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绍庭感觉得到那两道炙热而充满冀盼的目光,但他还是有些害怕,惴栗而毫无把握。
他抱膝坐在床头,侧着脸看床头灯底座的影子,继续道:“我不想因为心理负担才去救你,说到底,我也不欠你什么。”
“你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利用我的同情心、利用我的负罪感来劫持我。这样我们关系的基调还是不健康的,不健康就走不远,你也知道的不是吗?我们已经犯过一次错了。”
黎琛只是怔怔地盯着季绍庭,心想,他这是在挽救他们的关系……吗?
风声已经息止,窗帘重新贴上了窗,这一室静谧,只有季绍庭的喁喁细语:“犯过一次错,已经两败俱伤了,谁都担不起再来一次。”
黎琛用了好一段时间才听明白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季绍庭其实在说:如今我给你第二次机会。
黎琛无法形容他的心情,欣喜若狂这四个字都太浅薄,死刑得赦也不及他现下所经历的喜悦的万分之一。
他大口地呼吸着,盯着光中的季绍庭,一霎时间重新回溯至去年的春夏之交,在街边一盏路灯下,季绍庭也是这样抱膝坐在光中,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虚幻的光影交融,分不清是初遇还是久别重逢。
黎琛凝了整副心神细看,才辨出了此时此刻的季绍庭。
此时此刻的季绍庭,从床头灯的光里缓缓转过了脸,与黎琛四目相对,隔着上一段爱情的残骸,他连名带姓地喊:“黎琛。”
他说:“让我重新爱上你吧。”
季绍庭正式递交了辞职申请,时间在黎琛离开英国后的一个星期,原因是不适应婚后异地生活。
同事们为他办了一场简单的派对,问起未来的打算,季绍庭说回国之后打算仿效莎莉从零做起,总之不会离开这一行。
派对之后季绍庭借口请莎莉和伯格留下帮忙收拾,将客人们送走以后季绍庭回过身,请他们到沙发上坐。
“故事有点长。”他说。
离开英国以后季绍庭首先启程去了趟中东,跟着之前合作过的组织,接触到了还留在战地的难民。从中东直接飞回中国以后,季绍庭的最大变化是肤色,黑了两个度。黎琛在机场接到他的时候,不由地晃了神。
季绍庭笑起来牙齿还是白的。“太阳太大了,”他说,“擦了防晒还是这样。”
黎琛接过他的行李,回答:“你怎样都好。”
这一个月季绍庭杜绝了与黎琛的一切联系,事实上是跟所有人的联系,包括家人。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他去了一个完全脱离了旧有模式的世界。
做这决定的本质跟他决定出国读书是一样的,都是想要尝试改变,虽然他最后还是会回到一条新的既定轨道,但改变与适应的过程中,他确实变得更勇敢了一点。
必须要勇敢,才能跟黎琛在一起。
四个月后季绍庭重新回到了黎宅,这时监控已经全被拆下。
他经过书房的时候瞥见了黎琛的保险柜。他与它也算熟悉了,到现在才透过它想明白了什么。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四周,这一座华丽的大宅。他来这里的第一天,黎琛就告诉他:没得到他的许可,不可以擅自离开。
这其实一直都是黎琛表现爱的方式。
重视的东西黎琛都要藏进保险柜,锁起来,生怕被人抢走了。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在和他阐释黎琛这个人,只是他现在才明晓。
“对了,”季绍庭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看向黎琛,“我家人不知道我回来了,毕竟你在他们面前……嗯,留下过不好的印象,他们比较抵触你——尤其我哥。”
第53章 “那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尤其我哥。
这四个字怎样听都是刺耳,每次季绍庭用我哥两个字来指代季临章的时候,黎琛都满心不是滋味。
但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季绍庭的原谅,再担不起任何可能破坏他们关系的风险。于是他尽量以一副善解人意的口吻,向季绍庭表示:“我明白。”
季绍庭对着黎琛打量,觉得他有些难以形容的陌生,似乎整个人的底蕴都骤变了。
但他没说什么,他只是继续将行李推向电梯,一边道:“那就好,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家里人最后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的,这点我可以保证,而在我做决定的这段时间……”
他抬头看了黎琛一眼,没有将意思明确地说出口,但黎琛晓得:在季绍庭做决定的这段时间,他需要好好表现。
可他对着季绍庭暗藏着希望的眼神,没有任何表示。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了季绍庭的心头。虽然他也清楚口头的话不代表什么,但在这种时候,他还是希望黎琛至少能用言语来表明一些类似决心的东西,让他心里有个底。
