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了怪了,你是又疯了?”
顾之遥转身看那喋喋不休的人。
那人一身紫色大放量圆领袍,腰间系着白玛瑙镶金革带,外罩一玄色斗篷,斗篷的兜帽一直到下摆都滚上了雪色兔毛儿边。
此人正是牧周,自己的便宜师父。
自己独自到了漠北之地已有半年,开始时整日浑浑噩噩,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究竟想要些些什么。
随着时光流逝,顾之遥不像当初那样满脑纷乱,一下愧悔一下又有想回去的冲动。
他渐渐沉淀了下来。
自己对褚丹诚的情是收不回来了,可他将自己带大自己却终日自怨自艾实在是不该。
二人本就不是亲兄弟,动了心又怎么了?
不得不说牧周是个奇人,他胸襟坦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还顺带把顾之遥本就不多的愧疚也一并带没了。
顾之遥翻了牧周一眼,忍不住也有样学样地口花花起来:“放心,我哥哥说了,京城里的公子们就没一个比我俊的,就是疯了,我也是最好看的那个。”
这半年来,顾之遥想通了不少事。
他开始每日往馥园递飞鸽传书,除却刚开始鸽子们不熟路,丢了几只,到后来每日都是雷打不动。
漠北到京城不算近,飞鸽传书少说也要等个十来日。可顾之遥不急,半年都等得,还在乎那十来日么?
半年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一个时间,让自己慢慢消化,好好想想自己真的是那么喜欢褚丹诚么?
这是自己给自己最后反悔的机会,也是自己给自己一个宽恕自己的时间。
可结论是喜欢的不得了。
自己心中没有人能比褚丹诚更好了,没有人可以代替他的位置。
原本以为两个人距离远了,感情许是就淡了,到时候还是能做回兄弟的。谁知情之一字,最是难以琢磨。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行行行,知道你嘴厉害。”牧周连连表示自己不愿同顾之遥争论,“跟我混这半年,把我的轻功掏个一干二净,说诨话气人的本事更是青出于蓝。”
“我几时气你了?”顾之遥斜睨牧周,“我看你别叫牧周,改名叫胡诌更合适。”
“没大没小的!”牧周一巴掌糊到顾之遥的后背上,一点儿劲儿也不收,若是寻常未曾习武的人,几乎就要把人拍吐血,“说了多少回了,别喊名字,叫师父。”
顾之遥回牧周一个非常嫌弃的表情,“我喊木匠铁匠也是喊师傅的,您老这是想转行了?”
此师父当然非彼师傅。
牧周摇摇头,不再接话茬。——再接话茬下去说不定这小孩儿还要拿什么来噎自己。
也好,当初刚来的时候眼神和那死鱼也没什么区别,如今能说会道,不是更好?
牧周在顾之遥前面往回走,山脚下就是他的宅子,顾之遥这半年一直住在他那儿。往常这个时候顾之遥定是躲在房里给他那宝贝哥哥写信了,今日人不在,自己担心他又犯病便出来看看。
得,人家非但没事儿,还一副想开了什么的样子。不是看破红尘,而是想要跳入红尘一般。
之前觉得这小孩儿身上还带着点儿清冷劲儿,现在斗起嘴来自己不见得能赢。
牧周边走边摇头,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就收这么一个徒弟,却根本摆不平他。
“师父。”
背后忽然传来顾之遥的一声轻唤,牧周赶紧掏掏耳朵,“我没听错?诶哟我的妈,头一回被徒弟喊师父,为师老怀安慰,要去绕城跑一圈。”
顾之遥好不容易运起的情绪嗤一声泄了气,他向天翻个白眼,干巴巴道:“跑不跑步倒是随你,晚上记得回来一起吃酒。我早上猎了一只鹿,晚上烤来吃。”
“嘿,这山头儿都是我的,猎我的鹿请我喝酒?”牧周挑挑眉,“你倒是会算账。”
“我一向聪明。”顾之遥点点头,忽视自家师父话里的讽刺意味,“酒也是你酒窖里的。”
说完这句话,顾之遥纵身一跃,运起轻功像山脚下掠去。
徒弟脚底抹油的速度实在太快,牧周瞠目结舌,觉得这混小子不去当土匪头子真是可惜,随后也运起轻功往回赶。
只留下一直安安静静跟着的徐悲吃了满嘴的雪。
徐悲觉得真的很悲壮了,或许等不到自己为主子尽忠殒身的那一天,自己就先吃雪冻死了。
顾之遥打算今日同牧周好好用个晚饭,然后便同他告别了。
自己离开馥园实在太久了,想褚丹诚想的浑身发痛,渗入骨髓的那种痛。
哪怕自己先一时回不去馥园,只在京城里随便找个地方落脚也成,只要能看到褚丹诚,自己便算是暂时缓解了相思之苦了。
当年的金石药没将自己如何,倒是哥哥比那金石药还让自己上瘾。
今儿晚膳用得比往日里略晚了些,除了顾之遥猎的那只鹿,厨房还做了羊肉锅子端上来。师徒俩吃着烤鹿肉和羊肉锅子,推杯换盏几个来回后,都觉得尽兴。
漠北的春天比京城的冬日还要冷,吃这些正好暖身。
顾之遥见牧周用得差不多了,才放下碗筷,郑重道:“师父,我明日便要走了。”
牧周今日早就发现顾之遥同往日的不同来,猜到他是做了什么决定,只是没想到他是要回家了。
