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到了下邳又能怎样呢?他不敢回自己当初同秦庸一起住的那处院子,回去了能有什么意思?
是以顾之遥决定向北走,去自己没有到过的地方看看。
他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每日睁眼便是向北走,饿了就停下来猎些可入口的东西烤了吃,困了便支起篝火露宿野外,等篝火熄了冷醒了便继续走。
才不过半个月,顾之遥竟是走到了漠北之地。
此地冰雪连天,触目一片纯白,顾之遥从来没有自己来过这么冷的地方,京城的冬天竟是比不过这里的秋天寒冷。他身上的衣服到底是单薄了些,就是有内力傍身也仍是觉得冷得打哆嗦。
獐子、鹿一类的都见不到了,顾之遥也很少去猎这种大的动物,毕竟自己就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何苦去和这些东西过不去?他一路过来野兔山鸡吃得胃里泛酸,手心里那条伤口一直不处理也化了脓,这几日里自己又顾不得拾掇一二,甚至连衣裳都没换过,幸而天气严寒,这要是夏天,指不定人都要酸了。
一连多日未曾休息好,顾之遥只觉得身子乏倦得紧,寻了一颗光秃秃的柏树靠着坐了下来。
好冷啊,顾之遥抱着自己的胳膊略略打了个哆嗦,自己会不会在这儿被冻死?
他不想死,如果自己死了,就再也没机会回去见褚丹诚了。虽说要出来的是自己,但自己只不过想要让二人之间先冷下来,等再过个一两年,指不定心结打开,二人又能做回兄弟呢?
异想天开。
顾之遥在心中嗤笑唾弃自己,动了的心如何能收得回?说什么做回兄弟,自己也心知再不可能,不过是自己痴人说梦。
冻死也挺好,什么都不用想了,什么天潢贵胄,什么褚小夫人,通通都滚到一边去!自己在这儿做上一场美梦,也算是全了夙愿。
希望自己心里的那个人能像书中说的那样,“铁马冰河入梦来”。
不需要金戈铁马,只要能进自己的梦中,便是最最好不过了。
……
顾之遥靠着柏树迷迷糊糊眯着眼,意识正含混不清时,听到有脚踩到雪地上的咯吱声。
“哟,这是哪儿来个孩子,穿这么点儿在这儿睡觉,是要给我添上一座冰雕么?”
顾之遥听到一声清朗的男声,懒懒掀起眼皮子去看那人。
那人三十岁上下,身形很是高大,穿着一身浓紫色的道袍,外罩一件有暗金线麒麟刺绣的玄色大氅,在领子那儿滚了一圈儿火红色的狐狸毛领。那火狐毛儿实在是太扎眼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就那样突兀地随风微微倒向一侧,闹的人眼睛疼。
顾之遥视线略在那人红色的毛领上停留了一会,便又倦倦地把眼睛闭上,不再搭理他。
“大胆,你这……”
“徐悲,”那人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男子,约莫三十几岁,见到顾之遥对那人无理,便忍不住出生呵斥。那人却并不在意,抬手拦住徐悲,又笑道:“无事。”
他走到顾之遥身边蹲下来,看着他,“我看你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是亡了父母还是死了老婆,跑到我这儿来想冻死自己了?”
听到那人聒噪,顾之遥忍不住蹙起眉毛。
怎么这人如此嘴毒,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如今这个年纪的,不会被旁人打么?
“嘿,还不说话?”见顾之遥实在懒得搭理,那人也不恼,索性抱着手臂坐到地上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之遥等了一会儿,这人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他又习武,五感比寻常人要灵敏得多,被人这么盯着简直浑身发毛,撑不住只能睁开眼:“你想要干什么?”
“哎呀,不是哑巴啊?”那人拍手道:“我是看你可怜,过来看看要不要帮忙的。”
“不要。”顾之遥一点面子都不给,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那人也不恼,反而将大氅脱下来,盖到顾之遥身上,“那行,衣裳借你暖暖,你要思考人生还是警醒自身什么的都行,稍微快点儿,别连累我被冻死了。”
就是再想思考人生还是警醒自身,顾之遥也只得停了。他不是没见过人热心肠,只是这人也太强制别人接受了些,由不得自己拒绝。
顾之遥睁眼顿了顿,想要将衣裳还给他,那人看出顾之遥的意图,像躲什么毒蛇猛兽一般飞速闪身后退到一丈开外。
“别客气别客气,我这人心好,你穿着罢。”
顾之遥诧异于这人的身手竟是这般好,眨眼间便能飞身蹿出这么远。自己轻功已经算是出类拔萃,这人更是各中佼佼者,自己怕是比之不及。
“阁下到底想干什么?”顾之遥已经多日不曾同人交流,今日也不过才开口第二回 ,他惊觉自己声音沙哑,且站起来的一瞬间脚步竟有些虚浮无力。
“也没什么,”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把松子来,边剥松子往口中送边道,“这山头儿是我家的,你要是冻死在这儿总归不好。”
顾之遥点点头,垂下眼帘,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那我换个地方。”
“诶诶诶,别呀,”紫衣男子又飞身上前,拉住顾之遥的袖子,“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又不是亡了父母死了老婆,是什么事儿能让你这样的小孩儿过不去了?”
