泠含着笑给他绑上了。
毕竟有这一层遮挡在,他也能稍微自在一些。
只是那布料出乎意料的柔软细腻,折了四折覆在眼上,既不至于让他觉得空荡荡的宛若无物,也不至于沉沉坠着,行走间摩擦得眼皮疼。
许是他当时愣愣的,琅泠笑了笑:“下人不懂事,昨日将你那条黑布不知扔哪里去了,这条算我陪你的,收着罢。”
苍耳不傻,明白这只是琅泠为了让他收下东西找的借口。
他感激这份不动声色的关怀,甚至于,他没有掩饰自己对这种生活的渴望,乃至于对琅泠隐隐的依赖。
所以琅泠所见,也不都是他装的,确有几分是真情流露。譬如惹琅泠怀疑的那回,他只是突发奇想,忽地想知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所以他真的只是摸摸而已。
真真假假,才好叫人相信,不然怎能将一向精明的阁主大人都骗过。
只是……
苍耳默默将内力在体内周转一遍,不自觉地把手扣在心口。
前两天这里有了些动静,想必主上又有新任务要交由他去做了。内力已经好了九成,剩下的慢慢调息,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已经没有继续留下去的理由了。只希望在走之前,能把蝠牙要回来……
风从窗缝漏入,吹凉他的指尖。他放下手,低下头去,无声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苍苍是猫系的吧,一定是
☆、第十九章 暂留(九)
琅泠直觉这两天苍耳莫名地有些不大对。
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毕竟苍耳一如既往的安分守己,乖顺得很。
硬要说的话,只能说他太乖了,颇让人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的感觉。
对了,说起来……今天是那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罢?
意识到这点,琅泠手中的毛笔一顿。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想到了之后,心里反倒无端地生出了点诡异的不舍。
那个蛮有意思的人明天……不,或许今晚就要走了。
琅泠垂下眸来,盯着手下的卷宗。那些方方正正的字本来排列得整整齐齐,却在他长久注视的目光中慢慢扭曲起来,既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又像是某种晦涩难懂的符咒。
他盯了那么半天,什么也没进脑子。最终他烦躁地把毛笔往旁边一搁,十指交叉按在桌上,身体颇有些无力地靠上椅背,任由思绪慢慢放空。
这些日子他差人去调香不止一次,只是不知为什么,调出来的香虽有那么几分味道,也能暂时缓一缓他的头疼,但终究是差了神韵,没有苍耳身上那种自然的雪松冷香让人放松。
其实这事说来也怪,苍耳这身份分明是最不能让人安心的,偏生琅泠把人一揽,玩着发丝,嗅着冷香,满心的烦躁就全化了心平气和,连带着看那些琐碎小报的效率都高了不少。
江湖上也不是天天有大事的。平常的日子里,就属这些琐碎小报最多,也最令人厌烦,是以琅泠自发现有苍耳在他的效率几乎能翻一倍之后,便每次都像最初那样环着苍耳看卷宗——左右苍耳很安静,整个人又偏瘦削,坐在他怀里,也没占多少地方。
苍耳只当自己是个人偶,他也就当抱个人偶就行。
他对这样的生活适应良好,谈不上多喜欢,但至少不抵触。一潭死水的日子,被人砸出了点波澜,也是很有趣的。
只是那个人要走了。
琅泠敛了眸中神色,大拇指在无意识地在桌板上敲出有节奏的“哒哒”声,思索着将人再多留一阵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一声瓷器摔碎的清脆声响从门外传来。
思考事情的时候被人打断,琅泠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想到能在他的地盘上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只可能是那一个人,只得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向外走去。
他到外面的回字形走廊与楼梯的交口时,正看见苍耳跟个下人一起跪在地上拢着碎了一地的瓷片,看模样依稀还有个瓶的影子。那下人哆哆嗦嗦的,手都在抖,苍耳倒是很平静,正在慢慢地把一些细小的碎片拢回来。
只是琅泠一眼就看见了苍耳手上被碎瓷片割开的、尚滴着血的伤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那艳红的血点染的玉白的瓷上,竟觉得有了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怎么回事?”琅泠的语气很淡,但常年在阁里伺候的下人怎么能听不出来他在生气,当即吓得双手一抖,连刚拢起来的碎瓷片又稀里哗啦掉回地上都不顾,只颤巍巍地磕着头:“是小人……小人……无意冲……冲撞了这位……这位公子……”
支支吾吾说到最后,竟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敢说。
