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岚始自然知道昨日午后到傍晚发生了什么,也不敢碰叶淮允的龙体,只是用手掌轻轻借了力,拖住他手腕。
叶淮允蹙眉忍着全身酸胀难耐,这一动,方才他扯过来遮羞的薄衾就滑落在了地上。
谢岚赶紧死死闭上眼睛,他什么都没看到。
叶淮允也觉得羞极,正要让谢岚给他拿来干净衣物更衣,突然,窗外两只黄鹂鸟高昂的叫声扰得他耳边嘈杂。
什么东西在这里烦人。
他随意朝窗边看了一眼,眼尾余光恰好瞥见木桌上,昨日喝剩下的半盏茶。
茶水像是被黄鹂刚偷喝过,几滴水渍滴在木桌,一路拖着痕迹到窗台。再看那两只黄鹂,尖锐鸟喙相互啄着,翅膀在彼此身上扑腾来又扑腾去。
这哪里是在啼叫歌唱,分明是不慎喝了茶水,在情不自禁地……交配。
叶淮允攥着薄衾的五指下意识握紧,难怪……
难怪他昨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怪自己会莫名疯狂成那样。
“呵——”叶淮允喉中压出一声哑笑,自言自语起来:“说什么不答应便罢了,原来都是算计好的。褚廷筠你可真是好样的,恐怕从出现在太极殿的一开始,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他喃喃的声音极轻,但谢岚站在他身侧,还是听见了,嘴唇不由得动了动。
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叶淮允一眼就捕捉到了。但他从醒来的短短一炷香时间里,已经接受了太多崩溃,这晌虽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反而平静不少。
“说吧,是不是他还有东西留给朕?”叶淮允道。
谢岚点了点头,犹犹豫豫地从御桌上拿起一道明黄锦帛给他递来。
这是一张圣旨,叶淮允不用展开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因为他方才往御桌上看了一眼。
玉玺的位置,被人动过了。
无非是顺着世家权贵的心意,定了褚廷筠杀害民女的罪。
叶淮允面无波澜地看了一句,又一句,还真是连字迹与口吻,都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直到目光落在最后几个字,叶淮允的表情才松动了一些。
“贬为末等兵士……发配西北……戍守边境……”叶淮允读出来的时候,话音里竟有一丝笑意,但银牙颤咬的意味更浓,“他还真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陛下,那现在该怎么办?”谢岚本以为会迎接一场狂风暴雨的盛怒,却万万没想到叶淮允除了最开始的震惊后,竟然这么平静,胆子也不由得大了起来,“要把师哥追回来吗?”
叶淮允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依着褚廷筠的处事风格,临走前定已经将圣旨交到了内侍手中,在今日宣告重臣罢朝一日时,将旨意宣了。
君无戏言,礼制不允许他平白无故地收回圣旨。
而那个人牺牲自己来助他打压世家、护他治世清明,甚至守他国土无疆。褚廷筠看得,比他通透。
“不必了。”叶淮允叹道:“他去意已决,朕就算把人追回来,也拦不住他再走一次。”
“传信给驻扎西北的将军,照顾着些褚廷筠,毕竟……”叶淮允顿了顿道:“他可是朕的心上人。”
而其实,哪怕叶淮允不传信西北,那边的将士也不会苛待于褚廷筠。
戍守边关的士兵们常年不得归家,平日所见不是白茫茫的雪,便是黄澄澄的沙,早没了金銮殿上那些个权臣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们只知道,谁武功高就是大哥,更何况褚廷筠当日在西北把敌人杀的屁滚尿流,他们也是亲眼见过的。
西北的二月还飘着鹅毛大雪,却是不会有梅花清香的。
“喂,褚兄。”一名士兵走到褚廷筠身边,把一囊袋酒递到他面前,“刚热好的烧刀子,喝不喝?”
褚廷筠带着面具冷冷瞥他一眼,并不伸手去接,而是道:“值夜时禁止饮酒。”
士兵见他不领情,干脆自己用牙齿咬开皮塞,大口大口喝起来,还边喝边道:“你现在又不是大将军了,还端什么臭架子。只有你不说,我不说,就算天王老子长了嘴,他娘的也管不住老子。”
褚廷筠懒得搭理他,只当这人是一只在耳边嗡嗡吵闹的蜜蜂。
“嗝——”那士兵打了个酒嗝,又开始滔滔不绝:“要我说,上头那位也太不讲道理了。褚兄你的战功都能装一箩筐了,竟然因为一个窑子里的妓女就把你从大将军一脚踹成末等士兵?我呸!”
