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他从未考虑过在童见岚这儿吃瘪的可能。
无论是游园宴饮时的公子小姐,还是烟花柳巷处的相公红倌,无人不是奉承邀宠,哪有他放低姿态躬身主动的时候?
就算童见岚位极人臣,但终究是君王佞幸,上不得台面。哪能与他比肩?
卢谨自以为对童见岚诚心道歉已是足够抬举,却被人明褒暗贬一顿数落,极是忿忿不平。
眼看又要与童见岚见面,卢谨索性借口营房有事,躲开他冷静冷静。
卢谨围着训练场绕圈,头一次对自己顺风顺水的人生发出疑惑。
他不明白童见岚为何只经过一晚,便对他疾言厉色,性情大变一般。
卢谨越想越委屈,他好心提醒童见岚霍英那厮动机不纯,只不过说话难听些,难道大错特错?更何况他第二天还为此专门道歉,还待怎的?
童见岚却是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态度,叫人齿寒心冷。
如果不是前来岭南,卢谨想,他这辈子也不会接近这帝王佞幸。
此地远离京师,颇多神鬼传闻,他莫不真是中邪?
仔细想想童见岚也没什么值得倾心之处,无非是相貌好些,性格有趣些,床上听话温顺些……京中男女无数,还怕没有相似的人?
且他与童见岚立场相悖,即便一路如他所愿和和美美,进京入朝后也是劳燕分飞的结果。
卢谨反复劝告自己。
但他仍脚步难停,百爪挠心。
过往情谊欢愉时光若真能随意放下,又哪来许多痴男怨女?
而蜉蝣一世,遇上合乎眼缘心意的人又如此来之不易。
卢谨万分惆怅。哪怕不剩多少相处的日子,他也不甘心与童见岚就此空空落落戛然而止。
但还能怎么办?
正苦恼时,卢谨突地心头重重一跳,不一会儿,耳边由远及近传来喧嚣。
“王爷在这!”
“禀告王爷,童大人被那妖女所伤昏迷不醒,张大人请您速回!”
卢谨一瞬间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你再说一遍?”
那传话的士兵放慢语速重复一次,见卢谨呆立神情恍惚,试探道:“王爷?王爷?”
卢谨使劲咬一下舌头,竭力保持镇定:“人在哪?带路。”
健步如飞,卢谨安慰自己张府尹向来小题大做,许是虚惊一场。
卢谨被领着走进屋内,张府尹一副愁眉苦脸如同打湿的面团,擦着汗迎上来:“晋王,您看这……”
卢谨眼中只有床上熟悉的人影,他径直走过去。
童见岚安静仰躺,面容惨白,唇色泛着不祥绛紫,左肩胸前皆是斑斑血迹。
卢谨闭眼定了定神,扭头问张府尹:“怎么回事?详细告诉我。”
张府尹道,本来流程极是顺利,只结束时那王女不知怎地向突然向监军发难,一招未成后还欲自尽,多亏童大人及时提醒才控制住她。当时看着伤势不重,不知怎地突然吐血昏迷不醒。
卢谨按着眉心:“军医怎么说?”
张府尹咽了咽口水:“军医说可能是中毒,但具体什么毒还不知道。”
“废物。”
张府尹赔罪:“晋王殿下教训的是,您看是赶紧上报朝廷还是……”
“等着朝廷派人来人还有命在吗?!”卢谨厉声道,向外走:“那妖女在哪?带我去见她。”
张府尹诺诺称是,擦汗更为频繁。
王女仍被扣押在单人牢房内,只是换了囚服、戴上枷锁。
卢谨一脚踹开门,目光如利刃扎过去:“你对他搞了什么鬼?”
王女礼貌一笑:“一点见面礼而已,怎么,那位大人无福消受么?”
卢谨面色阴沉:“别装傻,你在他身上下了什么腌臜玩意?梧州府的刑具正闲着,王女要想尝尝,别怪我不客气。”
张府尹小声提醒:“王爷,怕是不能……”话音未落,卢谨瞪他一眼,张府尹悚然闭上嘴。
王女嘟起嘴:“我说我说,那小箭是我们南越女子防身用的,平时收藏在身上,上面只是涂了点麻痹药物,监军大人那点伤口,手臂麻两天就好了。”
“放屁!”卢谨怒道,“照你这么说,他为何会吐血昏迷?解药在哪?”
“哎呀,”王女睁大眼睛,惊讶不似作假,“那我就不知道了,这药是南越最常见的几种草的汁液混成,我们不小心碰了也是自愈好,没得可解。”她拍了下脑袋,“对啦,监军大人是不是正在服什么药?这麻药也是上好的催化剂,血脉里其他药物若碰上,便能被迅速催发。”
“若是……碰上其他毒物呢?”
