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岚道:“安好,勿念。”
叶淮允无声苦笑,呵,又是这四个字,可叫他怎么勿念。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出城时兴致勃勃,回宫时却郁郁寡欢,甚至染了风寒,生了好大一场病。
叶淮允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外头的天还黑着,距离早朝还有小半个时辰,他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任性地把谢岚叫进来,商讨起过几日万寿节的事宜。
他生在谷雨日,正是秧苗初插、谷物新种的时节。
到了万寿节这一日,京畿的官员都进宫来贺宴,远在地方的官员也纷纷送来了祝寿礼。叶淮允心底恹恹地点头敷衍过一个又一个,哪怕殿上的玩意儿再新鲜,他也只关心一件事情。
“他有送什么来吗?”叶淮允低声问谢岚。
谢岚抿着唇,不语。
叶淮允便知道,是他又空抱希望了。
待寿宴上一轮贺词说罢,他寻了个酒劲上头的借口,早早离了席。但他方才在宴上其实并没有饮几杯,这晌到了寝宫中,反倒让人拿两坛酒过来。
空荡荡的太极殿内室烛火摇曳,叶淮允的身影被火光倒映在墙壁上,虚晃潋滟。
他一手轻晃着酒杯,自语喃喃:“倏尔月影吹袖过,年年此夕费吟哦。一身但觉浮如梦,惟道故人解意多。”
吟到最后一句时,叶淮允用极轻的声音重复着,嘴角突然勾出一抹奚落的无奈笑意。
“故人解意多?”
“呵。”他举杯将盏中酒酿一口灌入喉咙,“依朕看,是故人解意少才对。”
他一杯接连一杯倒着酒,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叶淮允眉头皱了皱,寻常伺候的内侍或谢岚断不会这样拍门,像是要把他太极殿的木门给砸了一般。那么还会有谁这么无礼?
叶淮允掸了掸微有些皱痕的龙袍袖口,直接宣人进殿。
匆匆跑进大殿的,是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男子,面上皮肤有些干巴,像是常年被风沙磨砺出来的。
不等叶淮允开口询问是何事,男子也不行礼,就这样直直站在他面前,说道:“边关急报。迭水谷一役辰军大败,死伤各十万余兵士,右翼将军、威远将军、偏将军……战死,请求陛下派兵援助。”
迭水谷正是褚廷筠领兵正抵抗着常信王继续北上之地。
叶淮允捏着酒盏的手一紧,“褚将军如何?”
男子迟疑一瞬,而后道:“安好无恙。”
叶淮允点点头,“朕知道了,传令下去召执金吾和诸位将军于偏殿议事。”
他随之从书架上拿出一张羊皮纸地图挂在墙边,摸着下巴沉吟。男子稍稍看了他两眼,便也准备退下了。
而男子前脚刚要迈出门槛,身后突然响起的低沉声音使他顿住了脚步。
“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愿意告诉朕吗?”
叶淮允看着他的背影道,而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陛下是什么意思,末将不懂。”
“当真不懂?”叶淮允眯眸反问,一字一顿道:“褚将军。”
男子一怔,本想继续装傻充愣说不懂不知道,但当他隔着烛光,对上叶淮允仿佛已然洞察了一切的眼神,轻咬了咬下唇,“陛下……怎么知道?”
但叶淮允只是无声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认得这男子,韩玖。
虽说四年不见,整张长开了的面孔与少年时截然不同,但那神韵还是在的。
叶淮允早就听闻这四年间,褚廷筠把韩玖带在身边历练,早已能独当一面,算是他最得力的副手。而哪怕是异常紧急的边关战报,也不该由这样军衔的将领来送。
何况,最近他的心慌,不会是空穴来潮。
韩玖退下后,几位将军也到了殿外。叶淮允在羊皮地图上点了几处要塞,简单说了如今危急战况后,双手撑在御桌上,认真地道:“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几人顿时一惊,齐齐道:“不可啊!”
