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运,从来都不由我自己。我因为浑浊的功利心而被制造出世,又被套进皇太子的躯壳……从来,我就不属于我。”
阿尔弗雷德攥紧了拳,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是他仍然保持倾听,等待修说完。
等待修做出那个审判。
“我承认,在我的原计划里是从来没有‘自杀’这一项的。”修忽然说,“最多只有被你杀死,但没有主动赴死。后来我临时调整了计划,因为……因为我忽然得知,我的养母,我的生父,他们给予我的,我以为我曾经拥有的东西,全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利用,我从未被他们爱过。那时候我厌倦了,想要彻底离开,因为我原本就不该来。”
这是修第一次坦诚自己曾经有过厌世情绪,尽管阿尔弗雷德多少猜到过一点,但仍然痛心不已。
“可我没能离开……你又把我带了回来。阿尔弗雷德,我原本应该已经死了,可是你救出了我。你说想要我为自己活着,所以,这是第一次,我想要为我自己决定一次命运。”
修看向阿尔弗雷德,说道:“我不想要它。我从没期望过怀孕,更不想生孩子。”
审判之锤,落下了。
在寂静无声之中,这声轰然巨响在阿尔弗雷德心里回荡,他听见自己说:“好。”
“阿尔弗雷德。”修唤道,伸手覆在阿尔弗雷德的手背上。他的眼中有一点难过,并不是为孩子,而是为阿尔弗雷德的希望落空而难过。
他说:“抱歉。”
“哥哥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阿尔弗雷德闭了闭眼,说道,“等回到主行星,我们就把他拿掉。”
第五十七章 糟糕
自从那一天之后,阿尔弗雷德再也没有提过关于“怀孕”或者“孩子”的任何话题。
随着航行时间增加,修越发不适,几乎是在强逼着自己吃东西,然而他虽然意志力坚强,但意志力并不能帮助他止吐。航程的后半段,修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阿尔弗雷德把舰队厨师抓过来开会的次数几乎比正事会议还要频繁。
除了他之外,舰上还有一个人有点坐不住了。
“殿下!殿下请留步。”
奥斯汀在会议结束时跟了出来,阿尔弗雷德转身看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殿下,我父亲向您问安。”奥斯汀硬着头皮说,“还有……殿下,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出什么事了?”
“昨天的睡眠时段中您急召了医生,今天又推迟了会议去了舰队厨房……是,那位出什么事了吗?”
修所在的套间也是阿尔弗雷德卧室所在的楼层,从一开始就被严令禁止所有人靠近,哪怕是奥斯汀这样的知情者,在整个航程中也根本没有见过修一面,只能靠阿尔弗雷德的这些动作推测里面的人是什么状态。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问道:“这是你父亲要你问的,还是你自己想问的?”
奥斯汀一听他的语气就觉得有点不妙,他斟酌着说:“是我自己问的。在我们刚登舰的时候,我父亲听说……他生病了,也很关心,只是最近圣金宫加强了监视,他不方便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也好及时告知我父亲,我们可以提早安排好需要的资源,确保一降落就可以……”
“我已经安排好了。”阿尔弗雷德打断道,“什么时候轮到斯通家来给他安排了?”
面对这句质问,奥斯汀垂下目光,顶住了压力说道:“殿下,我们毕竟是他的血亲,他是我的——”
话音还未落,他只觉得仿佛被顶级掠食者盯住了,脊背发凉,刻在基因里的恐惧感让他浑身僵硬,一时说出不话来——即便他是足够高级的基因继承者,仍然无法在黄金瞳的注视下泰然处之。
“奥斯汀,你是不是觉得,”阿尔弗雷德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才是他弟弟?”
“什么?”奥斯汀完全没有明白,他不过是来关心表哥的病情,话题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不……”
阿尔弗雷德冰冷地说:“你记住了,他是我的!”
“……是,殿下。”
“这个世上,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人曾经喊过他哥哥,都被他亲手杀掉了。其中一个不自量力,想要抢走我的位置,他亲自把刀捅进了他的喉咙。”阿尔弗雷德说,语气是一种残忍的炫耀,“我警告你不要当第三个。”
事后,奥斯汀回想这个问题时百思不得其解——想要抢走阿尔弗雷德位置,是说二皇子吗?可二皇子不是服药后溺亡吗?
