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何株的手机被重重甩在旁边的座位上。金哥正和瘦子的同伙跨语言交流,听见声音,不耐烦地转过头。
“你发什么邪火?皮痒了?”
何株寒着脸没应声,恶狠狠地瞪着金哥的后脑勺。
车里很吵,开着几年前流行的电子舞曲,瘦子在打电话,每说两句就要捂着耳朵吼司机关轻点——司机是瘦子的弟弟,并没有特别害怕这个老板。
这车人里面,说不定都是亲戚或者同村老乡。
何株之前帮瘦子看过体检报告,和那些供体一样,瘦子还有团队中的许多人都卖过肾,就是因为卖过,所以才走上这一行。
“原来的医生很贵吗?”他用英语问瘦子。
瘦子点头:“那个医生在这行里很有名,他有技术,也有关系。”
“有多贵?是我的几倍?”
瘦子笑了,没答话。
医生的开价太昂贵,出得起手术费的病人就会减少。尽管瘦子这种人肉贩子的收入有一部分也来自与手术费的提成,但病人总数减少,他们的收入也跟着减少。何株看得出,瘦子他们忍之前那个医生很久了,只是碍于那个医生身上的“关系”,不敢明着翻脸。
何株也抽了支烟,仍旧是味道偏苦淡的日本烟,就算在经济最窘迫的时候,他也不愿意换更便宜的烟。
“其实,我可以更便宜。”烟雾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清,“我们也有更加便利的合作方法,不需要通过某个中间人。”
点燃的烟头,朝向前排金哥的座位,轻轻晃了晃。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荒无人烟的废弃仓库区内,金哥的咆哮声无力地回荡。他被几个人架住,拖向一口生了锈的汽油罐。
两人搬起轮胎从他头顶往下套,另一个人则拎起汽油浇下去,空气中顿时弥散着刺鼻森冷的味道。
“这叫戴项链,中文里面还有个更厉害的别称,叫腰缠万贯。”瘦子和他讲解这套办法,“本来没什么人知道的,后来巴西的某个大佬用这个办法戴死了个记者……”
轮胎箍死了金哥的肩膀和手肘,牢牢套死在这人身上。他被头朝下丢进那个汽油桶,如果引燃,整个人会在三秒钟内烧成一个火团。
汽油被往外延伸出一条引线,打火机的火石声被金哥的哭嚎掩盖,火舌在汽油上形成金箔似的反光。
和其他中间人不同,金哥觉得自己将何株看得很透,这是个读书人,假清高,懦弱,胆小如鼠,绝对不敢越过自己,和外边的灰产地头蛇直接接触;但反过来,等何株冷静下来之后,也同样将他看得很透。
这人没有社会地位,没有老婆孩子,如果他真的有许多亲戚关照依赖,就不会做这一行。
总而言之,这是个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过问的人。甚至还会有人觉得,这个世上少了个渣滓。
何株看着那抹火光,就在汽油即将被点燃的时候,他叫住了那些人。
“——算了,我还有地方需要他。”他说。
瘦子不建议他这么做:“每一环都必须是咬死的,才能保证环和环不会脱节,不会叛变。他不再是中间人,不能让他留下惹麻烦。”
“他不是中间人,但我需要一个助手。就算我和你之间没有中介,直接由我自己来联系你们也太过冒险。”他走向汽油桶,接过那人手里的打火机,“——你依旧充当联系人,而我会按收入给你提成,你同意吗?”
——被塞在桶里的金哥满嘴都是汽油,呛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成交。”何株推翻那个汽油桶,男人连滚带爬地逃出来。
去掉金哥这一层,他每次能拿到手七万左右。债务将会以一个飞快的速度在减少,如果他答应关于诊所的计划,或许半年内就可以把所有债务都清空。
在当地,有一种叫做“寝室”或者“度假村”的地方。
它们是最简易的灰楼,往往三五座并挨,里面只有基础的供水和供电,一个房间被隔成六张床的空间。当地人对这类建筑并不陌生,也不抵触,他们给它起了名字,“肉银行”。
在通过基础体检、谈妥价格之后,“供体”们就会在手术前住进寝室。手术完成后,他们会被推回来,休息大约三到五天,然后领现金离开。
两个年轻人对着楼上挥舞着手上的纸钞,笑着走出寝室。上面传来一片笑骂起哄声,很多人凑在窗口,羡慕地看着离开的人。
阿修对这种场景很习惯,他在楼下陪几个孩子玩了会儿篮球,就看见远处开来一辆风尘仆仆的面包车。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其中有生面孔。
是个很清秀文静的亚裔男人,和传闻中的医生长相相似。
他凑到那个人身边:“中午好!”