琅泠微微皱起了眉。
那下人登时连话都不敢说了,只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瑟瑟发着抖。
琅泠冷冷看了他一眼,继而把目光转向苍耳。
苍耳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还跪在那里,只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所以直起身来,头转向这边,手里还拢着一捧碎瓷片,神色间几分茫然。
琅泠看见血从他指缝间流下来。
这次他狠狠皱了眉,踩着一地碎片径直走过去,扫落苍耳手里那一堆碎瓷片,把人扣着手腕从地上拉起来,一语不发地拽着往回走,只冷冷地撂下一句“收拾干净”。
苍耳听见那下人松了一口气,诚惶诚恐地在他们身后道着谢,然后麻利地收拾一地碎瓷片去了。
他很乖顺地被琅泠拽进了里间。
琅泠拽着他在床上坐下,亲自去取了伤药来,伸手示意他:“手摊开。”
苍耳看了他一眼,慢慢把手放到他的手心。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肤色苍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若不是看得出掌心附着一层惯握刀剑的薄茧,恐怕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双弹琴作画的手。
只是这双手上现在布满细细的划痕,伤口不深,但又多又密,不少还渗着血,看上去倒是触目惊心的很。
琅泠拿了块白布,仔细地将血迹都擦拭了,又将那些较深的、还渗着血的伤口一一按过止血,这才拿过那上好的药膏慢慢地涂抹起来。
苍耳歪了歪头,由着琅泠把他的手摆弄了半晌,忽地说:“他怕你。”
“嗯,”琅泠手下动作不停,“怎么,想问为什么?”
苍耳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头,旋即又想起琅泠在给他处理伤口,不一定能看见,便低低应了一声。
他是真好奇。这一个月下来,他与琅泠几乎朝夕相对,从没见过那人打骂责罚下人,况且琅泠待他都不能说不好,待自己人更不可能不好,是以他着实想不通那下人为何怕成这样。
这时琅泠已给他抹好了药,听见他应声,便抬起头来看着他,忽地有些莫测地笑了。
“因为先后有三个人摔坏东西,被我杖死了。”他轻飘飘地说,“就你来之前半年的事。”
那种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骄傲让苍耳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我不算什么好人的,早跟你说过,”琅泠拢住他的手,眸中闪过莫名的光,“发什么抖,怕了么?”
苍耳不吭声。
琅泠就这么看了他半晌,终于再次低下头去,一边给他缠着绷带,一边平静地说:“当时处理叛徒,揪出几个细作,不好明着处置,便找了些借口,以至于阁里的人都以为我不喜欢有人摔坏东西,小心翼翼的。”
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我也确实不喜欢有人摔坏东西。”
这话说的别有深意,只是苍耳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安静地等着琅泠给他包扎完。
琅泠打绷带的水平不差,并且很讲究,就是有些慢条斯理,一看便知是从哪个杏林圣手那儿学来的,而不是像苍耳那样受伤多了自己摸索出来的。他仔细地将苍耳双手连着十指都一一缠了,末了还要在手腕上打个活结,留几寸看着飘逸的富裕,这才算完成。
“说说罢,怎么回事?”包扎完了,琅泠顺手捏了捏苍耳掌心,漫不经心地问到。
“他上来,我过去,撞上了。”苍耳答到。
琅泠挑眉。
真是苍耳式简洁的答案。
不过,哪怕目盲也能稳居江湖第一的杀手,会因为躲闪不及撞到人?
这好像有点说不通啊。
“你莫不是当我傻,苍耳。”琅泠叹道,“藏哪儿了,拿出来罢。”
苍耳讶然,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不然你故意撞他做什么呢?”琅泠翻手攥住苍耳的腕,虽是问句,语气却也平静,“要让我亲自来搜吗?”
苍耳挣了挣,见琅泠攥得紧,挣脱不开,便也放弃了做无用功,只微仰起头:“不信,自可搜。”
琅泠看着他淡定的样子,狐疑之色一闪而过。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说:“我不信你。”
“理所应当。”苍耳点点头。
琅泠没能从他脸上找到任何表情,无论是被冤枉的委屈,还是怕被发现的心虚,都没有。
这让他禁不住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不过,还是搜一下安心。
“若我误会你,我会跟你道歉。”他认真地说。
苍耳心里微微一动。他隔着黑布凝视着琅泠,忽地在他松开手的那一刻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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