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心情还有点燥郁,但不知为何,久违地听着容宛琴用平静的、不带怨怼的声音絮絮讲述着杂事,好像就渐渐平复下来了。他们很久没有这样聊过了,甚至连离婚的过程里都没有,他自己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好好地和她聊过天、说过话。
容宛琴顿了一下。“你有点不一样了。”她最后说,“好像开始朝前走了。”
“你也感觉气色精神都好了很多,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疗程,但看起来不错,值得坚持。”程翥真心地说,他心想你离开我是对的,对我们彼此都对,但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在新加坡这边,接受心理治疗。我家有亲戚在这里,也有房产,现在我母亲也跟着我在这边住,帮忙照顾我。这段时间我已经恢复了,拿到了评估,应该很快可以去工作了。”她坦然地说,“这也是我想跟你商量的事……马上乐乐就要上小学了。我觉得还是新加坡这边教育条件环境都更好一点,想给他转到这边来读,你那边也没有别人,上了小学以后课业重,你忙不过来。我都考虑好了,这样我妈在这边,也可以帮忙照顾……”
程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能地想要反对——你当年就那样,连对乐乐说一声都没有,直接就走了,把他丢给我!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解释、他根本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消失了、以为是我赶走了你,恨我恨了大半年,我们连话都说不上!要不是因为小徐……我们爷俩才好不容易缓和一点,好不容易可以相依为命了……你却连他也要从我身边夺走吗?
但是要表示反对时,自己却又用什么来反对呢?我不会照顾孩子,也狠不下心给他吃草似的健康餐,放任他的肥胖症状严重下去;从事的工作里很多材料、器材都对孩子很危险,却又不愿意雇人来家里收拾。我常常忘记衣服换季,没有空哄他睡觉给他讲故事,更没有拼尽全力在他身上投入充足的爱;更何况,我现在还有了别的人。
比起在我这样的人旁边,让孩子在母亲膝下长大,会不会的确好一点?……教育啊,教育也的确是大问题……而我甚至都没仔细考虑过乐乐上小学的事。
新加坡啊……乐乐会喜欢那种地方吗?看容宛琴恢复的不错,说不定也可以给他看看相关的医生,让他变得跟普通的孩子一样。
理智在这样细细地盘算着,但情感像一场大浪,将他整个淹没在里面。
“程翥……程翥……?你在听吗?”
“啊……抱歉,”他失神了一会儿,高速上的标志在视野里绵延成细长的白线。“……我不知道乐乐能不能接受环境还有语言的变化……我觉得这事还需要考虑考虑。”
“我准备了相关学校的资料,发到你邮箱里。我去见过了当地的校长,都是非常棒的人。你要是有空,我们也可以一起去看看……带乐乐一起,让他自己决定。”容宛琴一口气说,“都是非常厉害的学校。……至于我,我已经好很多了,再说我母亲也在这边,可以帮我控制情绪。”她以为程翥的犹豫是因为她曾经的劣迹,话语间显得强硬得有些心虚。
程翥叹了口气。她有没有想过、有没有想过我一样是人,一样会痛,会寂寞,会伤心,有没有在乎过我最后的宝藏也要被带走了时的那种绝望的感觉呢?
但他不想再吵架了,今天已经发泄得够多,连情绪都变成了一条细长的直线。“……再看吧。”
回城后先去校长办公室,了解了一下情况,并没有得到什么过多的反馈,不过校长倒是讲了个好消息,凭他的面子将这件事推到年后了;十分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中式风格,事比天大也得过年,等年过了,交一份说明材料,再请几个学生作证,应该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又不是苦主当面声明性骚扰,学校也要顾及形象,看看能不能尽量压下去。
然而之后回到家,屋子里安静得令人难以忍受。他茫然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所有的家具影影憧憧地联袂成漫长的山峰丘壑。在这漫然的寂静当中,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小徐就在这儿被吓了一大跳,说他在客厅里堆积的泥稿是“章鱼外星人”……
不知为什么,好像从脚底开始,整个身子一点点开始暖起来,像是有个人扑在他怀里,搓揉着他的背脊,哄着他低声喃喃。怀抱是盈满的,那种空虚的寂寞就没有了生存的空间,黑暗不再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渐渐现出它们原本的形态。程翥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起,他伸手按亮房间的灯,突然发现小徐的一件毛衫堆在沙发的角落,和自己那一堆分不清新旧的换洗衣服都掇在一起。
到处都有他的痕迹。碗筷按的是他的习惯摆放的;洗手间的架子上有他的毛巾和牙刷;乐乐的房间收拾得出乎意料的整齐,而他自己的衣服只在角落里占据了一小块的、极不起眼的位置,好像战战兢兢似的,生怕自己侵占了什么不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房间里又到处充斥着他的味道。
程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猫,他盘踞在沙发上,把那件毛衫圈在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有点丢人,不过反正也没人会发现对不对……
