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军统领主动派人去秦州送信,点名要裴将军回涼州主事,话说得倒客气:“请裴将军为我裴家军做主,万勿抛下我等,独享富贵。”
司马铮气得掀了桌案。
陆谆趁机进言,说当初叫裴度回京确实欠考虑,不仅自认其罪,还说要挂印,眼下还请圣上收回成命,让裴度回去主持大局,以免西北生变。
司马铮左思右想,既然裴度这么放不下崔亮,有崔亮为质,他便不敢造次。
于是他连下两旨,放裴度,留崔亮,叫这两人天各一方,分而治之。
裴度回到季府接了旨,也拿到了那份军报。
震惊之余,他只觉十分奇怪。
裴家军上百年来镇守边关,抵御胡匪来犯是他们的职责,怎可能赌气“不救”?
更何况,出发前他特意叮嘱过手下将领,务必低调蛰伏以图日后,万勿冲动与杨远为敌。
最大的纰漏是“杨远怒杀裴军两名曲长”。
裴军大营驻扎在玉门,离涼州有六百余里路程。
杨远若有本事百里奔袭,到裴营中取两名千夫之长的项上人头,怎还会被胡匪吓得锁城不出?
裴度带着军报去尚书台问陆谆。
路上他又细看了几遍,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份军报是编出来的瞎话。
而且这编瞎话的人,对涼州军情一无所知,甚至可能连裴营如今并不在涼州城附近都不知道。
陆谆听完他一番分析,气得哭笑不得,起身将门一关,回头问他:“那你想要如何?”
裴度瞠着大眼:“得先回去一探究竟,看是否有人从中搅局闹事!”
“那不就得了!你就接旨回去吧!旁的事你管那么多作甚?”
陆谆暗骂崔亮鬼迷了心窍,睿智如你,怎会看上这么个一根筋、呆头鹅!
裴度不依不饶:“军报有误,可见消息网络已有纰漏,陆伯伯不可不防……”
陆谆捂着额头干笑两声:“如今朝中除了你,还有谁能看出这军报有误?”
“崔秉烛。”裴度提起这名字,兀自红了脸:“他亦知我裴军班师去了玉门。这本就是他的主意。”
陆谆拍拍他肩:“崔贤侄哭求老夫救你性命……老夫还能怎么救?”
见裴度还没明白,陆谆气得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这蠢货,怎配得上他!”
最终陆谆只得将大实话说给他听。
这军报是陆谆把杨远先后发来的十几份抱怨裴军不听他话的文书,断章取义、添油加醋,拼凑而成的,为的是以此为据,劝圣上将裴度发回涼州。
“烛……崔秉烛想要我……回涼州?”裴度满脸失落。
我还当是我先提的分开,原来你早就做了这打算。
“你待在京里,早晚害死自己,平白让他替你担惊受怕,终日惶惶。”陆谆怕不跟他解释清楚,他又要去找崔亮横生枝节:“再者,这份军报虽不尽不实,但有一点老夫并未夸大其词。杨远说,自你走后,已有不下十波胡匪犯我边境。你再不回去,迟早要出大事!”
可裴某现在走了,岂非把烛烛拱手让给那人?
裴度想起此节,顿时牙根酸软,心口揪紧,无比憋屈。
陆谆见他把嘴唇都咬出血了,百般无奈,想着送佛送到西,便将那日崔亮同他交的底,转述给裴度:“若不是怕你受牵连,他便可放开手脚与……”陆谆朝上指指:“周旋,断不至于束手就范。幸而都是要脸面的人,任谁也强迫不了他。大不了挂了印回乡务农,你说是吧?”
裴度恍然,只要他离开洛阳,虎归深山,那人便无法再用他要挟烛烛。
烛烛那般机敏能言,世上难有人能摆布得了他。
说到底,我二人若想保彼此平安,只能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裴度长出一口气,朝陆谆拜了两拜:“多谢陆伯伯教诲,小侄愚钝,让您费心了。”
他退出房门前,陆谆似在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再美的梦,也是梦,人不能总活在梦中。”
圣旨上写明要裴度“即刻启程”,他并无理由耽搁工夫。
那次算是告别了吧?
甚至差点儿……
纵有万般不舍,也再无转圜的余地。
临行前,裴度趁夜深人静时,偷偷溜到崔府门前呆坐了一宿,将满腹眷恋与委屈,默默说给那两个石狮子听。
季充送裴度及亲随出城,两人在十五里亭话别。
“咱也不知道‘相见恨晚’能不能用在这个场合……”季充尴尬笑着:“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吧。我跟裴老弟挺投缘的,要早些认识就好了,还有好些好吃好玩的,没带你见识过呢!”