“要换成老子,在朝堂上就用口水骂死他!”
这个莽夫,竟然在他边上诋毁叶淮允,褚廷筠再没法当做充耳不闻,咬牙冷冷道:“祸从口出。指斥乘舆者,是杀头的罪名。”
“杀头?”士兵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老子在这个鬼地方都四年了,见过的死人比活人都多,还会被杀头不成?哈哈哈——”
匹夫鲁莽,无可救药。褚廷筠把手中的长矛直接甩给他,拍在那士兵胸脯,震得他手中酒囊都掉了。
“你干嘛?”士兵抬着醉眼,不满看他。
“换防。”褚廷筠惜字如金,冷冷走开。
要脑子没脑子,要武德也就三脚猫的功夫,难怪在边关四年还是个末等士兵。
四年,褚廷筠突然顿下脚步仰头望了眼广袤银河。
想他当初在弱冠年华,应征编入戍军,也是四年的时间,从普通士兵到小将领,再到统帅大将军。退进犯者于百里之外,收复失地十数座,威名远扬。
不过再花四年,他在边陲帮他永绝蛮疆后患,他则在朝中削弱世家,凌驾于世家。
而倘若真天不遂人愿,他埋尸沙场,有来无回……叶淮允应当也不会怪他吧。毕竟自己临走之前,做的那样决绝;也毕竟,那个人是帝王,是该把天下放在他之前的明君。
褚廷筠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可刚跨出没两步,前头一个未穿士兵服饰的人,脚步慌乱地从不远处跑来。
褚廷筠定睛一看,“韩玖?”
“啊?”听见他的声音,少年才终于愣愣回过神来,“将,将军。”
韩玖是褚廷筠此番来边陲,唯一带在身边的人。虽然他已经不是将军了,但少年出于习惯和敬佩,始终没有改称谓。
这晌,褚廷筠见韩玖只穿了两件亵衣在雪地里跑,脸颊却红得异常,不由道:“你吃炭火了?”
“没……没有啊将军,不……不……不是。”少年结巴地话都说不清楚了。
褚廷筠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没有不是,大半夜的不睡觉,瞎跑什么。”
韩玖大口喘着气,抬手往方才跑来的身后一指,解释:“他们……他们拉我去,那……那个地方。”
褚廷筠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处营帐,从外观看与寻常帐子并无不同,只是此时仍旧烛火通明着。他又看了眼韩玖从后耳根烧到脸颊的酡红,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褚廷筠当即大步往那处走去,韩玖一愣,“将,将军,您也要……?”
“要什么要。”褚廷筠冷着声音,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顶,“回屋睡觉去。”
韩玖虽然对褚廷筠去那边要做的事满心好奇,但他素来唯褚廷筠的命是从,这晌点点头,回自己的帐子去了。
褚廷筠距离那营帐还有一段路,就听见窸窣传出的痛苦求饶声和绝望呜咽声。他登时拔出手中长剑,直接把帐帘给砍了。
寒风夹雪灌入存留微薄暖意的帐篷,几个正笑得猥琐的士兵不由打了个寒颤,不满骂道:“哪个畜生打扰爷的好事啊?!”
几人回头一看是褚廷筠,倒是没那么愤怒了,反而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原来是褚兄。你进门就进门,把帐帘子掀了作甚。算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给你腾个地儿。”
褚廷筠一言不发,上前两步。
那士兵以为他是要宽衣解带,便往一旁挪了挪,谁知褚廷筠直接抬手就是蓄力一掌,把那人直接拍出营帐外半尺地远,咳出好几口血沫。
“西北部族兵临城下,你们还在这里淫-乱,真是给大辰将士丢脸。”
褚廷筠回到自己帐中时,韩玖还没睡去。他坐起身,没经过大脑思考,愣愣地就道:“将,将军,你这么快就完事了?”
“……”褚廷筠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韩玖又翻了个身道:“将军以后不要去那里了,好不好?”
褚廷筠莫名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悲恸,韩玖又道:“我母亲……就是那样死掉的,我恨他们。”
“不会。”褚廷筠立马应下,“整个辰军,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要还他一骑最骁勇的队伍。”
“他?是谁?”韩玖冒出问号。
褚廷筠道:“心上人。”
少年的好奇心立马都勾起来,“将军的心上人,是谁?”
他想,能与将军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才貌双全、文韬武略的人。
褚廷筠脑中浮起那张久违的面容,自来边疆后笼罩在他脸上的寒霜终于化开一笑,“你见过他。”
韩玖挠了挠脑袋,他见过?