王女语气轻快:“难道监军大人不小心中了别的毒吗?那真遗憾,要是你们找不到解药,他只能自求多福了。你们汉人不是说人各有命,监军大人若真有不测,那也是命该如此,王爷,看开点,节哀顺便?”
梧州碧空似洗烈日炎炎,阴暗牢房内也是潮湿闷热,卢谨却如坠冰窟。
他双眼迸出血丝,哑声道:“你最好祈祷他没事,万一……我不保证你能活着回去。”
王女旁若无人地把玩着一缕头发:“求之不得。”
卢谨匆匆离去,临走又瞪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张府尹,将食指竖在嘴唇前。张府尹连连点头,亦步亦趋跟上卢谨。
卢谨回到安置童见岚的房内,屏退其他人,留下唯一的巫医将情况详细说明。
这巫医是当时卢谨请战时的筹码之一,为与南越作战万无一失而带来,不过直到南越投降,他仅在驱虫方面发挥了点作用。
卢谨本还忌惮他是战俘又身怀异术,此时却如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庆幸。
巫医听罢,从宽大衣袋中取出一细长竹筒,在童见岚肩膀伤处取了些血,又加上些药粉,仔细嗅了嗅:“回禀晋王,那王女说的是实话。”
卢谨焦急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巫医沉吟一会儿道:“王爷刚才说,童大人在宫内就被下了毒,王爷还能想到关于这毒的更多信息吗?”
卢谨犹豫片刻,咬牙道:“若我没猜错,应是‘钩月’,但其配方涉及宫中机密,我也不知道更详细的。”
巫医为难道:“现在童大人血脉中同时混杂这两种毒,小人能力有限,难以分辨,对症下药难度太大。稍不注意,后果难料。”
卢谨僵住。
他不敢触碰其他可能,深吸一口气,艰难道:“如果保守治疗,挺到回京呢?”
巫医摇摇头:“这所谓‘钩月’毒性太过剧烈,若不赶紧想办法压制,童大人怕是生死难料。”
卢谨一拳打在门框上。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一个转机,激动道:“如果有人也在服用钩月呢?”
巫医糊涂道:“什么意思?和童大人一样的人吗?”
卢谨按住巫医双臂,直勾勾看着他:“对,如果找到只中一种毒的人,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巫医战战兢兢:“回王爷,不能说完全没问题,只是小人比较有把握些。”他迟疑片刻道,“恕小的无能,即便有相似的患者,没有具体配方,小的也仅能通过以毒攻毒的手段压制而非根除,而且……”
卢谨不耐道:“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巫医看着卢谨的脸色,小心翼翼:“童大人体质虚弱,保险起见,最好有一身体强壮的男子试药,并引其血为药降低毒性,再给童大人用。”
卢谨略宽下心,放开他:“这种小事,我来就行。”
巫医道:“王爷何必亲力亲为?找个您放心的士兵即可。试药过程痛苦非常,您千金之躯,这让小人如何是好。”
卢谨意味不明地冲他笑笑:“你不用担心,一切问题由本王承担。首先疏忽大意之错就在本王,怎可牵连无辜者以自存?况且……”
况且那是我恨不得以身相替的心上人。
他顿了顿,“总之,你做好分内事,其他的都不用操心。”
巫医连连称是。
卢谨道:“你去准备材料,需要什么用我的名义尽管提,那人我马上给你找来。”
见巫医小步走出房间,卢谨才敢坐到童见岚床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随后,卢谨仔细擦去童见岚唇边污血。他倏地忆起那日与童见岚真正初次接触,彼时小皇帝登基不久,这人竟在大庭广众下猝然晕倒,他好心抹去令人生疑的痕迹。
后来猜到其中内幕,他也只心下略有唏嘘,便将其抛之脑后。
他仅当童见岚是空有高位而无足轻重的內侍,未曾料到因果早已暗中种下。如今想起,每段情节居然都历历在目分毫毕现。他甚至记得自己为童见岚过于轻盈的身体而讶异的心情。
可谓恍如隔世。
岭南之行的所作所为堪称疯狂。
卢谨想,若是父亲泉下有知,闻说自己钟情于一个宦官——虽然这宦官貌美非常,比起世家女毫不逊色,也定会生生气活过来把这逆子打死才好。
卢谨曾以为自己只当童见岚是春风一度的情人,或许添了些意欲多温存些时候的喜爱。即便有几分不舍,早晚要分道扬镳。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认为两人有可期的未来——他相信童见岚也作此想。但此时此刻,他愿以所珍视的一切救回眼前无知无觉的人。
第十三章
黑夜予人恐惧也予人慰藉,正如爱生忧怖亦生欢悦。