裴度从小没跟同龄人一起玩耍过,都不知道交朋友原来这样有意思,心中也很是不舍。
季充伸手与他拥抱,松开前在他腰带里塞了一下,松开后还朝他挑了挑眉。
裴度郑重拱手告别,催马而去。
跑出七八里地,他勒住缰绳,从腰带里摸出那张纸片。
那是一张小画,像是地图,在一条道旁有个小三角,写着官凌渡。
这三个字虽小,却方正俊逸,笔力不凡,裴度认出,是崔亮的手迹。
次日,裴度一行上了司州官道。
他吩咐手下二百骑士在下一站官驿等候,自己掉转马头,只身朝官凌渡飞驰而去。
要如何与烛烛告别,裴度想了一夜。
一定要说出一句能让他记一辈子的话。
官凌渡依山傍水,风景如画。
裴度在道旁等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一辆车从远处驶来。
车停稳后,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下来。
裴度顿觉身心雀跃,整个人都像被点亮了似的。
“崔秉烛……”
“裴郎,带我走吧!”崔亮根本不给他机会说出那最后一句。
这时裴度才留意到,崔亮肩上挎着个包袱,身上穿的是窄袖绑腿的骑马装。
裴度立时哽咽了。
还说什么最后一句,说什么能配得上烛烛为他抛却身家性命的决定?
可他只能咬牙摇了摇头。
想必他懂。
崔亮见他不答应,急得哭了。
谪仙样的人儿,哭也哭得好看。
崔亮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只轻轻抽着鼻子,眼泪像串珠样滚落。
裴度看着,仿佛心被人用力掐了一把,赶忙亲上去止住他口中呜咽。
两人亲了好久好久,崔亮四肢发软,几乎站不住,只能双手抓住裴度小臂以为支撑。
裴度勉力自持,缓缓推开怀中人:“烛烛,为我珍重,替我看尽人世繁华,裴某永远……在你我相遇之处守护。”
随后撒手上马猛甩一鞭。
崔亮望着那匹绝尘而去的快马在视野中渐行渐远,瘫坐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季充下车来四下张望,慌手慌脚给他套上斗篷帽兜,把人硬塞回车里。
“我说吧,他会带你走才怪!”季充叹道:“你这一跑,得害死多少人?裴度哪能让你做这种事?”
崔亮呆坐着像尊石像,季充念叨了一路,他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从此崔亮便一病不起,再也没能进宫履职。
他常常平白无故便头痛欲裂,疼到吃不下、睡不着,最终呕吐出来,才算度过一劫。
京中名医巫蛊看了个遍,司马铮三天两头催骂太医院,竟没人看得了这病。
崔亮趁某日刚吐过、还算舒服,主动进宫面圣,说自己的祖父当年也是得这头疼病故去的。
头疼呕吐会越来越频繁,最终发展到一直疼、一直吐,痛苦万分,无法缓解。
双目亦会失明,最终成为一个废人。
他请求司马铮准他辞官返乡,说想同家人一起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司马铮起初不准,可崔亮病情日益严重,人也渐渐没了力气。
最后一次入宫时,崔亮已形容枯槁,面无血色,还没走到司马铮面前,便腿软跌倒,头磕在烛台上血流如注。
司马铮撕下龙袍一角,亲自为他捂住头上伤口,等太医来时,两人都满身鲜血,模样可怖。
经此一事,司马铮便知强留他无益,准了他告病还乡。
王柬说旅途遥远,实在令人放心不下,上书要求送崔亮回吴。
司马铮恨不能亲自去送,万般心痛之下,只得准奏。
孰料崔亮竟死在了途中。
时至七月,尸身存留不住,王柬便做主将他埋在徐州,只将他衣冠送回吴郡下葬。
司马铮闻讯痛心疾首,因他有经纬天地之才,且容仪恭美,赐谥号文昭。
消息传到涼州已是一年之后。
裴度几欲自裁,却适时收到王柬来信,拜托他照应一个“故人”。
念在王柬曾冒险帮过他,不得不还他这个人情,裴度只得勉力强撑,想等他所谓的“故人”到来、安排妥当之后,再去九泉之下与崔亮相会。
这一等又是一年。
裴度从匈人口中听闻,有个神仙样的汉家先生,在莫顿部中教习汉话文学。
不知为何,他心中那堆已熄灭的火种,忽地重又燃起。
在大漠的猩红落日下重遇时,两人笑着洒了一车的泪。
后来便是经年累月的分别、重聚,再分别,再重聚……
再后来匈人来犯,玉门失守,崔亮用一柄剑,将两人串成一串。
再后来,梦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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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龄:我和我老公以及我前男友一起帮助我的相亲对象睡我老爸想吃的嫩草。
季充:我跟踪,我告密,我踹门,但我是个好助攻。
第164章 番外二 渣狗荆州往事(一)
芜丁来到崔府已有月余。
这日崔衍被刺史薛大人留在府衙办公,送了信儿说不回来用晚饭。
管家老于攒局,府里下人们凑钱办了一桌酒菜,聚在一起吃喝。
才开席,老于便邀大家举杯,说这顿酒是为芜壮士办的,欢迎芜壮士来我们崔府。
芜丁恭敬谢了,满饮此杯,心里却纳闷儿,这“入伙酒”,怎的过了一个月才喝?