叶淮允抬手打断他们后续的话,他自然知道这些个人会说些什么来阻止他。无非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战场凶险诸如此类。
但叶淮允这次是意已决,且不说西南那头领兵的是常信王,辰军自是需要一个真正能鼓舞起士气的人。更有褚廷筠的状况未明朗,让他无论如何也宽不下心。
与其在宫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不如亲自去西北歼灭乱臣。
他将具体的行军路线规划好,又将朝中诸事交给御史大夫暂代理,其余的,便不容朝臣多反驳一句了。
三日后,叶淮允随数员大将,携数万兵马从京城出发,往迭水谷而去。
身后跟着大部队,难免行军速度慢些。可叶淮允越往南走,这心就越发觉得不安,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与几位老将军商量后,带上一千影卫与两千轻骑兵,策马先行一步。
叶淮允飞驰在尘烟滚滚中,他想:廷筠,等朕。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碰面了!
ps:倏尔月影吹袖过,年年此夕费吟哦。一身但觉浮如梦,惟道故人解意多。这首诗的前三联借鉴改写于黄景仁的《辛卯除夕》,最后一联是我为了剧情自己加的。】
第71章 迭水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叶淮允进入迭水谷地境,只有这一个感觉。
而他冲进褚廷筠所在营帐时,才发现,白骨不止露于野。
“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叶淮允初到军营就发起雷霆大怒,他知道这样情绪化委实不妥,但看到榻上人的那一瞬,他实在忍不住。
褚廷筠躺在床榻上,整个人瘦削了一倍不止,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甚至连那原本有力的心跳,也轻到几乎听不见了。
叶淮允在京中见到韩玖时,就已经猜到褚廷筠的状况必然不好。但只要一想起他武功绝世,又善于用计,便下意识觉得哪怕再不好,也不过是伤的重些,需要将养罢了。
可谁曾想……随行军医无言跪了一地,半晌,只有江麟旭怯怯从一旁站出来。
“陛下,都怪我。”
“我们在迭水谷遇到了埋伏,义兄好不容易带着大军杀出重围,我却不争气的落到了敌军手里。义兄是为了救我,才被暗箭伤了。”
而那暗箭,不偏不斜正好从左心口直入。
一直随行军医的赵初阳,也上前道:“陛下,按理说剑入心口,换做寻常人早就毙命没救了。可褚将军非但没有生命危险,这伤口还在自发慢慢愈合。”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算是宽慰:“虽说褚将军已经昏迷半月有余了,但……未必醒不过来。”
叶淮允摆手,让他们都退下。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话,也拿不出具体能将人就醒的法子,就算说再多可能,他也放心不下。
太医煎好伤药拿进帐中,叶淮允只一闻那黑黢黢药汁散发出的苦味,就皱了皱眉。但他仍是端起药碗,执着汤匙搅了搅。
白瓷汤匙在碗壁碰出哐当响,叶淮允缓缓开口:“在来的路上,我想过很多种四年后再相见的情景。却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险些就……”
他声音顿时低下去不少,舀起一勺药吹得凉些喂到他唇边。
“险些就……阴阳两隔。”
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喂到褚廷筠嘴里的一点药,马上就从嘴角流了出来,弄脏衣领。
叶淮允赶紧拿过布巾,替他擦拭。
是一点都喝不下去吗?
他咬了咬唇,憋住气,干脆自己喝下。然后俯身与褚廷筠双唇相贴,用舌尖慢慢撬开他的牙关,将药一点点渡过去。
用这样的方式喂下去半碗药之后,营帐的帘子突然被人从外头唰地打开。
韩玖站在门边,看见这个过了四年竟然变得异常好看的陛下,和褚将军……亲在一起,双颊一红,猛地背过身去。
叶淮允倒很是坦然,擦了擦彼此嘴角的药渍后,问他:“什么事?”
“咳……”韩玖不敢回头,“众将军请陛下去主帐商议战事。”
叶淮允搁下药碗,“好,朕知道了。”
他又在褚廷筠额上印了一吻,才随韩玖往主帐走去。
路上,这少年一直抿着唇,满脸纠结。叶淮允好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韩玖再三确认什么都可以问之后,深吸一口气,语出惊人:“陛下刚刚是在吃将军的豆腐吗?”
叶淮允:“……”
奇怪看他一眼,算起来少年今岁也已经及笄弱冠了,怎么看这反应像是半点情事都不懂。难道跟在褚廷筠身边四年,那个深谙此道的人也没教过他?
没两步就走到了主帐,一群身材魁梧的将领早已因为如何攻打迭水谷,吵得唾沫飞溅。
他还没进入帐就听到了几句,说的是当日褚廷筠本想出奇兵、摆奇阵,打对方个出其不意。
可谁知,他们的作战计划被人泄露了,这才导致迭水谷一役遇埋伏大败。如今营内士兵们军心不齐,总怀疑那个泄密的奸细,就在自己身边。
叶淮允掀开帐帘子入内,一干人立马噤声行礼。他直截了当地就问:“可有想出什么攻破迭水谷的计策?”
