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壮的平仲古柏在冬日仍然郁郁葱葱。梦渔樵喜欢闭上眼睛,听风吹过的声音,有人告诉他,万物皆有声音。
梦渔樵觉得好笑。
那是顾望三河看不见,若是他能看见,一定觉得看见的比听见的真实。
梦渔樵的耳朵小时候冻伤过,现在细看,仍然有痕迹。
连风吹过都是有声音的。
风会吹皱一池春水。
也会扬起一抔黄土。
春风会吹到梦渔樵的黄土垅头,也不知谁会来送他的白骨。
好像过了半辈子,也好像半个时辰也没有,坛中酒就已经尽了,可是他还未尽性。
梦渔樵望着眼前的最后一杯酒,他呆滞着,不说话了。
他像发了疯似的,将杯中酒扬起,泼洒在了地上。
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倒在地上,轻轻地呼唤着,缠绕了他二十年梦魇的,那个人的名字——顾望三河。
梦渔樵喃喃道:“你其实根本就没有走吧!”
他早已经泪流满面。
时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顾望三河躺在他的怀中。
梦渔樵递上了一柄短刀,交到了顾望三河的手中:“你可以现在就捅死我,你可以报仇。”
顾望三河气若游丝:“你好好活着就是我最大的报复。”
每每夜中心痛难忍,梦渔樵便会对顾望三河说的那句话更理解了一分。
顾望三河说的没错,他说的没错。
他支起身子端坐着,后面走来一人,王留行背着剑走了过来,每一脚都踩在仇恨的泥潭之中,深深浅浅,浮浮沉沉。
王留行被古松师父种下的那颗复仇的种子是什么时候发芽的呢?
大概是从他听人说起他的父亲,谈起他的母亲。
宣州城里的那对夫妻,不过是他们找来蒙蔽他的障眼法。
他都知道。
他手中的剑,势必是要手刃了梦渔樵,提着他的尸体,到自己父母的墓碑前谢罪。
他这辈子活了二十多年,唯一就要做这件事情。
手中是漆雕玉赠他的剑,江湖中的最后一柄由李铁匠铸成的剑,还未起名字。
阴阳剑,阳世之人持此剑替阴界之人报仇,不如就叫阴阳剑吧!
梦渔樵见他,轻敛衣袍:“好久不见!王留行!”
五年前那一战,王留行几乎粉身碎骨,没想到此刻还能完好的站在他面前,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王留行的剑已经出鞘,直指梦渔樵的心尖。
漆雕玉没有跟来,其实他在山下,随后就到。
这一处偏僻寂静之地,所知者甚少,梦渔樵单独将他约到了这里。
其他人,都由望月人带往了大殿。
梦渔樵站了起来:“你不想五年前了,沉稳了不少。”
王留行道:“你还和五年前一样。”
梦渔樵静静地看着他:“你想杀了我?”
王留行道:“自然。”
梦渔樵拨弄佛珠:“可是我并不是你的对手,你的仇家另有其人。”
王留行步步逼近:“少废话!看剑!”
梦渔樵照旧手无寸铁,他不用剑,不用刀,甚至连暗器都没有。
这些“身外之物”会干扰他,这是江湖中有关于他的谣言。
其实另有原因。
梦渔樵之前的剑也出过鞘,他也拔过刀。
可是,当他一次次在顾望三河面前出鞘拔刀,都会被辨认出来。
梦渔樵不明白自己的出鞘声和拔刀声与他人有何不同。
可是顾望三河一听便知是他。
一听便知。
甚至只要他推动刀鞘口,顾望三河就能了然于胸。
顾望三河曾说过,梦渔樵的出鞘的剑,不死人是收不回去的。拔出的刀,不沾腥带血是不会放下的。
梦渔樵步步后撤,王留行的剑影交闪,似月夜的竹影婆娑。
“你比五年前,要精进不少。”梦渔樵淡然说道。
做不到人剑合一,倒不如将剑扔掉。
原先的案几早已被推翻,酒杯,酒坛碎了一地,梦渔樵的衣袍也不再干净,沾染了泥点。
王留行的剑速仍然很快,梦渔樵被逼到了平仲古柏之下,他背靠着树,抬手准备去接王留行的刀。
重蹈五年前的覆辙,可是王留行不允许。
王留行突然撤了速度,突然反转手腕,刀尖向着自己,用刀柄狠狠的钉入梦渔樵的胸膛。