他怎么都想不到,阿尔弗雷德所说的位置,指的不是嫡皇子,而是“修的亲弟弟”这个位置。
不过此刻,奥斯汀想不了那么多,他被阿尔弗雷德的威势压得大气不敢出,只敢应声。
“你们是他的亲属,我给你们尊重,不是让你们来逾越冒犯我的。他的一切都由我来安排,而不是你们,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殿下。”
“很好。回答你最初的问题:他生病了,仅此而已。”
阿尔弗雷德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修只是病了。
阿尔弗雷德是这样对奥斯汀解释的,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在他们即将降落的前一个晚上,阿尔弗雷德感到身边一阵动静,他迅速睁开眼睛,翻身下床,跟在修后面冲到了浴室。
修正撑着洗漱台在吐,阿尔弗雷德熟练地上前半揽着他,用身体支撑住他的重量,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就快降落了。”他说,不知道是在安慰修还是安慰自己,“降落了我们就去做手术……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难熬的恶心感过去了,修虚弱地重新洗脸漱口,被阿尔弗雷德抱回床上。
上一次,他在夜里起身呕吐后,阿尔弗雷德也想抱他,被他拒绝了,今天他没有拒绝,阿尔弗雷德却高兴不起来——他很清楚修是个多么要强的人,不拒绝只能是因为太难受了。
“睡吧。”
阿尔弗雷德在离修一臂远的地方躺下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哥哥什么都不用担心。”
修僵住了。
自从狄忒斯登舰之后,阿尔弗雷德就再也没有在夜晚紧紧贴着自己睡觉了。临近降落,阿尔弗雷德白天很忙,到了夜里,又一直和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哪怕刚刚才将他抱回来,回到床上,阿尔弗雷德又自动和他拉开了距离。
这才是正常的兄弟同寝的距离。修本以为自己会欣慰的,可他没有。
“你最近是不是有些焦躁。”修说,然后他又自己修正了说法,“应该是暴躁。舰队上的其他人没少受你的气吧。”
阿尔弗雷德顿了顿,苦笑道:“我还以为我在你面前装得挺好。”
修已经很辛苦了,他不想要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修,回到房间以后都在刻意控制,但修还是看出来了。毕竟,修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了,日夜生活在同一个套间里,想要全然瞒过他是不可能的。
静谧的卧室里,修轻声说:“阿尔弗雷德,你还很年轻……你以后终归会有孩子的。”
阿尔弗雷德猛地坐了起来,咬牙问道:“你以为是因为这个?!我是因为失去了……因为这件事才心情糟糕?”
换个人来面对他的质问,大概已经吓得只会诺诺附和了,但是修很平静,他甚至都没起身,仍然躺在床上,反问道:“不是吗?你甚至都不敢说出‘失去孩子’这几个字眼。”
修很少这样刻薄,但他今天似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这句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阿尔弗雷德哑口无言,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即说:“我不想撒谎说完全没有这个原因,但是只占百分之一!我心情糟糕是因为你很难受,我帮不了你。”
修看向他,没有否认他的说法,慢慢地说:“可你也在生我的气。”
“我……什么?”阿尔弗雷德说,“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因为我不要它,你生气了。”修有些冷淡地说,“你不会想说这个完全没有吧?”
“完全没有!”
他的否认激怒了修。
修在忍受了长时间的身体不适、精神起伏、以及连续很多个夜晚的冷待之后,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忍受阿尔弗雷德这样粉饰太平的态度了。
“那你——”为什么不再抱着我睡觉了?
修很想这样问,但那样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只是在心中想想都觉得有失礼数。
于是他瞥了一眼两人之间的一臂空隙,改口嘲讽道:“如果你一直都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我想也不会有今天的问题。”
阿尔弗雷德挑了挑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遍。
“你觉得,我是在生你的气?”
他说着,主动俯身过去,消灭了这一段距离,他没有碰到修的腹部,两腿分跨在修的身体两侧,一手撑在修的头旁边。
修被他困在了身体和床之间。明明丝毫没有惊惧,可是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容貌,修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如果你不是在责备我,”修勉力保持镇定地说,“还能是因为什么?”