直至他推开二楼卧室的门,他才明白黎琛为什么一言不发,不说什么会好好表现。
因为他已经在表现了,这间卧室,季绍庭最开始居住的地方,边边角角都挂满了粉红气球,洁白的大床上铺满了玫瑰花瓣。
此前季绍庭只在电影里见过的桥段,黎琛笨拙地复制了过来。他惊讶地转过身去看门后的黎琛,他立在走廊里,避着季绍庭的目光,模样有些窘迫:“我想起我……还没追过你。”
他们的爱情是残缺的,省却了相识与了解,跳过了暧昧期热恋期磨合期,直接跃入了最后一步:婚姻。
如果季绍庭是来救他的,黎琛想,两手空空的自己,至少该回赠给他一段完整的爱情。
“喜欢吗?”黎琛问。
季绍庭轻声道:“喜欢。”
他对着这一床鲜艳娇嫩的玫瑰花瓣,心想他很难不喜欢,不是为这种浪漫的表现形式,而是为黎琛的这份心意。
说到底,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何况是对着黎琛。
黎琛这个人于季绍庭而言,其实生来就跟别的人不同。无数老套的画面复制再黏贴,他都是那个最不一样。
“喜欢就好,”黎琛顿了顿,又突然牛头不搭马嘴地来了一句,“那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季绍庭首先想起的是幼儿园,开学第一天小朋友们彼此初次见面,玩得开心了,冷不防就会来一句:“我们做朋友吧。”
季绍庭不自觉就有了笑意:“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说起这个,黎琛脸上就有了肃色:“因为我们重新开始了,从头再来,从做朋友开始。”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要先交换名字,然后再互相认识,按照流程完整地走一遍程序。”
季绍庭好奇黎琛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但他没有问,他有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么既然是从做朋友开始,为什么你要送我一床的玫瑰?这不是朋友该对朋友做的事吧?”
黎琛一窒,似乎没有考虑过身份与行为的不符合。季绍庭见他哑口无言的模样,终于还是忍住了笑,没有追问下去:“好了好了,我很喜欢,谢谢。”
黎琛又说了一遍喜欢就好,然后就一直盯着季绍庭看,嘴唇开合,明显的欲言又止。
季绍庭就顺着问:“你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吗?”
又有一些时间过去,黎琛才真的开口了:“今年春节我去你家过年的时候,有一晚,你说你想下楼找点吃的。”
季绍庭立时就记起是哪一晚了。
“你忘记穿大衣了,所以我就跟着出了门,结果我看见你去了你哥的房间,然后……我就无意听见了你跟你哥的对话。”
黎琛的叙述在此停了一停。天光映得一室敞亮,映得他的伤口清晰无比:“我听见你说,我是你连朋友都不想交的类型。”
季绍庭脑中的画片一页一页地翻,直至翻至春节的那一章。在现在他知情的前提下,他终于察觉出了那段时间里黎琛的压抑,也后知后觉出自己的冷漠。
他的情感很纤细,其实只要黎琛一个一掠而过的眼神,他就能感觉出他内心的暗淡。
可他不想去深究,不想去体谅。
黎琛是第一个令季绍庭产生出“恨意”的人,当然这恨是由爱而生,这或许也是黎琛的一个特别之处。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季绍庭问,“我的意思是,之后那些事,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算是吧,那次打击很大,大到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是季绍庭第一次对他表现确凿的厌恶。
走廊的壁灯是长时间都点着的,黎琛低头时,五官就从亮的光转入了暗的影。
这一幕动作很寻常,却无端使季绍庭心尖一颤。
他听见黎琛接续道:“我以前的确自以为是,以为我有钱,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所以你不会走,可原来……原来我连朋友都不是。”
季绍庭沉默半晌,再开口时是用认真声气说玩笑话:“大老板,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
黎琛重新抬起头,于是光影又在他脸上流转了一回:“嗯,确实。”
他们的和解一点也不惊天动地。
最戏剧化的一段已经过去,那些歇斯底里、那些逃离与抓捕、那些哭喊与质问,都只是想为僵局撕一条缝,让里头积压已久的矛盾有个出口。而后在心平气和的日常里,将它们一件件取出,一件件修补。
没有突如其来的生死,没有纠葛不清的血肉,他们只是这样家常地站在走廊里,就着壁灯交谈。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明确日期来标记和好,用红笔圈在日历里,年年纪念。
“那么——”季绍庭一侧头,微微翘起了嘴角,“我叫季绍庭,你叫什么名字?”
