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旷叹了口气,抓起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在她手掌中写道:孟郎可是孟子修?
白玉吟顿时诧异,困惑地望着孟旷,道:“孟郎?你不就是孟子修吗?”
孟旷失声而笑,突然出声开口说话:“莫声张,孟子修,乃是我的龙凤哥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透过面具传出来更是微弱,但白玉吟近距离听得很清楚。
她如中雷劈,无比震惊于眼前这个男子竟然发出了女子的柔和声音。她颤抖着手指着孟旷,道:
“你……你是女……”
“嘘……”孟旷竖起一根手指搁在面具上,让她噤声。随即她转了一下身子,似乎刻意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白玉吟的正面,然后抬手取下了面具,让白玉吟近距离仔细看看自己,悄声道:“你瞧,我是不是一根胡茬也没有?”
白玉吟又是惊又是懵,试着抬手抹了抹孟旷的面庞,真是光滑如绸,无半点胡茬,再仔细打量,喉间也无喉结。那面具卸下后,眼前的人露出笑容,面目顿时柔和了许多,显出了女相。这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她今日当真开了眼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玉吟一时间脑内混乱,反应不过来。
“白姑娘,你认错人了,你的孟郎确然是我亲哥哥,他七年前确实在南京。但我可从未去过南京,也不认识你呀。你是不是也从未见过我哥哥的全然面貌?”
白玉吟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他时,隔着珠帘和帷幕,他总是用围巾遮住他的下半张面庞。但我确认他是个少年郎,与我年纪相仿。他与我对诗、诵词,我们曾秉烛夜谈,他的声音很好听,是朗朗的男子音,我一直忘不了……”
“二哥确实是大才子,若不是家中变故,他当已考取功名,在朝为官了。”孟旷说此话时,语调平静,神色却透出几丝哀伤。
白玉吟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镇定下来。她哭红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孟旷,呢喃着问道:“你可知道你二哥眼下人在何处?”
“我亦不知,他七年前离开南京后,就在各地流浪。唯一久居之地乃是湖北麻城,他在那里逗留了一年半的时光,大概五年前他就离开了麻城,去了川蜀,后又去了江西、福建和浙江。再后来他回了南京,因为身子太差了,也实在是山穷水尽,必须得回去求助我舅舅家的资助。他在南京住了一段时间,大概也就半年前,他来信说他感觉身子好多了,又要启程出发,这次他说他打算去北方,有可能要去辽东,但也没有给准信。再后来我们一直等他来信,却杳无音讯。我和妹妹都没办法离开京城去寻他,最后还是我妹妹的师傅罗道长出发去寻他了,但罗道长到现在也没有来信。”
“他后来回过南京……他知道我离开南京北上了,却不来寻我……”白玉吟失魂落魄地说道。
孟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看白玉吟如此心伤,她只能努力安慰她:“我二哥身子不好,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而且我们孟家人身上还背负着不明不白的血仇,我父亲和长兄惨死在仇人刀下,母亲也因受到父兄之死的刺激发病而亡,仇人的身份我们至今未曾查明。我们兄妹曾发誓穷尽一生也要复此仇,不死不休。我二哥一直在为复仇之事奔忙,他身不由己。我想,他当年之所以离开你,再不曾去寻你,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不想连累你卷入我们的家族仇恨中来。”
白玉吟默然,半晌她问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仇恨,你才会女扮男装成了锦衣卫?”
孟旷点了点头:“孟旷才是我二哥的本名,子修乃是化名。我本名孟晴,是家中长女。我是顶替了我二哥的身份入的锦衣卫,因为我们家世袭军籍,在我父兄死去后,二哥身子骨太差不能参军,只有我习武,身体较好。我们约定好,我与妹妹留在京中,在锦衣卫内调查当年的事,他则在外调查其他的线索。我们维持通信,保持所知消息同步。”
闻言,白玉吟不禁长叹一声,与孟旷相顾无言。孟旷扬起笑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但不论如何,今日你我相遇,乃是说不出的缘分。我真是想不到,我竟然遇到了我的二嫂。”
白玉吟苦笑道:“甚么二嫂,我寻你二哥这么多年,你二哥却一直躲着我,他根本就不想娶我。明明舍得花那大把银子将我赎了出来,却怎么也不愿娶我过门。”
孟旷也觉得奇怪,她二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相反他心思缜密,做事周详。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能谋划出让三妹顶替自己入锦衣卫的详细方策,又怎么会在十七岁时头脑发热突然去秦淮花大把银子赎出一个艺伎来,然后放置不管?他从未在信中提起白玉吟,却又是为何?二哥难道说是在计划些什么吗?
