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行抬起脖子,露出光滑白皙的脖颈,眼梢眉角皆是深情。“你来吧,高某人的命不值钱。”
石韦觉得嗓间干燥,他想把眼前这人拆骨饮血。
石韦的每一个表情,鼻腔中喷薄而出的热气,都像是猫爪子挠似的,挠着高景行的心。
“别动!”石韦的气息已经乱了,他的声音压得极底。
车辆颠簸,怀清风歪倒在一边。高景行欲挣脱石韦去扶,被石韦一掌推到了角落,可是他的后脑勺却落进了石韦的手掌心。
“啊!”这一声呼痛正是来自于石韦身下的高景行。
高景行仰着头,石韦埋在他的脖颈。并不疼,但是这一声喊出来,好像把这十几年的思念都宣泄了出来。
石韦没动,高景行也没动。
两个人虽是相拥的姿势,但是都没有拥抱。
高景行偏头,石韦的味道闯入到他的鼻腔中,他率先抬起双手,将石韦揽在怀里。
石韦缓缓抬头,他望着高景行的眸子:“疼吗?”
高景行笑道:“不疼!”
石韦:“撒谎!”刚说完,他又去咬高景行的嘴唇,咬破了他的下嘴唇后,继续反问道:“疼吗?”
高景行还是摇头:“不疼!”
很多年前,氹山春秋舍,高景行爬树摔了下来,折了一条腿,石韦问他:“疼吗?”
高景行门牙摔断了半颗也要笑着说:“不疼!”
马车里,石韦不断地问:“疼吗?高景行?”
但是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哪怕他换了无数个动作。
“不疼!”
马车在玄关古道上一路向西,儋州丹心剑客就在这条道的尽头。
高景行冰冷冷的手触碰石韦热烘烘的胸膛,他的手掌粗糙,上面都是伤痕,深深浅浅,竟然比石韦这样的一个刀客都要多。
石韦硬邦邦的胡茬亲了上去他又问道:“这儿疼吗?”
高景行笑道:“疼!”
两个人难得坐在一起安安静静聊天。高景行拉过石韦的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自己的牙印,他突然觉得好笑。
“你何时知道自己是江汉为客的儿子?”石韦问道。
高景行自己摸着手上的疤痕:“送你去漳州的前一晚,古松师父告诉我的。”
那年石韦十六岁,提着一柄刀,给古松师父磕了三个响头,离了砀山春秋舍。
山脚下,王留行手持结庐剑拦住石韦:“你当真要去漳州黑衣教?”石韦举刀砍在了结庐剑上,王不留行步伐不稳,一连退了几步。
他竟然不知,石韦的内力已经如此深厚。
高景行从怀中掏出了一柄短刀,前夜,石韦曾问过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漳州黑衣教吗?”
高景行曾问古松师父:“师父,我能去漳州黑衣教吗?”
古松师父捻须一笑:“孩子,你不是去,而是回。你的父亲是江汉为客,他曾是漳州黑衣教的三大教主之一,多年前,他被涠洲竹一佛门的千岁崇朝逼死在了漳州云山。孩子,你生下来的使命,也许就是为了复仇。”
我们都是带着使命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们走过的路,遇见的人,也许早就是命中注定。那些注定要走的,你挽留不了的,就让他走吧。你看见这雪了吗?雪化了就没了,但是你脚下的土地,你手中的刀会一辈子追随着你。
高景行望着石韦独自下山的背影,他觉得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再见之日,就是他回漳州黑衣教之时。
那柄短刀,石韦一直藏于心间。
古松师父曾说石韦是个极冷淡的人,他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去漳州的,那里都是这样的人。
漳州云山山顶常年有雪,当初顾望三河选在这儿,只怕也不是偶然。
漳州黑衣教的人,都是面冷心冷的人。
第35章
高景行觉得有些困了,手脚也有些发冷,他拢着衣袖,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差点磕到车板上。
望见高景行这幅样子,伸出手,摸着他下颌,将他的脑袋轻放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之上。
石韦睡不着,他的心一直悬着,总觉得此去儋州有诈。
高景行像是找到了一处安心之地,静静睡着。
马车在宣关古道上驶出了两道长长的车辙。
驾马车的小厮一声惊呼:“吁~”
怀清风的五大影使来了!
