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我答应过你了。”修无措地说,几乎是在为自己辩白,“我答应会陪你回主行星,继续辅佐你登基。你怎么会认为我要走呢?”
“我没有不相信你。”阿尔弗雷德回答,“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抿了抿唇,最终也没有诚实袒露自己的脆弱一面,只是深吸一口气,刻意轻快地说:“是我想多了。好了,这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我们得抓紧时间出发了,我去洗漱,你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
他越过修进了洗浴室,修还愣怔地站在原地。
对于这个倾注了全部心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修再了解不过,阿尔弗雷德不说,他也知道那未尽的话语里是什么。
——他只是没有安全感。他只是……太害怕了。
而他从小桀骜不驯,争锋要强,耻于将这种内心真正的软弱宣之于口。
修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给阿尔弗雷德带来了怎样的心理伤害——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主行星,离开了阿尔弗雷德身边,甚至原本的打算是离开这个世界,这让阿尔弗雷德彻底失去了安全感。
他随时怀疑着修要离开,甚至不惜在冰天雪地的门外枯守一夜,忍受一整夜刺骨寒风的痛苦,只是害怕有可能会再次失去。
就连他自己恐怕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修没有理由离开,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疑心。
修忽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阿尔弗雷德在这个星球上总是表现得像个依恋兄长的小孩子,恨不能每时每刻和修黏在一起,天天都在撒娇卖乖,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他只是……在害怕。
修一路上情绪都不高,早餐也吃不下去,觉得恶心。阿尔弗雷德有些担心,开车的间隙频频侧目。
“哥哥,你还是不舒服吗?”
修“嗯”了一声。昨天没有睡好,今天起了个大早,他有些昏沉,很快就在车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路上有点颠簸。
修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把他从车里抱了出来,周围似乎有人说话,他意识到已经登舰,警觉地挣扎着想要醒来,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男声低低地哄着他。
“没事,哥哥,睡吧。我在呢,睡吧……”
他于是信任地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又睡了过去,只是吵杂的环境让他无意识地微微蹙眉。
在重新沉入梦乡之前,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用的是一种他全然陌生的口吻和语调,威严、强硬,高高在上,不容辩驳。
“传令下去,保持安静!”
令行禁止,世界安静了。
修疲倦不已,这才终于安稳地睡着。
阿尔弗雷德见他熟睡,正要把他放在床上,出去谈事,却忽然发现自己没法把人放下来。
修的一只手正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即使沉睡也不肯放开。
第五十四章 相像
主行星,圣金宫。
作为三大家族之一的现任当家人,公爵之首,权倾一时的现任大元帅,斯通元帅曾经许多次被召进圣金宫来。
在他的印象中,圣金宫内的气氛从未如今天这样阴沉。
这也难怪,毕竟前不久圣金宫才刚刚沉痛悼念了殉国的皇太子,皇帝还亲自发表了演讲,高度赞赏皇太子临危受命,为国捐躯,以生命为代价将其他文明的飞船拦截在了境内,保卫了帝国的情报安全——结果今天边境搜救队就宣布找到了皇太子,活的。
不止如此,护送皇太子返程的军团还宣布,皇太子在爆炸前进入对方飞船,掌握了对方大量情报。
民间欢欣鼓舞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对圣金宫产生了大量的质疑。
皇太子带着情报高调返回主行星,圣金宫先前却宣布了他已经死亡,似乎两边都在自说自话,就连不那么敏锐的人都能嗅出双方不合的信号。
“我当了半辈子的皇帝了,民间口碑从来都没有降到过这种程度,从来没有。”
皇帝坐在高高的皇位上说。
他看着皇位下站立的男人,比他要年轻一些,他还能记起对方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凯德,”他叫了对方的教名,而不是职称头衔,“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以至于你倒戈向了阿尔弗雷德?”
凯德——斯通大元帅垂目站在那里,恭敬道:“陛下,我不知道您说的‘倒戈’是什么意思。自建国起,斯通家族世世代代都效忠于皇室,效忠于君王和储君。”
皇帝冷笑了起来,这没有温度的笑声在华贵但空荡的大殿里回响。
他缓缓地说:“好一个效忠啊……不是你向我报告说,皇太子已确认身亡吗?”
