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苏一踏入大门,便闻得一曲靡靡之音,那边几名男子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怀中各抱了名女子,那些姑娘也不安分,或者往人口中塞吃食,或倚在人怀中娇笑奉承。
这般情形,明苏那年去教坊便见过的。五年过去,竟无半点长进。
明苏很是不悦,一言不发地往里走。鸨母也见此也不敢再多话了,忙稍稍往前走了半步,在前带路。
招待信国殿下的雅间自是最好的。且鸨母想着殿下虽喜好女・色,可到底是女儿家,想必不喜花里胡哨的东西,还专令人将头收拾了一番,以清雅为要。
明苏踏入雅间,见里头并未点什么熏人的香料,布置得也算文雅,放的花瓶是青花瓷的,很是素雅,挂的两幅字画,一是前朝诗人的名作,写的是将军出塞的壮丽之景,一是大雁南飞图,倒不凄凉反而大有秋日的清朗之气。
她沉着的脸色舒展了些,在桌子边上坐下了,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搭在桌上,食指轻轻地敲击桌面,又四下看了看。
她心情转晴了,鸨母则是快吓死了,她在门外恭维着玄过,又向她讨教:“方才您传话,令各色风情的姑娘都来一个。可您瞧,殿中这气势,我哪儿敢呀。
万一进去的姑娘有殿下特别不喜欢的,我这妓馆还开不开了。
您行行好,小小地透露一些,殿下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殿下喜欢郑小姐,你能给变出来?玄过心下冷哼一声,道:“让你如何行事,你便如何行事。恁的话多!”
他自九年前到殿下身边服侍,跟了殿下这么久了,对殿下的喜好自是有些了解。
可在这情字上头,任凭他如何仔细回想,除了郑小姐,便从未见殿下对旁的女子也好,男子也罢,多过半分不同。
故而,他细细一思量,兴许殿下自己都不知喜欢哪样的。
干脆都来一个瞧瞧。
鸨母见他这般说,也只得听命行事。
将安排好的女子,一个一个地往里送。明苏一个一个地看,每看一个便皱一下眉,这些女子非但不会勾人,且还老奇奇怪怪地冲她笑,盯着她,还有两个,竟还往她身边挤,那身子好似没骨头似的。
明苏不喜欢,大多只看上一眼,便令人退下了。
鸨母愁得连连叹气,将最后一名女子送了进去。
最后一名女子,是馆中最负盛名的女子。她家原也是官宦之家,十来岁父亲坏了事,问斩了,家中虽未被牵连,可境况却是一落千丈,落井下石的,趁机欺凌的,母亲得了重病,无延医之资。
她便干脆卖身入了妓馆,得了一大笔银钱,全部给了家中,自己则成了这妓馆中的花魁。
于是她那周身气质便与其他女子不同。
入门来,她先盈盈行了个礼:“拜见殿下。”
声音柔媚,又不造作。
明苏依旧坐在桌边,道了句:“免礼……”
女子便直起身来,她也不惧,笑眯眯的,亲自替明苏倒了杯茶,正要开口,明苏认真问道:“芳龄几何?”
女子笑着答道:“小女子二十一了。”
明苏有些惋惜,二十一啊。可惜,阿宓今年二十四了,二十四才是最好的年华。如此一想,她又有些怔然,皇后似乎也是二十四。
女子见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的,倒也没有不自在,自顾自地说道:“殿下可要听琴?”