何株看见他脏兮兮的脸和打扮,以为是围着游客乞讨的本地年轻人。
“滚开。”他用瘦子教的本地话轰阿修。因为担心气势不够,特别用了很凌厉的语气。
阿修往后缩了缩脖子,委屈地躲到树后面。跟着何株身后的金哥刚洗掉一身的汽油,满心的不痛快,跟着吼了他一声。
何株是第一次来寝室,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是看见里面的生活环境时,心里还是重重坠了下去。
但是在本地的标准下,这已经是近乎豪华的配置了,有干净的床铺、饮水和丰富的三餐,以及每日健康体检。
他快速带走了几套血样,一起带去附近的手术室。下午的手术顺利结束,按照习惯,在手术结束后,何株立刻拿到了自己的报酬。
他的报酬可以用现金支付,但如果是之前那位医生的高昂开价,就无法使用现金,必须通过伊朗肾脏基金会用支票进行结算。
从报酬中,他拿出十分之一交给金哥。以后也会这样,金哥负责双方联络,定下日程,没有权力再横在双方中间剥掉分层。
晚上睡前,何株照旧回电给严武备。
“今天讲座的教授很唠叨,我们一直听了几个小时。”
“等以后你变成教授,也会和他一样唠叨的。”
——他很喜欢这样被严武备密切关心的感觉。很小的时候,何株就迷上了这种感觉。
父亲死后,母亲依旧沉迷百家乐。她可能几天不回家,只在柜子里丢满饼干。后来何株发现,没有妈妈也无所谓,严武备会相信他有抑郁症,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继而花出无穷无尽的时间来陪着自己。
高中和大学,严武备都有过女朋友,但都分了。分手的理由是“受不了你那个哥们”——无论多晚,何株都会用一通电话,哭着把严武备叫走。
如果把严武备叫来陪自己的满足度是10分,那么从其他人身边把严武备抢走、让他来陪自己,满足度简直难以用数字来显示。
“我一共做了二十个蛋饺,你吃了吗?吃了几个?”
“夜宵时候吃了一点。”
“——拍照给我看。”
很快,严武备发来一张图片,砂锅中蛋饺少了几个。何株心满意足,躺倒在五星酒店柔软的床上。
接着,又有电话过来了。
但不是严武备的。何株看了眼,是金哥,顿时觉得很烦。他接起电话——然而手机那一头的声音,并不是金哥的。
瘦子派人开车,送他往越南边线边的一处赌庄。
赌庄是华人开的,哪怕已经凌晨,里面依然人声鼎沸。拥挤嘈杂的环境中,何株皱着眉头往里面挤。
大概是白天受了气,金哥晚上拿着钱出去赌,赌输了,问场子里的人借了钱继续赌,结果无法还上。
赌场里有“客房”,这并不是给客人入住的,而是用来关押欠了钱却暂时无法偿还的人。这些人要在一个期限里联系到亲朋好友打钱到赌场账户,要不然只能打苦工还债,或者借更多的钱尝试翻盘。
实在还不出的,也可以卖肾还钱。瘦子他们和这家赌场的老板认识,经常从他这里收货。
金哥蹲在其中一间客房里,房里还靠墙蹲着二三十个男女,都神色绝望。何株用刚拿到手的现金替他付清欠款,把人赎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带着金哥往外走,将近走到挂满红灯笼的金漆门口时,一个提着水桶经过的老女工突然丢掉水桶,朝他们跑了过来。
她一把抓住何株,借着血红的灯色看他。
“小株?你是小株吗?”