那时剧烈的疼痛从胸口炸开,童见岚还来不及反应,意识便落入茫茫浓雾般的黑。
好似不久前失足掉入幽深湖水,只是这次没人立刻捞出他。
他被水流割裂成片段,凌乱的念头与破碎的记忆是此起彼伏的气泡,支撑他摇摇欲坠的意念。
就此随波逐流。
他似乎一直在随波逐流。
这是童见岚漂浮的念头之一。他并非全无知觉,偶尔会隐约感到身体被移动和摆弄,耳边是听不清的人声。不过大部分时候,他如一个与躯体分离的幽魂,在散乱思绪间游走。
入宫成为内侍,看护皇子,直至被赋予君主近臣的无上权柄,他的舍与得全不由他。
连与卢谨在岭南一场风流韵事也是半推半就。
仅从官禄而言,童见岚与卢谨几乎是平起平坐,但无论表面抑或内心,他总自觉低人一等。因而也无怪乎卢谨轻视他,童见岚想,原是自己谮越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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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没有资格要求卢谨爱重他。——但他又不肯自轻到底。他心底仍是在乎的,在乎得比他以为的多,明明是卢谨先来招惹他,凭什么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
即便起初默许与卢谨亲热是惊诧下的一时意乱。童见岚想,他究竟是冒着失信于皇帝的风险与他一道了。
也许恰因此,他才更不满卢谨偶尔流露出的高高在上。
正如他虽然对卢璋极尽恭谨忠诚,内心却不肯以奴才自居。
确实不知好歹。
童见岚评价自己。
他如一条鱼在虚空潜游,臧否自己的半生,突然一股失重感将他搁浅。
血液似在身体中沸腾冲撞,爆发出令他难以忍受的痛苦。童见岚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人云死生亦大矣。
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慌,但灵魂像被钉进偶人动弹不得说不出话,不然他定会大声质问随队军医,你们就这点能耐?
但在痛楚的浪涌下,童见岚飘飘忽忽想,若命中注定了结于此,倒也无甚憾事。虽然他这一生都在被人决定,但他从未消沉与颓靡。况生逢此世,谁又不是随波逐流?至少他算是诚心尽过人事。
然而太疼了。童见岚欲哭无泪,怎么会这么疼?比以往钩月发作时还要痛上百倍。
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人不断抚摸自己,从头顶到后背,气息熟悉。
“卢谨?”童见岚努力动了动嘴,而后如愿失去意识。
他用尽全力只是唇片的轻微翕动,卢谨只注意到童见岚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舒了一口气。
如果童见岚醒着,大约会嘲笑卢谨比他更为狼狈不堪。
前两日还意气风发的将军此时眼下青黑,嘴唇干裂发白,疲态尽显,与童见岚皆是从水中捞出一般。
卢谨坐在床头弓着肩休息片刻,略显笨拙地给童见岚擦了擦身体,换上干净衣服。
作为试药者,卢谨大损气血,按医嘱应尽快卧床休养。巫医几日来察言观色,简单提一句注意休息便自行离开。
卢谨故技重施,捏了个理由让霍英配合取巫医取血,霍英诚惶诚恐,对自己能帮上忙——即便他不知道什么忙——感到十分高兴,过程中还问他这几天怎么不见童大人,卢谨搪塞过去,霍英也深信不疑。
于是卢谨得以暂时抛下偏见,认同这孩子的确单纯老实。
单纯、勇敢、能干、年轻,霍英但凡不是见首不见尾的暗卫,红娘早就踏破了家门槛。
卢谨才意识到,他心底是羡慕霍英的。他并非多么恼怒霍英对童见岚有所情意。卢谨看得出来,霍英对感情之事极为懵懂,所作所为多是出于少年一时热血冲动。他此前一通发作,着实称得上无理取闹。
他只是不想承认不愿直视自己的懦弱,他早已失去随心所欲的勇气。
皇族最擅长以磋磨的法子爱人,他们以为情爱是弱点是软肋,将其贬低到一文不值,仿佛这样他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多么卑劣。
而他将这卑劣倾覆于人,试图以此说服自己尚未钟情。
卢谨痛恨自己的愚蠢,但凡童见岚不测……他连一句真心实意的抱歉都不曾给。
幸好,还有挽回余地。
“你……咳,哭什么?”
室内落针可闻,突然响起沙哑人声,卢谨几乎以为闹鬼。他愣愣摸上眼角,湿润的触感让他又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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