“他确实没有和大部队一起撤离,后来大部队也没有在附近的星球等到他,并且我们在残骸之中发现了皇太子肩章。”斯通元帅平稳地说,“现在看来,肩章只是不小心遗失的,这误导了我们。”
“呵呵,不小心遗失……”皇帝讽刺地说,“从一开始,我就怀疑那肩章是他故意扔下的。这些都无所谓,我难道没有命令你们,一旦有人声称自己是阿尔弗雷德,要秘而不发,将人控制住然后报告给我吗?怎么现在闹得全国都知道了?”
斯通元帅说:“我以为您只是担心有人冒充太子,而不是要扣下真正的太子。是我没有领会您的意思。”
皇帝无声地看着他,这个自己亲自任命的大元帅。当年,他正是看中了这个斯通家嫡子做事冲动粗犷的性格,又想要得到斯通家的支持,才一手扶了他登上大元帅的位置。
他知道,这位斯通元帅一直有点小心思,但他确实没想到,他有背叛自己,操纵皇位人选的胆量,也没想过他有这样的筹谋心计。
“既然是误会了我的意思,现在纠正也来得及。”皇帝的一双淡棕色眸子盯着座下站着的人,“反正,他这一路都由你的人护送,不是吗?”
“陛下,皇太子已经动用自己的军权临时接管了那个舰队,我无能为力。”斯通元帅说,似乎还嫌皇帝的怒火烧得不够旺,他又添了一句:“您的权限在他之上,您可以亲自对那个舰队下令。”
以如今阿尔弗雷德的声望之高,皇帝敢直接下达任何不利他的命令,势必会民怨沸腾,舆论滑向不可控制的深渊,几乎等于将皇位拱手让给阿尔弗雷德。
皇帝果然被这提议气得不轻,一旦他开始怀疑斯通元帅的忠诚,就再也不会认为对方的提议是无心的了。
他的眸色都开始缓缓变深了,说道:“你今天一进圣金宫,外面就来了好几辆满载武器的军用车包围了圣金宫……你这是要逼宫叛变了?”
“陛下说笑了。他们演练路过,我一会儿想要搭他们的顺路车去视察军团,所以让他们在外面等我而已。”
“要是等不到你呢?”
“怎么会等不到我呢?”
斯通元帅淡淡地说,始终没有抬目去看皇帝的脸,态度再恭敬不过。但他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陛下,说句僭越的话,您与其怀疑我的忠诚,不如多想想您自己的宗亲,那些亲王吧。”
皇帝顿了一下,问道:“哪些亲王?”
“那些鼓动您发表演讲,赞赏皇太子殿下为国捐躯的亲王。”斯通元帅说,“他们当时认为此举能提升皇室声望,也认为陛下您带头缅怀皇太子是必要的公关,且能提高您自己的民间支持度……然而正是此举,将皇太子的地位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让您现在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您不认为,有些亲王和宗亲在游说您的时候,过于卖力了吗?”
皇帝没有说话,但是他心中的警钟已经疯狂鸣响了。
是的,没错……在这个提议被实施之前,有不止一个亲王在会议上赞同过,有的还极力鼓动过他……
在当时,这个提议非常合理,他也就没有多想。
“陛下,皇太子出征前,曾经在晨曦宫紧急召见了所有住在主行星的亲王殿下。”斯通元帅似乎是无意地说,“我还以为您知道这件事呢。”
皇帝确实知道。事实上,阿尔弗雷德刚一离开,他就已经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一轮了。关于阿尔弗雷德那天和各位宗族亲王说了什么,所有人的口径都能对得上,没说什么重要的,他也就把这事暂时放下了。
可如今被这样一联系,他怎么还能坐得住!
