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轻笑一声,说道:“十五年前,我的父亲在这间仓库守卫乌金,与一群禁军一道做盗卖乌金的生意。后来东窗事发,他们需要寻找一人承担错误,便选了没钱没势从山村里走出来的父亲。他们抛弃他,举报他,逼迫他自杀。”
“所以十五年后,你嫁回来复仇,一一杀掉那些有罪却免于一死的人?”廷争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拍拍白树生的后背,“证据确凿,抓人吧。”
随着窗外一声钝响,女人忽然激动:“你说过要放我走!”
廷争耸耸肩:“我说话不一定算数。更何况,你是恶人——当年你的父亲的确偷窃乌金贩卖,本就是死罪,你去复什么仇?师出无名。”
白树生看得一愣一愣的,琢磨着他今天还真学到了不少东西。正当他想上前抓住这女人的时候,忽然一支燃烧的弓箭射入进来,着火的箭头距离他的后背只有半拳的距离。廷争下意识扑过去,高声喊道:“出什么事了!”
“混蛋的周荐章,我们发现禁军监守自盗,这杀千刀的要赶尽杀绝!”戎策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他躲在一棵小树后面,侧身才能勉强挡住自己的身形,“人被我打跑了就派弓箭手射箭,他妈的,弓箭不要钱是不是!怎么不用火药呢!”
白树生就要开门去增援,被廷争抓住:“不能开门!”
“阿策自己在外面那不是活靶子!”
“你不想想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跑!”声音嘈杂,廷争不得不喊了出来,“这屋里 有孩子!”
白树生愣住了,回头望去,床上真的躺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因为打斗声惊醒,眼睛里泛着泪光,下一秒嚎啕大哭起来。哭喊声,兵器声,还有木材燃烧的声音此起彼伏。
戎策看着弱不禁风的小树就要被烧成火把,不得不跳到门前用力叩门。白树生要开门,手却被廷争狠狠握住,这力道不应该是一个失去武功的人应该有的:“你!你竟然骗我!”
“不能开门,”廷争避重就轻,“弓箭手在这样的距离足矣精准射入屋内的书架,这里面就会成为一片火海。后面是砖墙,别说那孩子,你我都逃不出去。”
“你要我看阿策被人烧死吗!”白树生用力挣脱桎梏,却被廷争再度扑倒在地,锁住手腕。他看不懂廷争,或者说他一直没有看懂过这个突然出现的兄长。廷争是一个骗子,却又是一个想要拼命保护他的骗子。
廷争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他要烧死所有人。”
女人忽然开始啜泣,嘴里骂着什么“言而无信”。廷争反应过来,一个弱女子如何在装备精良的军队中连杀数人,一定是有人暗中帮助,而这个人就是周荐章——他正好要用一个恶鬼杀人的传说来掩盖盗卖乌金的事实。
戎策见他们僵持不开门,心里骂了一句,起身用血刺劈开一发袭来的弓箭,再度躲回树后面。他计算过弓箭手的进攻速度,每隔几分钟会有一次间隙,戎策便见缝插针,喊道:“你们以为,只要死无对证,就可以杀人不偿命吗?”
“戎千户不必担心,镇鬼的符文,我们也有不少。”周荐章躲在玄铁盾牌之后,气定神闲。
戎策冷笑一声:“我自小就是天煞孤星,克爹克妈克老婆的命,我死后一定是厉鬼,是入了黄泉也要重返人间的幽都煞。奉劝各位小心点,幽都煞可是符文镇不住的!”
周荐章低声道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再度挥手让弓箭手准备,忽然被人从身后用一把折扇击中了手背。他回头望去,叶斋穿着一套翠绿镶金边的崭新锦衣赶来,腰上半米长的精雕白玉腰佩被甩得当啷响,身上一阵胭脂香气不知是刚刚从哪位姑娘的怀中离开。
戎策见到他便知道周荐章给谁卖命了——但是叶斋也算救了他一命,戎策今日不会跟他掰扯不清,往后来日方长。
叶斋不知和周荐章说了什么,后者带队撤退了,戎策坐在树后面平复呼吸,见叶斋走近,问道:“私藏乌金,提高价位,再转手卖出,能赚多少钱?”叶斋耸耸肩膀,戎策又问:“父皇知道吗?”
“你关心?”叶斋嗤笑一声,“你知道国库快见底了吗?粮食不少,衣被也够,兵器堆满了仓库,但是手里没有真金白银,江山怎么坐得稳?”
戎策舔舔嘴唇没有找出反驳的话语,便说:“周荐章怎么处置?要我和小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件事已经被老四的人知道了,他肯定抓着不放,”叶斋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望过来,嘴角微微上扬,写满了不怀好意,“你要帮我一把。”
第113章 对证
白树生从地上爬起来,扫了扫腿上的泥土。廷争想要扶他,却见白树生刻意向后退了一步,意味再明显不过。廷争举在空中的手慢慢放下,他问道:“你在生我的气?”