小孩儿……馥园里的另外三位主子也常常说自己是小孩儿,也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顾之遥觉得这事儿不能细想,想多了便又要撒癔症。
眼前的紫衣男子虽说素未相识,却没有来得让人觉得亲切,想把心里头的话同他说。
“我……”顾之遥犹豫了一下,“我对不该爱的人害了相思。”
“嗐!你才多大,就知道什么是害相思了?”
“知道的,”顾之遥点点头,眼神略微有些发飘,“牵肠挂肚,一日不能忘。睁眼是他,闭眼是他,用饭喝水是他,就连睡觉做的梦,也全是他。”
第88章 孑孑人东奔西顾,茕茕子思云慕楚
顾之遥提到自己心中那人时目光便不自觉先柔和了三分。
“哟,是思春了?”紫衣男子调笑一声,“那怎么又说是不该爱上的人了?”
“他……是男子。”顾之遥神色有些黯然。
“男人啊……他娶亲了?”紫衣男子听得起劲,又掏了松子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顾之遥手里一把,自己也开始剥壳吃松子。
顾之遥摇摇头,低头看手中的松子怔怔出神。
“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紫衣男子不赞同地摇摇头,“世间的人千千万,还能每个男人都喜欢女人不成?他又未娶亲,怎知就是对你无意了?”
“他是我哥。”顾之遥不等他说完,抬头与他对视,徐徐道,“我们本应兄友弟恭,我却对我哥哥思春了,害相思了。”
紫衣男子也是个奇人,听顾之遥说出此番话非但不觉得惊骇,眼睛反而还亮了一下,“我说咱们两个投缘呢,刚一来就觉得你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和我年轻那会儿像来着,不想竟是这样。”
顾之遥不解其意,挑眉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嗐,老黄历了。我再比你大上几岁的时候,也看上了个不该爱上的人来着。”
“你……也看上你哥了?”顾之遥犹豫了一下,迟疑道。
一旁装作不存在的那位徐悲闻言大声咳嗽起来,咳地撕心裂肺,几乎就要过去了。
“徐悲,若是肺痨就离我远些。”紫衣男子瞪了徐悲一眼,“别把病气过给我。”
徐悲:……
“什么看上我哥了?我在我们家最大了。”紫衣男子抬手想要揽住顾之遥的肩头,顾之遥条件反射向后躲了半步,那男子也不觉尴尬,手顺势落下扶住顾之遥的肩膀,“我看上的是我堂妹。”
人家听自己倒了半天苦水,就是礼尚往来,自己也该听他倾诉。
顾之遥勉强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样子,那男子却噗嗤一声笑出来,“知道你没心思听,肯定满心都是你那位哥哥。行了,被跟这儿傻站着了,你若是跟这儿冻死了,你那位哥哥不消几年便要把你忘了你,到时候娶了夫人都不会祭拜你。”
顾之遥以为自己心中没有什么更在意的了,但听到男子提到褚丹诚今后娶亲,心中还是难受地揪在了一处。
他不知道多少次在心中和自己讲过,褚丹诚今后能好,自己便好。哪怕他娶亲了,自己也愿意护着他一家老小。
可是真的甘心吗?
四年朝夕相处,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四年来帮他料理后院儿,护褚琅周全的人是自己;四年来,看着他越来越成熟稳健,最后对他牵肠挂肚的人也是自己。
若是这人真的要娶夫人,说什么护他一家老小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自己根本就不甘心!
顾之遥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什么魔怔中,完全无法从这样的想法中挣出来。
“喂?喂?”耳边的声音将自己唤醒,那紫衣男子一只手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两下,见自己回过神来才又退开些,不至于离自己太近,“撒什么癔症呢?别在这儿耗着了,看你脸色估计近来都没好好休养生息过,你就拿这副鬼样子回去见你哥哥么?”