他放下杯子,一手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而后又倏地笑了:“也好,出来半年了,你哥哥估计也急了。”
“不管你怎么想,去做你想做的事儿就行。”
“来,师父敬你一杯。”
第90章 梅花香底有新醅,一寸旧忆一寸灰
说实话,牧周是个好师父。
自己在人家宅子里住了这半年,未曾交代过自己从哪来,自己是谁家的,只告诉了牧周一个自己随口起的假名字。
可牧周从来都没问过这些。
顾之遥在牧周这儿这么久,也是第一回 同他吃酒。在馥园褚丹诚念他岁数小,不许他多吃酒,他自己也对这个没有多大的瘾头,如今却是真的有想醉解千愁的冲动了。
顾之遥终是没让自己真的喝醉,只饮了两杯便放下了。
同饮的人不是褚丹诚,他想第一回 醉是同自己家哥哥一起。
牧周见顾之遥放下杯子,也不劝他多喝,兀自又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他不是顾之遥那种半大孩子,酒量好得很,喝这么点儿还不至于就醉了。
顾之遥两杯酒下肚,抬头看牧周,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语气坚定又稳重:“师父,我想把我的事和你说说,你想听么?”
“洗耳恭听。”牧周笑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顾之遥略顿了顿,徐徐开口:“我是一小就被我哥哥捡回去的,那会儿我在自己家里过的很不好,正房太太防备我像防贼,我不得不穿裙子装成个小丫头片子……”
刚开头有点难,顾之遥嗓音都是有些涩涩的,但一旦开了口,后面的事就顺畅多了。
他隐去自己同褚丹诚的真实身份,将这四年里的种种同牧周絮絮地讲了个遍。
这些事情在顾之遥心里已经藏了很久了,就像褚丹诚说的,自己家小孩儿是个心重的,有很多事儿都存着不说。
其实顾之遥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别人不能钻到自己的肚子里把心挖开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半年来,顾之遥想通的头一件事就是有事要和哥哥讲。当初若是自己早些同哥哥说这些,未必能变成今日这样。
不过或许命运中自有安排吧,若是自己不出了京城,也不会遇到牧周,也就不会有这么一个师父了。
顾之遥试着给褚丹诚写了很多信,把自己想说的,不敢说的同他在信中絮絮写了个遍,竟是连字都练得好看了些。
顾之遥带着温柔的目光回忆着他同褚丹诚的往昔,牧周在一旁听得也有些怔怔出神。
说完这些,顾之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强撑着面子不让自己脸红。他端起酒盅,将剩的一点点酒一饮而尽,掩饰脸上的热意。
一杯饮罢,顾之遥伸手去拿酒壶,却被牧周按住了,“你明日不是要动身回家,今日就到这儿罢!”
顾之遥还欲说些什么,牧周摇摇头,笑道:“那你看着为师喝。”
牧周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放到唇边啜饮一口,“要我说你是庸人自扰了。听你说的这些,为师觉着你那宝贝哥哥对你也并非无意。”
顾之遥听见牧周说这话,头顶仿佛有一对狗耳朵扑棱一下立起来一样。牧周一见他神态便知小徒弟这是在细细听自己说这些话,笑着摇摇头。
“你们这些事儿还得你们自己去弄,我们老的不管。”牧周又抿了一口酒,“礼尚往来,给你讲讲为师的事儿罢。”
“我是个罪臣之子,我们家那位老子爹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为了争那么点儿家业,连我的大伯都被他杀了。”牧周勾起嘴角,嗤笑一声:“想来是他老人家作孽太多,报应到了我身上。”
“我大伯的独女,我该叫堂妹的,不管是颜色还是秉性都是一等一的好。自我大伯出事后,我那位堂妹便被送来了我家。”
“哦,我那堂妹就在我们府上的正房太太膝下养着。我爹这个人嘛,是个花心的主儿,我娘不过是个侧室却是第一个生了儿子,也就是我啦。”
“后来,我们兄弟几个与堂妹一块儿长大。我那会儿到了慕少艾的年纪,身边的姑娘都看不上,就只喜欢我那堂妹。”
“我们家有个姨娘,很是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她知道了我对堂妹的心思后便使了手段,让我们二人睡在了一处。”
“刚说了罢?我老子是个花心有心狠手辣的,我堂妹那夜过后有了身子,我爹便把她弄出了府。”牧周将杯中的酒都倒入口中,闭眼咽下去后,又睁开,眼中不知是被酒辣得还是他困倦了,竟有些水光潋艳。
“后来我爹得了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便干脆给他喂了药,送他归西。”牧周冷笑一声,又问顾之遥,“你可觉得为师太狠?”