宫商角徵羽。
高景行被惊醒,打了个激灵。
小厮掀起帘子:“少主,他们来了!”
高景行整了整领口的衣服:“将车停到一边。”
石韦拉住他的手腕:“人是你找来的?”
高景行笑道:“我觉得将怀清风送到涠洲这种事,还是他们去办为妥。”
怀清风醒了,仍旧抱着剑,畏畏缩缩。
人是石韦拎出去的,雪地中静静立着的五个人见了怀清风:“参见教主。”
儋州丹心剑客的五大影使是怀新安一手栽培,终生不离儋州,拥护怀清风直到死。
高景行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五大影使之一的羽上前对石韦拜道:“儋州怀清羽拜见漳州黑衣教教主。”
高景行是不会白白将怀清风送回儋州的。
他要的是个真相。
怀清风在宣州的消息是高景行亲自告诉五大影使的。
怀清羽做了个请的手势,前方百米就是儋州境内。
高景行飞身下马,直直立在怀清羽面前。
高他负手而立提醒道:“高某记得,我信中我说了不入儋州。”
怀清羽不失礼数笑着说:“是我唐突了,可否请您去小亭一坐。”
说着就要引着二人去密林中的一角亭,一阵西风吹,又开始下雪了。
石韦笑了,他从腰间抽出饮血刀,横在了怀清风的脖颈间,挑眉道:“好啊,走吧!”
一角亭内,早有人在等候,他端坐着,茶气氤氲,焚着的是龙涎香,案上的白瓷瓶中还插着一株红梅。
走近些,再看。
竟然是怀新安!
石韦稍稍一惊,高景行倒是自然,很明显,他早就知晓。
这便是他和五大影使的交易。
怀新安是假死!
石韦将怀清风推给了怀清羽,自己则站在高景行的身后。
高景行和怀新安面对面端坐着。
怀新安伸手:“漳州教主为何不坐?”
石韦刀入鞘,淡淡道:“我喜欢站着!”
高景行望着下得越发紧的雪:“久闻怀新教主器宇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怀新安亲自斟酒:“高公子说笑了,请用茶。”
“这次犬子得以平安回到儋州,还得有劳二位。”怀新安装模作样的寒暄。
高景行道:“你该感谢的是玄鹤凌云和任平生。”
说完,高景行觉得这句话有错:“不,你该感谢的是梦渔樵,他并没有要杀你的儿子。”
怀新安叹道:“梦渔樵?哈哈,他荡平了我儋州,我还要谢谢他。”
高景行道:“如若不是他,您又如何在此处悠然喝茶。”
怀新安低着头,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被蓝布层层包裹。
高景行掀开来看:“冷青剑!”
怀新安哈哈大笑:“真正的冷青剑一直都在我这儿,十几年前就一直在我这里。”
这样说起来,倒真的是过了很久了,他竟然记不起来了。
高景行盖上蓝布:“所谓何意?”
怀新安道:“高公子并不是愚钝之人,怎不解我的意思?”
高景行道:“千岁崇朝在时,他是个傀儡教主,真正主持涠洲佛门的人是梦渔樵。”
怀新安道:“所以呢?”