黎琛用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季绍庭这是在按照他的期许,交换名字、互相认识,按照流程完整地走一遍程序。
他眼里涌出了笑意,走前一步,低头望进季绍庭的眼睛。
“你好,”他说,“我叫黎琛。”
第54章 “你们为什么会一起在这。”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相似的天气,盛夏炙晒着沥青路,道旁凤凰木一簇一簇烧得很旺,常青树的叶片也绿得惊人,季绍庭就在这个时节特有的鲜艳色彩里,来到了黎琛的生活之中。
也是同一间套房,书房与卧室以一扇木拉门相连,阳台的玻璃门里镶嵌着几根从庭院长上来的花枝,再放眼望开,就是无边无沿的一张天,青黛色的山脉若隐若现。
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季绍庭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季绍庭看不见未来,但他现在不仅可以,还有了几分盼望。
一年竟然可以发生这么多事,情节起起落落太多回,要人感觉过了一世纪。他跟黎琛原来才认识一年,但一辈子仿佛就这样过去了。
最终都回归到平淡的真意中。
这一床玫瑰浪漫是浪漫,但也仅此而已了,季绍庭感动过后就对着它发起了愁。
黎琛用的当然是真花,所以才更难处理,他笑着问黎琛洗不洗玫瑰浴,这样就可以循环再用,却眼见黎琛耳根起红。
黎琛想起了平安夜那晚的酒吧,季绍庭叼着一只玫瑰迎上来,整个人艳得不是人间颜色。
季绍庭似乎也想起了这段,一愣,匆匆避开了黎琛的眼睛。
才缓和下来的气氛又有了紧绷的势头。性这方面是他们最碰不得的禁区,任何能引起联想的话语,都要小心处理。
季绍庭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了,幸而黎琛很快就转开话题,说:“你刚从飞机上下来,就先洗个澡,下午休息一会儿,我晚上再带你出去。”
“去哪里?”季绍庭随口问。
“去了就知道了。”
等季绍庭关上淋浴间的毛玻璃门,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黎琛带他去订戒指的那一晚,也是先毫无预兆地来了句“跟我出门”。
不过那时候他没有理会季绍庭的疑问,告诉他到底是去哪里。那时候的黎琛,跟惊喜这个词很不搭。
季绍庭坐在黎琛的副驾,看街灯一盏一盏地往后退,后视镜里有绰约的光色交融。
非得发生这么多事,要用一整年的时间,他才研读出了黎琛一开始那笨拙的爱意。那一晚他分明是想要给季绍庭惊喜,却叫季绍庭一路都提心吊胆。
多矛盾,人是对的,但方式错了,可方式错了,态度又是对的。黎琛一直都在珍而重之地对待季绍庭。
季绍庭对着这一桌烛光摇曳的晚餐,对着大红台布正中的天使蛋糕,心想,他的确一直都很珍惜自己。
侍者为他们带上了门,于是这间五星级酒店的顶层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一直都想着这样跟你过生日。”黎琛伫立季绍庭的身后,在这旖旎的氛围里,拥抱顺理成章,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因为他不想伤害季绍庭。季绍庭说他情绪一来,下手就会没有轻重。他现在一颗心胀鼓鼓全都是七情六欲,眼下这一幕他期待了太久,此刻的心情恐怕比季绍庭还要激动。
所以他往旁退开一步,反复叮嘱自己不要碰季绍庭。
而他确实越来越能控制住自己,或者说他每次失控,其实都是因为恐惧,恐惧季绍庭离开,所以才像只濒死的野兽般横冲直撞。
季绍庭是病因,同时却又比所有灵丹妙药都有效。一旦他切实地得到了季绍庭的回应,不再恐惧,知道他就在这里,他就能够活过来。
如果还能获得季绍庭的爱,那么黎琛终身都将无病无灾。
“可惜我错过了正日。”黎琛低声道。
银质烛台里的火光忽明忽暗,两人投映在墙的影子也随之摇曳。窗外是墨似的黑夜,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都在眼下连绵不绝。
小苍兰的香气顺着木条扩散开,充盈得一室都是淡淡花香。
烛光晚餐,很老土的四个字,黎琛拿不出清新脱俗的东西来,他就是半身深陷凡俗里的一个人,照着世人的做法,来表达他无法被表达的爱。
季绍庭听见黎琛说:“就当今天是吧,生日快乐庭庭,二十七岁快乐。”
季绍庭在二十六岁结束了一段非常糟糕的婚姻,然后在二十七岁收获了真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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