他虽不好意思问,可不多时心里便有了数。
席间众人喝到酣畅,开始争相向他介绍崔大人的风流韵事。
老于皱着眉,一脸纠结:“要说咱家大人吧,确实是个不错的主子。每月工钱不少,也从不虐待苛责我们,连脾气都很少发,比起别家的官老爷来说,那可是太好伺候了。只是有一点……”
他还没说是哪点,众人都会心笑了。
芜丁来之前不久,崔衍某天从街上捡回来个男人。
洗干净了模样倒不丑,就是没皮没脸烂赌成性。
崔衍帮他还了赌债,接回府里同他胡浪了几日便腻烦了,给那人一笔钱,打发他走。
可那人转眼又输个精光,倒认准崔衍是个财主,整日上门来耍赖要钱。
崔府不堪其扰只得报官,公差把那人带走毒打了一顿,他才终于消停,不敢再来。
芜丁记起自己刚来那两日,府里除崔衍外的人,都对他冷眼冷语,面露警惕。
原来如此。
我也是大人从外面“捡”回来的,还是个死囚犯,他们只当我跟那个烂赌鬼是一路货色呢。
接着众人又讲了崔衍的几桩艳遇旧闻,什么学政老爷家的公子为他悬梁啦,乘风镖局的两个武师为他打架啦,还有个什么将军大老远从江州来,与他睡了两日就被他赶走,千里迢迢又跑回去了……听得芜丁瞠目结舌。
在他们口中,崔衍到处留情,又没长性,招惹了别人,总新鲜个三五日、顶多不过十天半月,就移情别恋,把人甩了。
来此一年多,惹了一屁股情债官司,荆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一月倒消停了不少。”老于点点头:“堂馆都去得少了。”
是啊,芜丁想,我看着倒没你们说得这么严重,大人只是隔三岔五去外面住一宿,并没有什么荒唐举动。
“可能最近衙门里公事忙。”芜丁琢磨着,我不能跟着他们说大人不是,不管大人从前怎样,反正他待我不错。
老于闻言笑得颇有深意:“要我说,是芜壮士伺候得好,大人终于觉得家里比外头舒服了。”
众人都点头赞同,纷纷举杯又敬芜丁。
芜丁确实伺候得好。
他从前在荆州司马帐下当过两年司务兵,操持起衣食住行来驾轻就熟。
从崔衍早晨一睁眼,到夜里吹灯就寝,芜丁都给他安排得妥妥贴贴。
崔衍想喝水,茶就已煮成凉好,端到他面前。
崔衍从外面回来想沐浴,芜丁转眼就能兑好一大桶热水,从不让他多等一刻。
连崔衍的袍服冠带,芜丁都给浆洗熨烫整齐了。
他一个人就能包圆崔衍身边所有的活儿,从不需要谁提点催促,让管家老于省了不少心。
崔府上下起初以为大人又一时兴起捡了个床伴回来,谁也没想到他这么有用。
最奇的是,芜丁长成这样,都一个月了,竟还没被崔衍拐上榻,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大人竟突然转了性?
崔衍哪是转了性,他是想出了新玩法。
督斩那天是个日头毒辣的六月天,轿夫抬着薛护和崔衍走到半路,个个头晕脚软,不得不放下歇歇。
崔衍嫌轿中闷热,下来闲逛吹风,漫不经心走到囚车前。
他偏头一看,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人长得真好看!
虽然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但那眉眼,那鼻梁,那身板,真真长在崔某心尖尖上了。
崔衍看他嘴唇干裂爆皮,甚至都有点儿心疼,于是回身要了个水囊,亲自递进囚车:“喏。”
芜丁应声抬眼看去,只见一只白得耀眼的手,纤长四指捏着水囊,凑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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