“我以为我害得你武功尽失,没想到和尚是对的,你从没说过真话。但是你为我受的伤,我也照顾了你这么久,咱们就算扯平。实话实说,我不喜欢被人骗第二次。但是你是我大哥,我不想和你为敌,有缘再见吧。”
“小颃……”
“左右监察大人不想跟你有牵扯,你不如自己回南绎,”白树生将烟岚抱在怀里,推开了已经残破不堪的木门,“路上小心,别再北朔逗留了,我不知道惹过多少人。”
廷争和他相处这么久,也已经弄清楚他的脾气,半晌轻声道了句“保重”,随后走到屋外。白树生抬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孟府的黎明杀气腾腾。
“不听命令,不守规矩,不可为偏要为之,你凭什么跟手下数千兵马的禁军统领斗?是伏灵司的四五十个校尉,还是岳王府不见人影的亲兵?”杨幼清气得面色发白,加上大病未愈身体发虚嘴唇颤抖,“自大狂妄,不计后果,以后出门别说是我的徒弟!”
“我不是没有准备,周荐章再如何也不敢杀一个二品亲王!”
“哦,是吗,他若是把你脑袋割了扔在乱坟岗,谁知道你是几品的亲王?”杨幼清冷笑一声,“殿下不如回岳州,那里倒是没人胆敢欺负你。”
戎策鲜少被他这样骂,他能感觉到杨幼清真的生气了。
以前就算是拼了命,也是要斩妖除魔,不得已而义无反顾。但今次是戎策不自量力,妄图一人一刀将久居官场、有人扶持的禁军统领拉下马。考虑周全一向是杨幼清的第一准则,也是他对徒弟最基本的要求。
戎策知道自己让师父失望了。他想惩恶扬善,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的正义感并不可笑。
“老师,”戎策服软,他只能服软,因为他从心底里怕杨幼清真的将他赶到岳州,“我错了,我不敢了,没有下次。”
杨幼清半转过身,半晌摇头轻笑:“你这是第几次对我说这种话了?哪一次是知错就改?”
戎策不再说话,低垂头颅像是霜打的茄子。杨幼清也不理会他,推开门向外走,等了片刻身后的小孩没跟上来,便驻足转身,问道:“不回厢房?”小孩瞬间抬头,眼里闪过一道光,杨幼清又问:“走不走?”
“走,”戎策三步并两步跟上去,低声说道,“我以为您不要我了。”
杨幼清看他失落的模样,忽然不忍再冷言冷语相向。别看这个孩子在外面作风凌厉独当一面,实际上全靠他在后面遮风挡雨。“我作为师父,还不能打你骂你,教训你?”
“能能能,当然能。”
“但是我做事公私分明,”杨幼清伸手抓住他手腕,玄铁的护腕冰凉,便转为握住他的手掌,“怎么,第二天就想和离?”
“就您还公私分明……”戎策嘟囔一声,被杨幼清攥紧了手,赶忙补上一句,“天底下就属您大公无私!”
叶宇气得快要吐血,昭王妃的两碗银耳莲子羹才让他平复了心情。他本来以为能以乌金案扳倒周荐章,但谁知父皇竟然拿出了一份不明不白的证据,说禁军只是失职让恶鬼有机可乘,上面还有伏灵司的印章。
分明是监守自盗,却被颠倒黑白。
后来太子提点,乌金案并非只有叶斋是受益者。叶宇这才明白,父皇和太子哥哥才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他们的目的并非什么稀有金属,而是国库里的钱——恰好,这几年赚官家的钱最多的,就是漕帮。
这是叶宇二十年来第一次和太子闹僵,而且是在一众太子幕僚面前摔了书简。
“混账,”叶宇骂了一句,“难道他们眼中没有百姓,只有金银?他们不知道宥州的难民如何艰难就罢,难道还看不见京城的百姓穷困潦倒?他们知不知道,有多少官吏效仿此法?那些官吏藏的可是不是乌金,是米粮!”