所有人皆是垂首摇头。
唯有韩玖上前两步走到他身旁,拿起木杆指在沙盘上对他道:“陛下您看,此处为迭水谷。”
少年认真起来,丝毫没有方才羞赧脸红的影子,反倒有些像褚廷筠指点沙场的运筹冷毅。
迭水谷是由两座绵延山脉形成为谷,谷内山路狭窄曲折,至多只能允许十余人并肩同行。这对上万人的行军而言,便不得不把队伍摆成长蛇阵,缓慢前行。
而敌军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两侧山谷设下埋伏。只要辰军一进入到视野,就将一早准备好的巨石,从半山坡处推下。哪怕是满身盔甲护体,也只有被巨石砸死的下场。
巨石滚落的同时,还有无数弓箭手万箭齐发。因摆了长蛇阵,前头的士兵遇难,后头的士兵无法及时支援,这才导致全军死伤惨重。
叶淮允看着沙盘上的地势,此处是西南境的要塞,他们必须得拿下。
“谷外的路呢?”叶淮允问:“如果从谷外绕行,经由城池村庄的话,需要多久时间?”
韩玖看他一眼,“陛下,这方法将军一早想过。”
“但迭水谷附近所有城池和村庄的守城士兵,都已经被常信王换成了西南军。城中百姓出不来,我们的行军也没法通过。”
叶淮允凝神看着沙盘,这确实棘手。
正当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突然一个普通士兵走进来道:“陛下,营外有人要见您。”
“谁?”叶淮允问。
士兵道:“他自称是迭水谷附近的普通猎户,但却说有破迭水谷的妙计要献上。”
“一个猎户也敢献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有好几人顿时开始捧腹大笑,“怕不是以为说两句话就能领赏吧?哈哈哈——”
叶淮允脸色冷了一点,瞥向那几个嘲笑的,“既然各位将军不屑的话,不如你们来给朕献个计?”
音落,整个营帐瞬间就安静了。
叶淮允对通传士兵道:“把人带过来吧,莫要无礼怠慢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肩皮豹纹皮草,腰侧还佩着一把笨重的大刀。
猎户见着叶淮允,自也晓得此人是九五至尊,别扭地行了一个跪礼。
“起来吧。”叶淮允看着他道:“老伯说有破迭水谷的妙计?”
“是,草民有迭水谷更详细的地形图。”猎户说道,从束腰的革制腰封间,拿出一张纸。
他拿着地形纸摊开在叶淮允面前,“陛下,迭水谷的山峰内,有一条贯穿这个山谷的通道。”
叶淮允登时眼睛一亮,就连方才嘲笑不已的那几位,也惊讶地朝地形图看去。
迭水谷内有暗道,是他们看到所有地图上,都没有体现的。
“老伯是如何知晓这条密道?”叶淮允问。
猎户道:“还能咋知道,就打猎时候被狼追,不小心跑进去过。”
叶淮允点点头,让人把他带下去重赏,有密道的话,就好办了。
自己御驾亲征的消息,必然已经传遍常信王军中,擒贼先擒王,只要放出他要亲自领兵再战迭水谷的消息,敌军必定派重兵来擒。
而他实际上带领轻骑兵从山内暗道穿行,偷袭敌营,再来个前后夹击。
因为出了内奸的缘故,叶淮允不敢将他的计划贸然说与众人听,只道先派一些影卫,去探探那密道的虚实。
叶淮允走回褚廷筠帐中,韩玖始终跟在他身后。直到帐帘子落下,少年才开口:“陛下是不是已经有应敌之策了。”
叶淮允不置可否。
又叫韩玖撇撇嘴:“虽然我不大喜欢你,总让将军念念不忘的。但作为陛下的臣子,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个猎户很可能是西南军派来的间谍。”
“万一他们就等着你走密道呢。”
叶淮允看着他笑了笑,这少年还有些眼力劲,“他自然是西南军派来的。”
方才他们都说了,这迭水谷方圆数里,早被西南军把控,寻常百姓被困城中,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猎户。何况那人脸上的伤疤,明显是刀剑所伤,而非野兽抓伤。
叶淮允道:“破绽明显到朕都能看出来,就说明他不是带着诱敌深入目的来的。”
韩玖挠挠头,这是什么奇怪逻辑。
叶淮允拍拍他的肩膀,换了个方式解释:“如果他是想将朕引到山道内一举捉拿了,就该把戏演的像些,好让朕中计。而他演技那样拙劣,也许真就是有人想帮朕一把。”
韩玖听着点点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叶淮允拿起方才出帐篷前搁在桌上的药碗递给他,“你在褚将军身边再历练多两年就懂了,先把药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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