“你离开南京北上,是偷偷出来的吗?”孟旷问。
白玉吟点头:“你二哥给我安排的宅院小巧雅致,仆人也都是手脚勤快的老实人。在那里过日子不成问题,但那些仆从显然并不愿意我离开那宅院半步,一直看着我。我若想出来,只能偷跑。若是有他在,我心甘情愿不踏出那院子半步,可他两三个月了都不曾来过,我实在是太煎熬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我只能赌一把,偷偷离开去寻他。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他是京城人士,他的口音也是京城的,所以我一门心思要进京寻他。可真等我来了,才知道要在这偌大的京城寻到一个人有多么的困难,无奈之下,我只能想办法进京城最着名的青楼,要成为最负盛名的花魁,如此才能让他注意到我,他或许才会来寻我。”
孟旷抿唇,不着痕迹地侧首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然后她握住白玉吟的手,轻声道:“二嫂,你放心,我二哥绝非负心之人。既然你遇见了我,那你就有了着落。等我寻到我二哥,我定把他抓回来带到你跟前,让他跟你解释清楚一切。到时候,我等着吃你们的喜酒。”
白玉吟不禁破涕为笑,反握住孟旷的手道:“谢谢你……晴妹妹。”
……
彼时,隔壁包房内,郭大友关闭了墙壁上隐藏的监视探孔,对身边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厮”道:
“如何,男人就是如此,你还有何话好说?”
那“小厮”默然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她面庞苍白,神色显出惶然,赫然正是穗儿。
“我听不清她们在谈什么,这不作数。”穗儿下意识地抚了抚眉梢道。
“还能谈什么?手也拉了,抱也抱了,脸也摸了……我是好心,不愿让你再看下去了。”郭大友戏谑道。
“郭千户,你不必这般挑拨离间。我来寻你,是有其他要事。你是愿听,还是不愿?”穗儿打断了他的谑言,神色已然冷静下来。
郭大友挑眉,手里转着那两颗文玩核桃,慢条斯理地坐在了穗儿对面,道:“愿闻其详。”
第67章 皇英(二)
时间回溯至约莫一个时辰之前。
孟旷离去后,穗儿返回里屋去寻某样东西。此前她离开灵济堂时带出去的那个包袱在混乱中已经遗失了,好在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她的所有贵重物品素来都是贴身放置,如今也都在她的身边。她找到了自己的荷包,贴身藏好,随即她出了屋子,往白家的下人房中去。
刚走到下人房门口,就见那位昨夜给她们送水的小厮走了出来。她连忙上前福了福身子,那小厮即刻行礼,道:
“姑娘可是有甚么事吗?”
“我想讨一套寻常的男子衣衫。孟百户乃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穿不惯华贵的服饰。他今夜临走前特意委托我来借一套衣衫。”
那小厮顿时有些犹豫,道:“可是,白娘娘若是瞧见了孟百户穿小的的衣衫,小的也是很难做呀。”
穗儿见状,扬起笑容,走近一步,道:
“小哥还请帮帮忙,若是怕白娘娘责备,尽管往我身上推便是。”一边说着,一块两三两的碎银就塞进了那小厮的手中,“我乃绣娘,回去给改一改,也就看不出是你的衣衫了。”
那小厮耳朵根子有些软,穗儿如此漂亮的姑娘在她面前恳求他,说的话也是句句有理,严丝合缝,捏着手里的银子他也不好再拒绝了。于是点了点头,返身回了屋,不多时取出一套自己的衣衫给穗儿。穗儿笑然谢过,抱着衣衫返回屋中。
不多时,她再度出屋,这回却已全然是个小厮的打扮了。她以袖蒙面,快速趋步往宅院的侧门而去。一路上倒是很顺利,没有碰见什么人。侧门的附近既是宅中厨房,有个厨子模样的人瞧见了她,喊了句:
“五子,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穗儿假装没有听见,直接快步跨出侧门,那厨子果真也没追上来。
穗儿穿过街道,很快就步入了繁华的勾栏胡同。她的目光循着街道两旁的每一家青楼仔细查看,看清楚匾额确认不是添香馆后,便立刻趋步离开。街面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此时成了她最好的掩护。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注意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厮,来这里的嫖客都是富贵人,身边的小厮跟班不计其数,寻常如路边野草。
穗儿走到胡同中段,总算让她找到了富贵敞亮的添香馆。她这辈子也没进过青楼,一时间立在门口有些怯然。但不多时她便鼓足勇气步入其内,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看门的高大龟公拦住了他的去路,粗声粗气道:
“干什么的?下人从便门入,不懂规矩吗?”