梦渔樵此时才反应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王留行换了左手卡住他的脖子,抬剑直接砍下了梦渔樵的左小臂,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两人一身。
崭新的袈裟混着泥泞和血污。
梦渔樵瞪大双眼,吃了一惊,双目之中尽是血丝,但他转而笑道:“你父亲若是看到你的现在,定会高兴。”
王留行抬腿一脚,踹在了他的下腹:“不许你说他的名字。”
梦渔樵用内力震开了他,王留行毕竟年少,内力不如梦渔樵雄厚,这是自然。
在缺了一条胳膊的情况下,梦渔樵的身形竟然也稳稳当当,他从地上捡起碎瓷片,飞向了王留行。
梦渔樵的镖不同他人,带着邪气,带着怨气,王留行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可是他只躲过了一个。
其中一片擦着他的脖颈,飞向了八万竹林,另外一片则嵌入了王留行的右臂。
每次抬刀都是钻心的疼痛。
众人在大殿等候,却迟迟不见梦渔樵。
也不见王留行。
高景行放下茶杯,欲走出大殿,望月人横着腿,挡在门口。
“今天想要出这个门,就得踏在我月某人的尸体上。”望月人抱着剑,头也没抬,还没到时候。
一炷香的时间才过了三分之一。
石韦说着就要抽刀断腿,被高景行按下。
“莫急!”望月人不可能是一个人。
现在闯出去只怕是也走不远。
等到一炷香的时间过半,漆雕玉就会带着人马上山。
王留行应该可以顶住半炷香的时间。
漆雕玉的人马上山,他们就算出去了,也有照应,不至于螳臂当车。
梦渔樵和王留行已经在后山杀疯了,北风吹起,卷起平仲古柏顶端未化的雪。
竹林波涛,汹涌难耐,王留行要手刃梦渔樵的心愈发强烈。
他的手微微颤抖,若是再高频率挥刀,即便是把梦渔樵杀死了,自己的胳膊也得废了。
梦渔樵只跟他过了三四招,就知道了王留行的缺点。
王留行的阴阳剑被梦渔樵打飞了,牢牢地杵在地里,并且他的右臂,疼痛难忍。
梦渔樵的瓷片嵌得太深,王留行无法立刻取出。
可是他还有拳头,两个人赤手空拳,在雪地中挣扎。
鲜血似泼墨,在黄泥之上绘出一副画作,一副生命最后的画作。
不知道是谁的。
第38章
江头尽醉收到了江汉为客的最后一封信件,让他即刻启程去涠洲。
瘸驼老三等在山下,牵着两匹马。
江头尽醉笑道:“老三这是何意?”
瘸驼老三道:“去涠洲,我们一起。”
江头尽醉抱着胸:“我不去涠洲,谁告诉你我要去涠洲。”
他和江汉为客的信件,应该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才对。
瘸驼老三翻身上马:“走吧,改明儿你漳州黑衣教都解散了,你却还在喝酒,看雪景。”
江头尽醉仍旧是云里雾里,他在马上行了百里,听到高景行就是江汉为客的时候,差点儿从马上摔了下来。
“你早就知道了?”江头尽醉问道。
瘸驼老三:“我也是今天前才刚刚知道。”
梦渔樵和王留行各自摔在一边,地面上都是血,王留行的右臂算是废了,梦渔樵的左臂断在了一边。
“你真的和你父亲很像。”梦渔樵说道。
王留行坐了起来:“我没见过他他是什么样子的?”
梦渔樵哈哈笑了起来,惊动了树林中的几只鸦雀,他的笑声中有着几分绝望。
原来他已经记不得了,他已经记不起顾望三河的模样了。
二十年时间太长了。
梦渔樵说完,突然用右掌猛地击打地面,站了起来,他比王留行快,他拿起了王留行的阴阳剑。
右手使剑是他的专长。
梦渔樵嘴角眉梢都是鲜血,他笑得十分癫狂,抖落了肩头新覆的白雪。
“果真是一柄趁手的好剑!”他抬眼望着王留行。
几乎是刹那间,一个黑镖飞射进了梦渔樵的膝盖。
漳州黑衣教的黑镖,这是梦渔樵赠予他的。
高景行等人冲破了望月人的层层防守,赶到了现场,漆雕玉的兵马已经从八方包围,把涠洲围了个水泄不通。
梦渔樵今日要想出去,就只能是死着出去。
王留行的剑在梦渔樵手中,他现在变成了手无寸铁的人了。
石韦提着刀就要上前。
王留行喊道:“都别过来!我要一个人杀了他!”