这馆中的女子大多会些才艺,她的琵琶与琴都弹得极好。
明苏摇了摇头,阿宓的琴音是最好的。她听过最好的,自然就听不惯其他了。
“那殿下可要饮酒?小女子去令厨下上几道菜肴来?我们这儿有道芙蓉鱼骨,可是京中一绝。”
明苏想也没想又是摇头:“孤不饮酒。”
许多年前一回宫宴,五皇子使坏灌她酒,她险些过饮,阿宓便与她说过了,若是不是非饮不可,能不碰酒便不碰酒。
这些年她要交际,时常赴宴,却一直记着这句话,能不碰酒便不碰酒,故而,那么多场宴饮下来,她多数是沾唇而已。
她记着郑宓的嘱咐,倒使得女子为难了,想了一想,大着胆子,在她边上坐下了:“殿下无意饮酒,那……不如与我说说话。”
明苏这时想起她来妓馆是做什么的了。她转头看向女子的眼睛。
明苏生得实在好看,乍一看过去,竟使得女子脸一红,下意识地便使上了勾人的本事,一双水眸妩媚娇羞,还微微地低下了头,微不可闻地唤了声:“殿下……”
殿下没有应,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看了好一会儿,方转开眼,既不温柔,也不悱恻,并不勾人。
明苏在想,她为何要来妓馆,原是想看一看什么是当真的勾人。可她一个个看下来,没有一个让她觉得像郑宓。
她觉得有些无趣,起身欲走了。
那女子看出来了,只当不知道一般,说道:“家父原是朝廷命官……”
明苏一听,就想,原来你也是犯官之后,便又停下了。
她心中怨极了郑宓,可看到与她相像之人,又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这倒不是再寻替身,而是她有一个没来由的执念,她对与郑宓相似的人好一些,多攒一些善念,那阿宓逃亡在外,所遇上的人,兴许就能对她多一分善意。
这二者间其实是没联系的,可明苏也不知是为什么,偏偏就连了起来。
女子讲完了,时辰也不早了,来来回回,很耽搁功夫,明苏干脆不走了,自衣袖中取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的本子,又命取了笔墨来,坐在桌前开始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幸好她来前将戏本子带上了,接下去几日都忙得很,今夜岂好把戏文重新改一改。
这戏本子其实已改过许多回了,每每她不开心,便拿出来改一改,又或令排好的,演来看看。
最初她写的,是阿宓第二回向殿下表达爱慕时,殿下便立即接受了。
眼下已经增了第七回。明苏想了想,心道,虽然你我已无关系。
你已管不得我了,虽然我也不妄想能再与你重归于好。
虽然我怨恨你,不喜欢你了,但今日来妓馆,虽是为正事,也算我对不住你,便让你少辛苦一回。
她将七回改做了六回,还对其余不满之处,增增减减,修改了好几个时辰。
直至天将亮,她觉得差不多了,方欲歇一歇,站起身才发现那女子竟还在。
女子看了她好几个时辰,看到后来,不知怎么,竟觉权势滔天的信国殿下安静不说话时,看起来只是个乖乖的孩子罢了。
见她起身,她立即上前,要为公主更衣。
明苏退了一步,命她退下。
她小的时候沉迷学习与郑宓,长大之后,惊变发生,她沉迷逃命与郑宓。
如今,她又沉迷弄权与郑宓,漫长的岁月间,竟没学过男女之事,又因没有婚约,宫中也无女官来教导她这上头的事。
于是明苏自与郑宓抱抱睡后,便认定晚上躺在一张床上抱抱睡,便是相爱之人最亲密的事。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她毕生所求,可惜这辈子她是注定要孑然一身了。
但她也不打算跟另一个人做最亲密的事。
将那女子打发走,她合衣在床上躺下了。
于是隔日,满京城都知晓了信国殿下在妓馆中歇了一晚,直至天明方出。
不多时,连宫中都听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你丢下了我,我很恨你,虽然我们大概此生无缘,你不喜欢我,我也不敢再喜欢你,但我身边的位置始终为你留着。
(明・想要阿宓抱抱睡・想要阿宓摸摸头・苏)
第二十八章
信国殿下府中养了不少美人, 她要寻欢作乐,也多半在府中,如妓馆过夜这般旖旎之事, 却是从未传出过的。
众人不免好奇, 是殿下改了性子, 还是那妓馆中的姑娘格外招人疼。
一时间那间妓馆竟是人满为患,有单纯好奇去瞧瞧的,也有为与殿下偶遇, 特意去的。
宫中也在议论此事,皇帝最先得的消息。
他沉思良久, 方笑着问身边人道:“怎么明苏去妓馆了?服侍她的是何人?长相如何?”
赵梁知晓皇帝的心思, 知他问长相并不只是问长相:“殿下当是忽起的兴致,在房中留的最久的那姑娘,名作阿芷, 生得娇媚如火, 艳绝人寰, 偏偏一双眼睛又是天生的水光潋滟,楚楚动人, 二者结合,是妖娆之间又生一丝柔弱,叫人心生怜惜。”
他说完了,又觑着皇帝的脸色,添了最要紧的一句:“与郑宓并无相似之处。”
“哦,没有相似之处。”皇帝的指尖在御案上点了几下, 似笑非笑道:“明苏是改了口味了?”
赵梁不敢接话。
皇帝想了一会儿,笑着道:“哪儿能这么容易就变心,继续留意着。”
赵梁忙称是, 只是有一句话他没敢说,自五年前信国殿下出京归来,陛下便令时时留意殿下的动静,底下自然照办,每隔三日,便有回讯到他这里,陛下若问起,他便能回禀。
但近两年来,信国殿下处已不是那么好监视了,去年起,殿下与人说了什么话,便难打听,到今年,有时连她见了什么人都探不出。
赵梁也想过向陛下提一提此事,但每回陛下问起信国殿下,问的都是殿下收了底下献上的哪些女子,长相如何,或是问殿下新近可得了什么旧物,是否又派人出京了。
除了最初两年,之后再未问起过殿下与朝中哪些大臣往来,又招揽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
赵梁几度迟疑,干脆先按下了,待陛下问起,再答不迟。
何况殿下得了差使,办成之后,都是要与朝臣一般,具本上奏的,陛下心中想来也有数。
皇帝问过之后,过不多久,淑妃也听闻了,她本想召明苏入宫来问问,又想起近日明苏怕是有些忙碌,便又按下了念头。
她独自在寝殿中坐了许久,像是没法子了,轻轻地道:“皇后娘娘,明苏学坏了,我该怎么教她?”