“不会,”顾之遥摇摇头,“师父你是……”
“我是什么?”牧周打断道:“你不会想说我大义灭亲罢?胡吣什么玩意儿呢,我就是狠。”
“狠点儿没什么不好,没准老家伙到了地底下还要感叹一声,我到底是最像他的那个。”牧周平日里说话不着调,挖苦自己起来竟是更毫不留情。他伸手去拿酒壶想要再给自己满上一杯,却一滴也没倒出来。
他砸了砸嘴,没有便没有罢。
“可惜你师娘,她要是没死,我是定要把她们母女都接回来的。可惜她心里没我,根本不想见我。”牧周摇摇头,苦笑,“只留下一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女儿也不能就认我这个爹,现在养在我弟那儿呢。”
顾之遥沉默了片刻,有心想安慰安慰牧周,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怪不得当初牧周看见自己靠在柏树下面挨冻,忍不住要出言劝解自己。
许是实在想念自己的妻女,看见和女儿年龄差不离的自己,便忍不住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劝。
“那你的女儿知道你是她爹么?”
牧周点点头,“可惜那小丫头不像她娘也不像我,蠢笨野心又大,也不知道她叔叔是怎么养孩子的。”
对于牧周后面的这句感叹,顾之遥不打算说什么。
总比给你养好罢……
顾之遥在心中腹诽,依牧周的性子,教养起女儿来,指不定会养成个什么样儿来。
没准,能养成个比褚明月还要乖张的性子来。
其实像褚明月那样的姑娘也不错,率性又敢爱敢恨,活得不累又不用旁人去猜她的想法。
等自己回到了馥园,少不得要学学她这点了。
第91章 为伊消得朱颜改,似是故人乘风来
回京城的路上,顾之遥不像出来时那样整日整夜头昏脑涨地赶路了。
他归心似箭,却更清楚自己若是瘦了一点半点得回去,褚丹诚不知道会作何想。
虽然自己在外这半年人已经清减了不少,但他还是想回去时不要太难看。
自己从前在馥园被褚丹诚变着花样儿喂,养的骨肉云亭,肉皮子更是又白又腻。如今不过半年,漠北的风大,吹得他脸上多了一层红晕,也把一身凝脂一样的皮子吹得糙了些。
而他这两年本就在长个子,身上挂不了多少肉,更别说出门在外心中相思吊着,饭量也没有从前好。
没有形容缟素已是牧周对小徒弟多多照顾了。
顾之遥摸摸马背上的褡裢,有些想笑。
当初从皇宫里出来,被宋如月塞了一堆碎银子;如今离了漠北,又被牧周塞了一小叠银票,自己倒像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了。
而自己和一路上,看到了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褚丹诚可能会喜欢的玉石小件,便忍不住为他买下带回来。这些天赶路加上休息,等再到京城已经过了半个多月。
不过半年多,京城已经同自己出来时完全两样了。
自己离开时京城还是秋天,阔叶树的叶子都金黄一片,铺在地上厚厚一层,而如今京城连春天都快过去,正是冰雪开化的时节。
地上连水带冰都有,滑得紧,顾之遥不敢再骑着马撒丫子狂奔,默默下来牵着马往城里走。
他本以为自己进了城门便要忍不住快些回家,如今却不急了。
许是近乡情怯罢,顾之遥摸摸自己的胳膊,细了一圈,腕子那里捏起来直有些硌手。
他又摸摸自己的脸,不像之前那样摸着细腻了。
要么,去那脂粉电买些脂膏香粉的,敷几日脸,等这肉皮子养回来些了再去敲自己家的门?
顾之遥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许是因着小时候穿裙子扮小丫头的经历梗着,其实向来排斥这些脂粉气的玩意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开始在意起自己的颜色起来了?
都道女为知己者容,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也忍不住想在心上人面前再更好看些。
再置办一身衣裳罢,哥哥以前说过,自己穿红衣衫的样子最俊不过了。如今就这么一身灰扑扑的长衫,实在不衬人,何况这身衣裳不知道在马上风尘仆仆地滚了几天,都是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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