“我只能说,如果陛下身边有什么人‘倒戈’了,那必然不是我。”斯通元帅摇了摇头说,“我与太子殿下的最后一次联系在飞船爆炸前,那以后再也没有过——我儿子,我副官,和我亲近的军官,都没有在爆炸后联系过他。”
不得不说,这倒是一句真话,皇帝心想。但他当然不可能和大元帅讨论“圣金宫监视所有重臣的联络关系网”这种话题。
尽管他对多位亲王新增了怀疑,也全然没有因此再度相信大元帅的忠诚。
皇帝有心要将他扣在圣金宫,但是围在外面的军团终究让他有所顾忌。
他静静地在自己的皇座上沉思了许久,然而他想得越久,顾忌也就越多,越发不敢直接扣人。
最终,他挥了挥手,说道:“送大元帅出去。”
斯通元帅行了一礼,告退离开。当他快走到殿门时,身后传来了皇帝阴冷的声音。
“你会后悔。”
斯通元帅顿了顿,转身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你们私下总批判我多疑,觉得在我身边做事身心疲惫,以为我不知道吗?”远远的,隔着空旷的大殿,皇帝沉声说,“我赢了,我会叫你们生不如死,而你们赢了的话……你一定会后悔。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是,在我的儿子中,阿尔弗雷德是最像我的一个。”
阿尔弗雷德觉得很不对劲。
他躺在修的身边,越想越觉得奇怪。
登舰后,修的情绪一直很低落,阿尔弗雷德总觉得他还在生气,也许是生气被骗,又或许是生气阿尔弗雷德让他……疑似怀孕了。
总之,他不敢去招惹修,晚上灰溜溜地准备去自己的房间睡觉,没想到却被修主动留住了。
是的,修主动留他一起过夜。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阿尔弗雷德受宠若惊,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他试图吻修的时候,仍旧被推开了。
显然,修没有忽然爱上他——是指可以接吻上床的那种爱。
可是他却主动留了阿尔弗雷德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而且不是一次,是登舰后的每一天。
难不成……怀孕会让人变得……黏人?
阿尔弗雷德翻来覆去没能睡着,偷偷爬起来想看修的睡颜,没想到两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哥哥……你没睡啊。”
修说:“睡了一下午,现在睡不着了。”
中午他吐得难受,干脆睡觉去了,睡着了会好受一点。原本还想要帮着阿尔弗雷德处理事务,没想到上了舰之后他的症状越发严重,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不舒服做斗争了,根本没有精力做别的。
阿尔弗雷德心疼得不行,一手环住他,低声说道:“马上我的医疗团队就和我们会合了。”
这其实算不上安慰,毕竟如果是怀孕,医生也没什么办法。
尽管早几天确定和晚几天确定没什么分别,而且在舰队行进途中也没有条件做任何处理,但阿尔弗雷德还是要求他的心腹医生带人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和他们半路会合,显然,他急迫地想要确定。
今天他又提了这件事,修忍不住问:“你不信任大元帅的舰队军医吗?”
“倒也不是,但用我自己的心腹更好。而且,我不喜欢把很多秘密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阿尔弗雷德说,“每个人只保守一种秘密,这样一旦泄密,我就能很快锁定是谁背叛了我。”
修愣了一下,在阿尔弗雷德疑惑的眼神中坐起身。
“阿尔弗雷德,”他说,声音有点发颤,“你用每一个人的时候,都在预设他们会背叛你吗?”
第五十五章 负责
“我……这不对吗?”
阿尔弗雷德也坐了起来,和修面对面,他有点茫然,不明白修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他还指望被夸赞几句呢。
“这是哥哥教我的啊。‘不要相信任何人’。”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是阿尔弗雷德成年前夕,修身体力行教给他的最后一课,阿尔弗雷德受教后执行至今。
诚然,阿尔弗雷德这时候提这件事并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但是修仿佛被人迎面揍了一拳,身子晃了两下,几乎坐立不住。
是他教的!都是他,都是因为他……
对所有人心存戒备,极度缺乏安全感,全部都是他造成的。
怎么会这样?修心痛且茫然,他想,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明明没有想过把阿尔弗雷德教成这样,他只是想告诉阿尔弗雷德不要轻信……
无论修多么早熟,怎样竭尽心力,他终究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制定计划的那一年,他也不过就是阿尔弗雷德现在的年岁——太年轻了,年轻到很难做到十全十美,犯错是难免的。
可是这错误的代价,让修痛彻心扉,悔恨不已。
“阿尔弗雷德,听我说……”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声线说,“你我在这样的位置上生存,当然不可以失去防人之心。怀疑一切比相信一切要安全得多。正因如此,信任是一种宝贵的能力。”
阿尔弗雷德慢慢说:“信任是……能力?”
“是的。”修肯定地说,“信任他人是一种能力,需要足够强大的内心、胆量和智慧。这种能力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宝贵,很稀有,对于上位者来说,更是如此。”
33/62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