高景行道:“所以,真正想要冷青剑的是梦渔樵,不是千岁崇朝。”说完,他的眼神瞥向了身后的石韦。
石韦这些年做了很多人的刀,但是从今以后,高景行只想让他成为自己手中的刀。
怀新安道:“当年若是有这柄剑,顾望三河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高景行没想到能在怀新安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现在他们只能在回忆中想象顾望三河的样子。
怀新安道:“你想过没有,为何我要假死。”
高景行喝茶:“梦渔樵不会放过你的。”
怀新安道:“这我自然知晓。”
梦渔樵和顾望三河的最后一战是在漳州云山。
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战役,但是却吸引了江湖中的绝大多数人。
顾望三河是一个人来的。
半天前,梦渔樵带着涠洲佛门,攻入了漳州云山。
杜宇拼了半条命才带走了还在襁褓之中的王留行。
教主夫人,却被逼跳崖,永远留在了云山,粉身碎骨。
那是陈尘的胞姐,山道人最得意的女徒弟,王留行的母亲——陈酒酒。
才子佳人,他们曾是最登对的江湖中的神仙眷侣。
顾望三河坐着轮椅,他自己推着上来的,孟千秋已经走了。
梦渔樵披着一领袈裟,却是削不了六根清净,参不透空色世界,磨不穿生灭机关。
他剃了头,烫了戒疤,俨然变成了一个佛门弟子。
顾望三河手里只有一柄假的冷青剑。
梦渔樵走上前,他脚上蹬着一双草鞋,袜子早就湿透了,他的一只手搭在顾望三河的肩上,另一只手在悠悠的拨弄佛珠。
碧蓝色的佛珠,细腻光滑,一尘不染,像是顾望三河。
顾望三河一脸惨白,他虽面带微笑,可是心如死灰。
梦渔樵的胸膛就在顾望三河的正前方,他抬手就是一掌,收着力道。
顾望三河赤手空拳和梦渔樵的招式很快纠缠在了一起。
此刻。
对于顾望三河,每一秒都是煎熬。
对于梦渔樵,却是乐在其中。
顾望三河了解梦渔樵,自己若是不认真打,他一定会发现。
彼此的长短深浅,他们心里都有数。
顾望三河用惨笑掩盖他微蹙的眉头,唇红齿白,那是梦渔樵一辈子都得不到的。
梦渔樵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样子的顾望三河。
他抬手,扬起飞雪,将两个人困在其中。
梦渔樵想让时间只留在这一刻。
他们在漫天飞雪之中决斗。
分别总是在冬季,死亡也总是在冬季,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顾望三河是个瞎子,是个瘸子。
可是有人愿意当他的眼睛,有人愿意当他的腿。
他愿意和这样的人一辈子。
他可以一生守着陈酒酒,他可以放走孟千秋,他可以离开漳州,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陈酒酒,是他的全部。
后来,他们有了王留行,生活本可以这样过下去。
漳州只要留他一方寸的天地。
梦渔樵不同意,他不允许,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是他的顾望三河!
梦渔樵道:“她死了!”
顾望三河冷冰冰的语气,梦渔樵像是掉进了冰窖:“我知道!”
梦渔樵道:“你恨我吗?”
顾望三河摇摇头:“我不恨你。”
梦渔樵冲上前,薅住了顾望三河的头发,扯着他,后仰,飞雪飞进了顾望三河的脖颈之中。
对于心死之人,身体上的冷又算得了什么呢?
梦渔樵的手抚上顾望三河瘦削的脸,他想打个笼子,把这个人关起来!
陈酒酒可以成为他的眼睛,成为他的腿。
可是梦渔樵只想把他困起来。
梦渔樵喃喃自语:“你应该恨我。”
顾望三河哭笑:“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我不该把你带回漳州。”
梦渔樵的笑疯疯癫癫:“我也恨我自己,但是我更恨你,是你把我变成了个怪物。”
顾望三河被梦渔樵从轮椅上拎了起来,扔在了雪地里。
柳絮般的大雪悠悠扬扬,落在两个人的头上。
顾望三河的手微微一侧,袖中出现了一个黑镖,他一抬手,擦着梦渔樵的脸,削断了他脖子上挂着的佛珠。
一颗颗佛珠掉落在雪地中,藏了起来。
梦渔樵躲过了,他笑着回过头,望着顾望三河。
顾望三河,用冷青剑,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膛,贯穿。
他用一柄假的冷青剑,把自己钉在了漳州云山的大雪之中。
满腔的鲜血喷薄而出,溅了梦渔樵一袍子。
顾望三河的血慢慢流出,就像他的生命一点点流失,惨白的雪被红血晕染开来,融化了。
梦渔樵难以置信,他冲了过去。
他呆呆地望着顾望三河,灵魂仿佛被抽离。他赌气似的踢着地上的雪,想盖住那一大片的鲜血。
他失神,混乱摸着顾望三河的胸口,可是伤口汩汩冒血。
顾望三河惨笑起来:“哈哈,没用的,剑上淬了毒,没用的。”
梦渔樵掐着他的脸:“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你不许死!”
顾望三河咧开嘴笑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出奇的放松:“你可要好好活着。”
梦渔樵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连名字都是顾望三河起的。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顾望三河抬眼望天,恍惚间,他好像可以看见了。
白晃晃的飞雪冬天,有烈日当头。
可是。
那天乌云密布,厚重的云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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