漆雕玉始终没有说话,弓箭手已经布置完毕,只需要他抬手一挥,就能射穿梦渔樵的胸膛。
但是他迟疑了,他没有动手。
王留行要的是自己杀了梦渔樵,他要把梦渔樵碎尸万段,这么多年,他的仇恨一直在心中缠绕,从未消减半分。
高景行觉得事有蹊跷,他望着平仲古柏,若有所思。
梦渔樵拎着剑,在王留行的面前晃了晃,他只用两根手指就能夹住剑柄。
“想杀了我吗?来吧!”梦渔樵闭着眼将剑扔给了王留行。
王留行飞奔夺剑。
梦渔樵退了十几步,背靠着平仲古柏,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他还在笑,他是想等着王留行的剑,等着他的剑刺穿他的喉咙吗?
不!
平仲古柏上藏着一柄短剑!淬了毒的剑!
这还是顾望三河教给他的。
梦渔樵直视着王留行已经盛怒,杀红的双眼,抬眼一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一刀致命!
王留行还没来得及抬剑,梦渔樵就堪堪倒在他的面前。
死了!
死了!
死了!
梦渔樵死了!
王留行浑身颤抖,他的胸中好似有一口血痰。
他气血逆乱,头痛昏蒙,“哇”的一声,呕了一口血,气若游丝。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王留行将梦渔樵翻过身,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不许死!”
梦渔樵没有声音了,他已经死了。
涠洲竹一佛门的新教主上任不到半月就死了。
当然了,他还有另一重的身份,当今圣上的二哥,逃窜多年的乱党贼子。
望月人呆呆地立在树上,想起了梦渔樵和他说的:“把我葬在平仲古柏之下。”
平仲古柏之下埋着他心爱之人。
那柄剑是假的冷青剑,二十年前沾了顾望三河的血,这便是梦渔樵淬的毒,足以让他肝胆寸断。
梦渔樵所谓之送酒的故友,便是顾望三河。
这药酒专治顾望三河的腿疾,痛的时候饮上一杯,便可缓解。
梦渔樵特意在赴死之前,喝完了三大坛子的酒。
可就在刚刚,王留行将黑镖钉入他膝盖的时候,仍然是钻心的疼。
顾望三河骗他,一直在骗他。
梦渔樵曾问过顾望三河:“倘若有一天你死了,你想变成什么?”
顾望三河看着自己的腿,他说:“我想变成一阵风。”
此刻有微风拂面,凉飕飕的,暖呼呼的。
梦渔樵轻声问道:“是你吗?”
可是没人回答他,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梦渔樵半梦半醒间听见了王留行在他耳边的嘶吼。
他缓缓闭眼。
在漫天白雪之中,结束了自己罪恶而又黑暗的一生。
这与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亦或者说,二十年前他就已经死了,只是今天才被埋。
岳林晚钟又一次敲响了丧钟,久久荡漾在空中。
王留行望着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又望着梦渔樵。
自己的这前二十多年究竟在做些什么?
在做些什么?
当他披荆斩棘,终于提着刀来到了梦渔樵的面前,才发现皆是虚幻泡影。
他倒在地上,望着昭昭白日,沉默着。
南山将军带回了梦渔樵自杀的消息。
漆雕敬樘预备厚葬梦渔樵。
墓碑上的名字是漆雕敬樵。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一语成谶。
众人精心筹划围猎梦渔樵,企知他早就准备结束自己的性命。
瘸驼老三和江头尽醉还未到涠洲,就受到了高景行的飞鸽传书。
梦渔樵自杀,速回。
薛神医望着王留行,眉头紧锁,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顾望三河的儿子。
第一次是在王留行出生之时。
薛神医替王留行取出碎瓷片,不见君自习包扎,若是不拿剑,两三月可好。
众人聚在薛神医的这间小小的医馆。
梦渔樵初次来到宣州,是在京城夺嫡失败之后,他连夜逃亡宣州。
换了个名字,假借暂住在一户富贵人家。
怀新安提着刀,杀了这家七十四口人,抢了银子,买了山头,自创儋州丹心剑客。
可是这背后的肮脏又有谁知晓。
怀新安原先只不过是个土匪。
梦渔樵躲在偏院柴房之中,透过窗户,瞧见一碧衣少年。
此人面白如玉,明眸皓齿,举手投足间,皆是洒脱和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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