过了一会儿,又道,“应当不是学坏了,在您膝下长大的孩子,品行怎么会不好呢。
她兴许只是心里苦,去了妓馆排解苦闷。皇后娘娘,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她,保佑她早点找到宓儿,保佑明苏顺利为郑家翻案,保佑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殿中空无一人,自是无人答她。
郑宓是满宫之中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倒不是消息不灵通,而是她近日正入手整顿后宫,与妃嫔们往来交通,且忙得很。
信国殿下留宿妓馆,要管也是淑妃娘娘来管,与仁明殿不相干。
于是消息传到仁明殿,便搁置了,并未递到皇后的案头。
皇后趁着皇帝赏赐,宫中不少妃嫔皆来攀附奉承的当头,好生得收拾了一番后宫的规矩,砍了贤妃与德妃不少臂膀。
二人刚吃了亏,不敢如何反击,倒使得皇后行事顺当得很。
只她也不敢过分打压,一来贤妃与德妃并非好性子的人,寻常也就忍了,碰了底线,必会反击,二来皇帝要的是她制衡双方,而非她一头独大。
皇后把握着分寸,起头虽有些吃力,但也还应付得来。
要翻案,便得让皇帝承认自己错了,要他承认自己错了,自然不是摆证据,讲道理便行的,必得使他落魄,让他诏令出不了宫门,使他再无天子的权势,那时他才会反省往日的过失。
可要一个皇权鼎盛的皇帝跌跟头,便不是一般的艰难了。
皇后倒也不怎么怕,死她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值得她怕的。
外殿还有几名妃嫔在候着,这几名妃嫔父祖皆是朝臣,平日也常与宫外联系,皇后召了她们来说话,欲探一探她们的意向。
三皇子与五皇子虽已坐大,可也不是所有的大臣都服他们的,且眼下支持他们的大臣,就未必不能改弦易辙,更换立场。
她坐得有些乏了,入内殿擦了擦脸,想起从前姑母在时,后宫与前朝分明,妃嫔们皆不敢与前朝联络,只几名有皇子的妃嫔,与孩子说话间知晓一些前朝之事。
可如今,宫人奔走于前朝,为主子们传递消息,结党营私之势,极为猖狂,皇后不由深思,这情形,究竟是皇帝纵容,还是其实皇帝对后宫的掌控并不那么强。
她有些担忧,祖父曾说过,一旦朝廷各自结党,党争便要开始。
而党争一开始,那为百姓着想的官员便会越来越少,到最后只会将庙堂弄得乌烟瘴气,将天下弄得山河狼藉。
到后头,苦的都是百姓。
郑宓便是在这时知晓明苏去妓馆的事的。云桑见皇后净手擦脸,趁着闲隙,便将此事说了来,郑宓听闻,便怔住了,不敢置信一般,问道:“她去了妓馆?”
云桑回道:“是啊,殿下在馆中宿了一宿,天亮方归。”
郑宓便不得不信了,蓦然间涌出心慌,几乎要将她的心搅碎,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她寻来。”
话一出口,她又想起,明苏身处高位,应当很是忙碌,又改了口,道:“打听打听,公主近日可有空闲?”
又补了一句,“今后,公主的事,要立即禀报与我。”
皇后紧张至此,云桑有些疑惑,但她有个好处,便是不该问的,从不多问,恭敬地道了声是,便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郑宓只后殿多留了片刻,便去了外殿继续与妃嫔们周旋。
她要的是让这些人,乃至她们的母家为她效力,如此要紧之事,自然不是召入殿来,闲话上一回,便能好的。
她耐下性子,观察她们的神色,闲话之间,释放出善意,又对她们说的话进行考量。
冷静而自持,仿佛根本不曾听闻明苏去妓馆的事。
妃嫔们告退后,她又回想了一番方才的情形。之所以寻这几个,是因她们的父祖,是她有印象的,那几位大臣,她曾听祖父提起过,且皆是褒奖的话,或是为民做事,或是为君分忧,又或智计高远,总之皆是他老人家看上的人。
只是奇怪,五年过去,这些祖父曾看好的人,多半仍旧居原位。
反倒是一些曾经名声不大好的大臣,后来居上,身居要位。
祖父与她说过,一道宫门隔得不只是天家与百姓,还有皇帝的眼睛与耳朵,皇帝能听到的看到的,全是大臣们上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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