“因为这个。”
阿尔弗雷德说,用一只手抓住了修的手,不由分说地带着修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身体。
修在隔着衣物摸到那硬物触感的时候,脑中就一片空白,他白皙的脸上瞬间就飞起一抹红,拼命地试图缩回手,但是阿尔弗雷德死死地抓着,让他的手紧紧地贴着自己裤子。
“感觉到了吗?狄忒斯说,如果现在我碰你,很可能伤到你。虽然我对我的自制力有信心,但是诱惑太强的时候,我必须杜绝自己犯错的可能性。”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修的手抓得更紧了些,不让他挣脱。
“你可能不知道这对我的诱惑力有多强,我也不敢说,怕你讨厌我。但是与其被你误会,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我每天躺在你身边都想要你,想和你接吻,想和你——”
“阿尔弗雷德!”修几乎有点慌乱地用自由的那只手捂住他的嘴,“我……我知道了。我是说,既然你,你不是那个意思,那……是我想多了。”
阿尔弗雷德定定地看着身下的人,因为挣动,修的头发和衣物都有些散乱,面色是难得一见的微红。
他闭了闭眼,猛地放开了修的手。
“抱歉,我有点……”他说,“没吓到你吧?”
修摇了摇头,道:“没有。”
阿尔弗雷德翻身下了床,留下一句“我去洗个澡”,匆匆进了浴室。
睡到一半去洗澡,去做什么不言而喻。修侧过身,盯着他的背影消失的地方,眨了眨眼。
原来,阿尔弗雷德不是在责备他,不是在无声冷战,更不是在表达不满,而是……在保护他。
只因为他对阿尔弗雷德的吸引力太强,强到阿尔弗雷德担心自制力被击溃,必须依靠距离来辅助。
那些焦虑、憋闷、无处发泄的苦恼和多日的积郁,似乎因为得知了这件事而忽然消散了。
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所在的位置,那里正在跳动——似乎跳得有些太用力了。
“糟糕。”他喃喃地说。
第五十八章 继任
好在,修暂时不需要去面对他的内心,因为形势不允许他有那么空暇的时间。
第二天,皇太子的飞船高调抵达主行星民用星船港。
这消息在一天之前就不知为何传遍了整个帝国,主行星万人空巷,船港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在这样动荡、混乱、恐惧和失望的时刻,在圣白塔陨落、圣金宫失去民心的时刻,皇太子的回归引动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人都想要亲眼去看一看他们的精神支柱,最后希望。
如此盛况,是皇帝出游时也没有的,阿尔弗雷德此次回程之高调,叫有的人想要下手都找不到机会。
“夹道迎接的民众太多,以至于皇太子的专车从星船港开出,原本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竟然开了整整六个小时才驶入皇家宫殿群落区……”
皇帝听着汇报,面皮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冷冷道:“这就是他让我和所有亲王、几位大公一起在这里等了他一下午的原因?”
汇报的侍者哪里敢答话,列坐在大殿两侧的亲王和大公们也都沉默不语。
“还只是太子呢,已经这么大的架子了。”皇帝坐在高位上说。
他这样说了,大殿内依旧没有人应和他说的话,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大殿之内静得落针可闻,似乎连呼吸声都被压抑了。
就在这时,双扇的大门轰然而开,打碎了一室的僵硬沉闷。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阔步走进来,直直地往大殿尽头的太阳王座走去。
他金发,金眸,身披华贵的皇太子礼服——仅仅是披着而已,在华贵的礼服之下,是一身普通的军团士兵常服。
在圣金宫的大殿内,代表恒星的太阳王座前,他是如此的不合体统,又如此耀眼夺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皇帝也不例外,当他的黄金瞳闪耀着,径直迎面大步走来时,有那么一个瞬间,皇帝从心底升上来一种恐慌,认为这位皇太子是要当着所有亲王大公的面,直接将他从皇位上扯下,自己坐上来。
这一幕并没有发生,阿尔弗雷德最终停在了皇座之下,两双黄金瞳对峙了几秒,他敷衍地抚了一下胸,道:“陛下。”
“太子。”皇帝说,为自己刚才的荒唐幻想感到恼怒,也对阿尔弗雷德用基因能力与他对峙的场面感到冒犯,“你知道自己迟到了多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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