穗儿忙哈腰点头,也不答话,直接转身就往便门而去。打便门入内,一条甬道把她引去了后面的一个略显简陋的下人房,这里摆了些桌椅板凳,还有一整排的大通铺,一看就知道是给低等下人、车夫预备的休息处。主人们和高级奴仆在里面享乐,这些低等仆从只能在此处等着,累了就去那大通铺上和衣而眠。这下人房位于一个单独辟出来的院子,与马厩和停车的宽阔场地在一块儿,便门只能将他们引到此处,进来后就等于进了一个口袋,不可能从这里进到添香馆的内部。
穗儿站在下人房门外,观望了一下四周阻挡她的院墙,思考了片刻,她得出结论,她没有办法翻过院墙进去,一是没有垫脚物,没有人帮忙,光凭她的身手翻不上去,二是若她要翻墙,必然惊动下人房里的人,就在下人房门口就蹲着一个抽烟锅子的老头,穗儿可没办法躲过他的眼睛。
穗儿正打算另想办法时,那抽烟锅的老头突然站起身来,吐出口里最后一口烟,将手里的烟锅往鞋底一磕,磕出烟灰后,将烟杆别在了腰间,对穗儿招了招手,道:
“你过来,俺有话与你说。”
这老头一口的河南方言,穗儿警惕于他不敢靠近,那老头倒是不以为意,道了句:
“小妮儿,你若想进去,这里可不中。告诉你个窍门,你去北边的院墙,那里有个狗洞,藏在一排冬青木后头,能钻进去。白日里那口子是堵起来的,就这会儿开着。再晚些,就进不去了。”
穗儿有些吃惊于这老头一眼就瞧出了自己是女子,而且还看出来自己想进添香馆内部。她反省了一下自己,似乎并没有表现得这般明显吧。而这老头居然知道甚么狗洞?该不会是在耍她罢。
死马当活马医,穗儿最后望了一眼这老头,便顺着原路返回,离了便门,往北面而去,很快来到了北院墙。这里沿着院墙确实种植了一溜的冬青灌木。穗儿仔细瞧,还真让她找到了一个小口子,这口子非常隐蔽,加之这后院墙开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小夹道中,几乎无人往来,基本上不会被人发现。不过这并不是狗洞,似乎是有人专门在此开了一扇小门,还有木门遮挡。不论这个口子到底是为什么存在,穗儿总算是寻到入口了。她绕开灌木,推开了这扇木门,钻了进去。这口子开得可真小,估计若是体形稍大些的男子就钻不进来了,也就她这般瘦弱娇小的女子和孩童才能进来。
进来后穗儿发现自己身处庭院的假山之后,这扇窄小的木门边还放置着一块巨石,似乎就是为了挡住这扇门。但此时这块巨石被挪到了一旁,木门上的门闩也拉开了。那老头说这个口子就这个时间段会开放,其他时间都是封着的……穗儿觉得很奇怪,这个时间段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她没有太多心思去思考这件事,为防被人发现,她尽快离去。从假山绕出,穿过庭院,她入了回廊,沿着回廊她很自然地就步入了一栋三层楼的建筑之中。这里遍布着房间,但大多是空着的,偶有一两间内有人,其内传来令人闻之羞赧的动静,穗儿赤红了面庞,迅速逃离。
她有些慌不择路,但好歹发现了这幢三层建筑通往别处的廊桥。于是沿着廊桥一路快步往前,终于步入一片纸醉金迷的繁华厅堂之中,她才反应过来,这里应当就是主楼,她刚刚进的是别馆。而此时,戏剧正在上演,她绕到戏台侧面,藏在人群之中默然看了一会儿,一时间被那戏台之上的白玉吟所吸引,也被那故事与演绎吸引,移不开步伐。
又片刻后,她收回心神,心想孟旷或许就在这主楼之上某间客房之中。而眼瞧着这三层楼阁,贵客都往楼上走,她想多半人应当是在最高层,那里清净,又比较接近重要人物会出现的地方,居高临下更便于观察,正是锦衣卫会去的地方。
于是她迈步往三楼去,走到二层时看到了悬挂在戏台上方的青榜与朱榜,默然看了一会儿,她叹息一声,迈步继续往上。
刚走到三层,戏台上的《玉簪记》恰好唱完,楼下传来一片喝彩之声。穗儿靠在三层的栏杆边,看着白玉吟退场,心想她得抓紧时间了。她在三层逡巡了片刻,打算将每间房间都张望一下,却不曾想刚走到廊道处,就突然看到拐角处一间屋子的房门打开,郭大友从其中走了出来。
她惊了一跳,忙扭过身去背对着郭大友,听到脚步声远离,眼角余光一瞥,发现郭大友往另一个方向离去。她上前两步,发现他原来是去了廊桥另一侧的别馆。
穗儿的目光随即落在了他方才出来的那间屋子门口,她方才匆匆一瞥,似乎看到了孟旷就坐在里面。她心中悸动,本能地向前跨了两步,想要去推门入屋,与孟旷相会,但今夜她乔装来此并非是来寻孟旷的,她有别的事儿要做。
她今夜来此,其实是来寻白玉吟的。她希望能和白玉吟谈谈,弄清楚她想做什么。白玉吟眼下是郭大友利用来分化她和孟旷的工具。但穗儿与郭大友的思维方式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穗儿出身贫寒,又是女子,所以她最能体量贫苦卑贱女子的心境。她不相信白玉吟这样一个女子,会是一个毫无主见,平白受人摆布的工具。她为何会帮助郭大友,一定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只要穗儿能摸清她的需求,她就能想办法扭转白玉吟的想法,让白玉吟假意迎合郭大友,暗中却襄助自己和孟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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