过了很久,何株终于在红光影下看清她憔悴的脸——这个女人是他失联多时的母亲,何秀。
第六章 家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几乎是立刻,何株一把抓住了母亲。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找了你好久——听说你在越南,我在越南一家家赌场找过去……”
金哥在旁边目瞪口呆,作为讨债人,他也知道何秀的模样,只是没法很快认出来;此刻的何秀和照片上的样子相差很多,好像足足老了几十岁,头发花白。
何株又过来拉住金哥:“金哥,你答应过我的,找到我妈之后不会把她怎样……”
金哥还呆着,被何株暗中狠狠踩了一脚,猛地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放心放心,只要你们按期把债还上,一切都好说。”
——不这么演,根本没办法解释何株为什么深夜出现在越南的赌庄。
何秀还想抱住儿子,门口的马仔就过来将人拉开了。何株哭喊问:“我妈到底在这欠了多少钱……”
说话间,何秀就已经被人拉进室内了。当她从何株的视野中消失的瞬间,何株停止了哭喊,长长松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回酒店的车上,金哥不断在感叹这件事:“这也太巧了,知道她可能国内欠太多所以往东南亚跑,没想到居然都沦落到一家店去了……”
何株只是开窗抽烟,没理他。
“喂,你想好没有,你妈怎么办?”
“她在这不是过的很好吗?有吃有喝有打工。”何株吐出一口烟,“等我把她国内的欠债清空,再想办法把人弄回去。”
金哥目瞪口呆:“你……你们俩是母子吧?亲生的那种?”
何株冷笑:“你还有空管她?现在你倒欠我五万。”
“回去之后分分钟还你!烦死了……”
瘦子的弟弟开车把他们送回酒店。何株和金哥的套房在26层,需要刷卡上去。也许因为夜深,一路上都没有看见别的客人。
就连服务生都没见到一个。
电子卡刷开房门,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床铺被人收拾过了,床具整齐。在床头的盖布上,还摆着一颗硕大的球。
“那是啥?”金哥晃过去,把这颗深褐色的球拿起来,“椰子?卧槽,真有那么大个的椰子啊?”
“是你让酒店送的?”
“没说过啊?是附赠的水果?这个头也太大了……”
椰子是切开过的,两半壳被绳子绑在一起。何株坐到电脑边上改论文,身后,金哥解开了那条绳子。椰子壳散开,有个球状物滚落在地,在暗红色的地毯上,留下一串颜色相近的污渍。
椰子里的球状物滚落到了床底。两人都呆住了,谁都没敢先动。
过了很久,房间里才响起金哥颤抖的声音。
“……刚才……那个……好像是……”
“……我没看清……”
“你……你当医生的,你会看不清……是……是什么?”
“……”
金哥骂了一句,扑到电话边想打前台电话,但拿起话筒,动作又停住了,还是没敢声张——他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是见不得光的,并不是普通游客。
他刚放回电话,就看见何株挪到床边,打开手机照明,低头朝床下的那片黑暗看去。
“……是什么?”他咽了口唾沫。
何株没声响,匆匆看了几秒,就放下床罩,站起了身,脸色惨白。
“……说啊,医生,别吓我……”
“是瘦子的头。”
“……”
听见答案,金哥反而不信,自己翻到床下看那颗东西;他没何株那么镇定,才看一眼,就吓得跌坐下去,叫个不停。何株冲过去捂住他的嘴:“你想把其他人引来吗?!”
“那是个死——呜呜……”
“我们惹到人了,你还没明白?!收拾东西去机场!”
他丢开金哥,迅速把行李箱收拾起来。金哥还蜷缩在角落发抖,他虽然很小就开始在街上混,打架进局子家常便饭,甩狠话张口就来,但别说人头了,就连普通的尸体都没见过几次。
“我们……我们怎么走得掉……”
“杀手早就支开了整个酒店的人,然后把人头放了进来,瘦子的同伙甚至没人给我们来消息,这个人在这里简直为所欲为,他要杀掉我们,根本不用等我们回酒店。”何株潦草地把行李箱塞满关上,把旁边金哥的行李箱踢过去,“快点——杀瘦子是威胁,我们和瘦子动到了别人的奶酪,但这次只是威胁滚蛋,如果还不走,才真的可能没命。”
两人匆忙跑出酒店。整座高档酒店依旧寂静无人,金碧辉煌的水晶灯下,这种死寂反而是更能把人逼疯的恐怖。
到门口的时候,金哥惊喜道:“是瘦子他弟的车!”
——送他们的面包车依旧停在大门口,没有开走。
司机好像在车里睡着了,没有对他的呼唤产生任何反应。再接近一点的时候,驾驶座的景象将两人从绝望打入地狱——
男人坐在那,没有了脑袋。
代替他头颅的东西,依旧是一颗椰子。有人还用荧光颜料,在椰子上画了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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