他在京城时,一直在将军府中待着,肯定不是那些黑不拉漆的影卫。
那就是……
“上次在街上看到的丑八怪陛下?”
褚廷筠:“……”
【作者有话说:分开短短的两个章节,下下章他们就再见面啦~】
第70章 勿念
一年春,月半明时倍思君。
二年春,灯半昏时炬成灰。
三年春,无人可解相思意。
四年春,叶淮允从梦中惊醒。
不知为何,这几日他总是心慌的厉害。哪怕是小憩时,心头也突然会有被细针扎过般的触感,使他喘不上气来,愣是得灌下好几口热茶,才稍稍缓和。
叶淮允传唤谢岚送来热茶,待顺过气后又问:“他最近有传信回来吗?”
“不曾。”谢岚如实回答,又在看到叶淮允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失落后道:“近来边关战事吃紧,想来师哥是抽不出空吧。”
叶淮允点点头算是知道,就让人退下了。
这几年褚廷筠给他的来信,屈指可数。信上内容更是每次除了战事近况,便只剩下安好勿念四个字。
直到三年前他歼灭西北部族,至少百年之内无敢来犯。
叶淮允本想在那时,趁机下令召他回京,官复原职。
可好巧不巧,他那位贼心不死的大哥,在大辰军主力打西北部族之时,从西南领兵北上,连破数座城池。
刚打完最后一仗的褚廷筠,还没回到营帐喝上一口热茶,就又自告奋勇,请战西南。
彼时那封请战奏折,在朝堂上引得几位世家臣吵嚷争论。
说的尽是将数十万兵马交于一人之手,恐是有兵变之险。又说褚廷筠当初便是因获罪,被外放出京,虽在边关三年,因战功赫赫重新升迁至将军,但到底不那么可靠。
叶淮允听闻此言,当即把三年前勾栏院中柳蝶案的真相及证据,摆在了众人面前。
自褚廷筠走后,他一直没有放弃查那件案子。
经过两年多的时间,终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谢岚破了案。
当日褚廷筠不耐烦推了柳蝶之后,那姑娘确实只是跌倒在了地上。而后褚廷筠进了纨绔公子的厢房抓人,原本正与那纨绔情意绵绵的妓子就被赶了出来。
她出门时正见到素来有过节的柳蝶摔在地上,似乎神志也有些不清醒,便狼心作祟,把人推下了楼梯。
纵使褚廷筠是为了成就自己的英名才不告而别,但他没做过的罪名,叶淮允绝不会让他背负。
所幸三年的时间,叶淮允在朝中已经完全能够制衡世家,不再事事受他们的摆布。褚廷筠这份请战折子,他到底是批下去了。
从西北到西南,需得途径京畿一带。
那日正值惊蛰,前一个夜里打了好几个惊雷,却偏偏不肯落雨,直将这空气氲出潮湿的泥土清新气味。
叶淮允算准了时辰,甫一下早朝,就策马从王城一路往京郊而去。
路上的草色由浅变浓,他就在京畿的城楼上站着,遥遥眺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官道。到了午些时候,天上突然落下几滴雨,淅淅沥沥,润物无声。
身后随行内侍都提醒他趁早回宫去吧,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可叶淮允却执拗地不肯,三年未见,哪怕只有短暂一眼,也是知足的。
内侍看他这般坚持,便也没再劝了,只拿了伞替他默默撑着。
倒是今日刮着斜风,吹得细如牛毛的雨随风扑在脸颊上、衣裳上。陡峭春寒的余韵还没过去,大半天下来,叶淮允全身早已寒凉的不得了,不禁连打了几个喷嚏。
大约又等了两个时辰,天色逐渐暗沉下来,也分不清是乌云太厚,还是本就到了夕阳下山的缘故。
叶淮允抬头望了望天,突然,瓢泼大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淋湿整个人。
斗大雨点打在额头有些痛意,他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侍卫,人怎么还没来。远处蓦地响起马蹄踏过地面不规律的震颤声,叶淮允赶紧踮起脚往下看去。
城楼下,骑在马背上的人在雨帘中逐渐清晰,叶淮允挂在唇角的弧度却霎时僵硬。
来人是他派出去打探褚廷筠行程的谢岚。
“师哥他……”谢岚跪了下来道:“师哥说战事吃紧,刻不容缓,他昨晚已经连夜赶往西南了。”
叶淮允站在雨中的身形一晃,昨晚已经走了。
就像这骤然落下的雨一样,悄无声息,寒凉入骨。
“他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朕?”叶淮允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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