“四殿下眼中有百姓就好,”庄啸鸣将第三碗银耳莲子羹递过来,“就怕陛下会问,何不食肉糜。”
叶宇看着新鲜去了苦芯的莲子飘在晶莹的糖水中,低声道:“好一个何不食肉糜。”
白树生是个很容易被套话的人,杨幼清没用三句两句就让他说出了在江边见到戎策的事。戎策回到孟府的时候还哼着方言小调,谁知道一进门就看到杨幼清阴郁神色。他长了记性,先试探着问:“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你自己说。”
戎策搜肠刮肚,继续试探:“我昨天被罚练刀的时候偷懒了?今天早上吃饭没喝完汤?”杨幼清依旧不语,戎策没辙,换了副无奈的语气说道:“总不会因为放走廷争吧?人是小白赶走的,这是人家的家事,您也不能扣着明晞府的少掌门。”
杨幼清见他要凑过来,伸手拦住,手掌抵在年轻人结实的胸膛:“你去黄泉做什么。”
戎策眨眨眼,忽然笑了:“您不会以为我殉情吧?我不是那种主动找死的人。”
杨幼清分明从那笑容中看出了三分苦涩。他忽然有些心疼这个孩子,遍布危险的神域,团队丢了主心骨,亦是他最重要的人,他是如何带着伏灵司一众校尉冲出去的。
杨幼清听到过不少的传言,或真或假——他是真的死过一次。有人说戎策抱住他哭了一下午;有人说戎策疯了一般在冰天雪地里抄五遍《山海经》,用体温融化墨汁;有人说戎策为了他去黄泉找十殿阎罗算账,这才换回了蔻裙衣零巴屋思瘤留罢司芭师父的一条命。
“阿策,你去黄泉,是找我?你跟他们做交易了?”
戎策摇摇头,抿着嘴唇不肯说话,随即被杨幼清一手揽住后颈。戎策被迫直视他,无处躲避:“老师,您说过,愿意陪我做一辈子的凡人。”
“我的魂魄去了昆仑?”杨幼清悟出他话中意思,不禁皱眉,“我是谁?”
戎策撇撇嘴:“不知名的小神仙。您就别问了,最重要的是,您还活着,我也蹦跶着,咱们好好工作争取年底给伏灵司盖一座新的演武场,要能跑马的那种。”
“不许学我说话。”
“您是我师父,还不让我学?”
“今天继续睡地铺。”
“暴政。”
杨幼清没有生气,却还是伸手捏住他耳朵,再度逼迫他抬头:“阿策,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你,真的入轮回,你会怎么做?”
“我不是小孩子,不做傻事,”戎策伸手覆在他手背上,眼中柔情还未有两三秒,又变回平日里嬉笑神色,“您到时候就在鬼市租个铺子卖虾饺,等几年我去了跟您一起赚钱——唉您打我干什么!”
六月罕见的大雨席卷了东海沿岸,同时内河中下游涨水淹没了昭州一半的城镇。水生的溺死鬼和水妖横行霸道,戎策在溯州和昭州之间来回奔波,偶然听说西漠入侵,而朝廷竟然不肯承认乌金被盗,任由兵器粗制滥造。
太子也坐不住了,带人杀进禁军仓库,逼迫周荐章交出乌金,这才平息了事端。
叶宇被赶回封地治水,随行的只有几百亲兵和两箱银子。那些钱尚未到达昭州就被难民哄抢一空,亲兵阻拦的时候造成了不小的死伤,叶宇在那一天看到了最原始的人性。
他将昭州太守招待的饭菜扫落在地,红烧肉沾了泥土在地上翻滚两圈,最后落到七零八碎的锅塌豆腐旁边。在他的质问之下,太守忍气吞声好言相劝,最后忍无可忍,说道:“四殿下幼稚至极。”
太守知道自己脑袋无论如何都保不住。
半夜,叶宇斜坐在椅子上看着沙盘里面严峻的局势,头疼得像是要裂开。庄啸鸣拿着一份飞鸽传书快步走进来,说道:“查明了水患原由。去年的大坝本应该修在内河险要处,但是霖王殿下一意孤行……”
他没有说明,叶宇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半晌,他接过来那张纸,问道:“我以为看到了尘世,就可以做一个好王。”
庄啸鸣沉声不语,半晌说道:“殿下,您听说过凌烟楼吗?”
“听说过,他们写了个戏本,叫《雨中缘》,把小六的故事写得神乎其神。听说孟兆宁已经将凌烟楼斩草除根,怎么,他们有动静?”
“最近东南一带的戏班子流唱一台戏,名叫《斩魔山》。这出戏讲的是将门世家因手握重权遭人妒忌,后被奸佞小人举报谋反,少年将军逃至位于海上的斩魔山谷,受到高人指点之后,复仇恶人并沉冤得雪。”
叶宇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问道:“这个故事,是讲柴家军?”
“未曾提及将军姓名,只是说复仇之时,海浪滔天,波涛汹涌,大江大河都跟着呼啸。复仇的时间,是整整八年之后,”庄啸鸣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再过几日,便是柴肃的忌日。”
叶宇眼眶微润,颤声问道:“凌烟楼既然知道小六的故事,那,柴肃会不会还活着?斩魔山谷在哪里?”
“这件事情,怕是要请伏灵司。”
一个只靠拳头说话的世外桃源,谁最能打谁就是老大。
第114章 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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