“不行,”顾之遥嘴唇嗫嚅两下,“他不能娶亲。”
紫衣男子见顾之遥似是神志不甚清醒,抬手在顾之遥额头上摸了一把,随后骂骂咧咧起来,“他妈的,我就是劝个半大孩子,这是还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徐悲在一旁欲言又止,看了男子的脸色,又把到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顾之遥连日来郁结于心,又风餐露宿,今日在这雪地上一会儿吹冷风,一会儿盖了那人的大氅捂出薄汗来,此时又总算将接连几日堵着自己的那事说了出来,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此时是风邪入体,烧起来了。
最后还是徐悲背着他下了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紫衣裳那位是个爷,自己做奴才的不背着也没有别人能背着了。
所幸山脚停了那男子的马车,三人同乘一辆马车便走了。
……
顾之遥再睁眼时已是翌日辰时,他底子算得上好的,烧不过一夜便退了,只是肝火凝滞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好的毛病,且要躺个几日。
他甫一睁眼便觉得喉咙干痛,也不顾自己躺在别人家的床上,坐起身来便是一阵咳嗽。
有小丫头听见了动静就进来伺候了,见顾之遥咳嗽忙递了帕子来,顾之遥用帕子堵着嘴又咳了两声,卡出两口带血的痰,才觉得身子清爽了些。
肝火凝滞就是这样的,若是能将瘀血卡出来,人便好了大半。
顾之遥此时觉得不似前些日子那样憋闷难受,才有心思观察期周围的环境起来。
这府上的主人似是喜欢紫色,这屋子的床幔和身下的褥子都是紫色的,就连伺候的丫头也是穿着紫色衣裳。
“诶哟,练过武的就是底子好,”门口传来一声玩笑,一名男子穿着浅紫色曳撒走了进来,手中还握着一柄弓,额上沁着一层薄汗。
看来这是起早操练过了。
顾之遥记得这人,昨日就是这人在一旁开解自己,最后还是他的家臣将自己背在背上带下山的。
他自小生养在下邳,后来随褚丹诚回了京城,再往北边的地方就没去过了。没想到此地屋外冷得刺骨,也不知这屋子里是不是烧了地龙,竟是一点觉不到冷,反而还有些燥热。
紫衣男子走过来试了试顾之遥额头,不如何热了,便放下心来,“还成,明日便可下床活蹦乱跳了。若想好利索,就再吃几日药,将你那肝火降一降。”
顾之遥这是心病,如何吃药便能好呢?他自己心理清楚,却还是笑了笑,“多谢。”
顾之遥生的好看,从前京城那些人见他笑脸总忍不住驻足多看一会儿。面前这紫衣男子却无动于衷,反而说起正事来,“昨日我摸你脉,你这一身内力倒是足,筋骨长得也好。只是你的内息似乎驳杂了些,若想更进一步少不得要在提纯内力上下些功夫了。”
顾之遥笑笑,没说话。
“我和你一见如故,要不咱们烧个黄纸拜个把子,内力这些我自会教你。”那人拍拍自己的胸脯,似乎就等顾之遥开口应下了,便要去找人送黄纸来烧了。
顾之遥摇摇头,“我有哥哥了。”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不想再要一个兄长。
那紫衣男子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不肯的,不如你拜我为师,我大你十几岁,也合适。”
顾之遥也觉得此人亲切,歪头想了想,便答应了。
“成,磕头敬茶什么的倒也不必,”男子笑着一拍手,“我教你如何提纯内力,你没事儿陪我聊聊天儿解闷儿就行了。”
“我叫楚顾。”顾之遥点点头,抬头看那人,等那人自报家门。
“楚顾……你爹姓楚,你娘姓顾?”男子笑着问了一句,也没想着让顾之遥回答,便又开口道:“为师名为牧周,平日里你还是要喊师父才好。”
第89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相思入骨谁能拆
漠北的冬天长,春天短,顾之遥在漠北足足挨了半年的冻,才挨到开春。
到了春天,这里的雪也仍旧没有开化的迹象。
此处景象同顾之遥见过的那些地方都不一样。
下邳一带的田地是成片成片的水田,鱼塘,再到人烟少的地方便是一座座不算高的山,一年常绿;齐州泉水多,泺水之源槛泉便在其中,常常能看到澄澈的泉水下有些漂亮玛瑙绿色或南红玉色的水草轻轻摇晃着;至于京城……京城里有褚丹诚。
顾之遥思绪如同他的头发一样,被西北风吹得乱飞。
“小顾儿,又寻思啥呢?”顾之遥刚回过神来,便觉得背后有一阵掌风袭来。若是在往常,他凭着本能便会轻松闪过,可今日……
顾之遥不躲不闪,背后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他就这么等着,半路上便把力卸掉,一掌变成一巴掌,拍在顾之遥的肩膀上倒好似拜把子兄弟间打招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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