他用衣物围成一个巢,蜷着腿盘踞在当中,就着茶几打开电脑登陆邮箱,去看容宛琴给他发的学校资料。明媚的蓝天白云从屏幕上腾起,孩子们开朗的笑容伴随着舒缓的音乐绽放,这诱人的世界过于正常了。他无意识地下滑着,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介绍。
乐乐会不会害怕呢……语言那关要怎么办?不过,别人都说,从小时候开始接触会学得更快一些。总比在我身边来得好一点吧?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朋友。这些看起来对他似乎的确是好的选择。至于我……我怎么想本来也不是很重要。
滚轮按到下页的键上,突然小小地转动了一下,冒出一个新邮件的提示。程翥下意识地一按,跳到最新的邮件页面,一个陌生的地址跃入眼帘,里面什么也没有,像是钓鱼软件那样,只附了一个网址。
标题上有一行字:大学教授强行包养猥亵贫困学生
程翥感觉心底猛地一悚,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链接。
并不是什么钓鱼的链接,只是一个剪切过的视频,但里面的场景却相当熟悉:那里面先是看上去眼熟又别有用心的微信转账记录,看似暧昧的话语,再是摄像头里居高临下的俯瞰视角,对面被打的人脸上打了厚重的马赛克,而程翥愤怒到赤红的脸却无比清晰。紧接着画面又转到了楼梯间里,从模糊的画面中只能看到两人追逐着下了楼梯,然后自己像是强迫那样,硬生生地把年轻人拉住,把他扑倒在地上,旋即又被狠狠推开……
奇妙地,程翥突然没有过于愤怒的触动了,他甚至饶有兴味地再看了一遍——原来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感觉,原来我那时候看起来是那样的作态……别人是这样看我的,甚至一定会认为我对这小子抱有某些不正当的想法——也很正常,因为视频里的那个自己把感情全写在脸上了,根本做不了伪。
我的确喜欢他啊。原来从那时候就已经这么明显了。
而发觉这一点后,他甚至看那些微信截图都变得很有意思。他发现自己能看到的时候就想起是在什么时候、哪一次、因为什么事,条条件件都记得很清楚。
尤其是那时候两人较劲似的,自己不停地转钱、打红包过去,再总是被徐步迭原封不动地转回来……单看记录的话,谁也会觉得是一方试图包养,另一方则尽可能不撕破脸皮地委婉拒绝。
那时候明明是他在跟我闹别扭好不好……程翥哭笑不得,但却没有感觉到多少被误解的愤怒——别人了不了解、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生活并不是供人赏玩的艺术品,而即便是艺术品,在不同人的看法当中,自然会衍生出全然不同的解释。
旁的人怎么能从这些单纯的数字和单薄的几句话中看出我的心情呢?我是真的很感谢他。我原本的生活像一潭没有光泽的死水,是他的出现像风吹过水面,像阳光照进波澜,突然之间,一切就不一样了。
能遇到他,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第63章 作为老师
秦鸿现在也正对着电脑,焦虑地搓着手,面前装模作样地摆着一本书,但完全心不在焉,隔一会就要看看有没有收到回复。手机原本放在一侧,但他拿起来把它丢到最远的一角,没过几分钟,又去把它捡回来。
秦鸿在等程翥回信,或者干脆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才好尽情地羞辱他一番,逼他向自己公开道歉。秦鸿对自己被揍的那一拳始终耿耿于怀,但是甘和豫不允许他在这样的事情上纠结,闹大了对于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没有体面。秦鸿也不认为程翥那一拳是为了那个瘦巴巴的小男孩打的,一个卖屁股的骨肉皮还能真爱了不成?他理解为程翥对自己早就看不顺眼,积怨已久,故意借这个宣示雄性地位的由头来立威。
电话猛地一震,他激动地一把抓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再接通——才发现并不是程翥打来的,对面的声音热情得简直要从话筒里蹦出来:“我去,老秦,你这料够狠啊,稍微查了查,底下还有大瓜!那边解决好了没有,不然我们可摁不住要发了,照爆料的价钱给你,要是晚一点,万一教委那边先公布了,给新闻媒体抢去就不好了!”
这是专门帮秦鸿做“网营”生意的团队,合作过好几次了,双方都很满意。
与那些“高冷”的艺术家们不同,秦鸿是丝毫不介意“流量炒作”的,毕竟他在专业市场上矮一头,需要在大众市场上赚回来。他经常会出席一些艺术类的活动,再配合网营进行一些自抬身价的炒作。别说,这很有用;至少他在接一些商业活动的报价上,是遥遥领先于程翥的。反正市场就在那里,装清高能换钱吗?
“这个事情和其他的不一样,我跟你说过了吧?主要还是在我老师……老头要面子。”他低声警告,“我们圈子就这么大,搞得不能太难看,否则鱼死网破了,谁惹谁都一身腥,谁也跑不了。”
“可是,您要知道,教委那边肯定护犊子的嘛,又是过年又不是当事人亲告,……这说不定压一压,私底下背个处分就过去了,您就忍心看着这件事沉底?”
秦鸿当然不能容忍。他做都做到这一步了,就必须要扳倒这个始终拦在自己前面的绊脚石才行。他很清楚,单凭这件雕塑作品一出,自己就再也没法和程翥以同期的身份平起平坐了;他们将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像跑步比赛里被人追上整圈后再超过去。眼下是最后的机会。
“这样吧,我也理解您的难处,”对方精于世故,隔着话筒都听出秦鸿态度的松动,急忙趁热打铁,“几位老师都是成名的大家,背后根深叶茂的,不好议论,社会热点也不关注艺术圈层,我们会把您和您老师,甚至您那对手都切出去,就只从那个小子入手……十八岁的大学生,搞同性恋、师生恋,目的是卖身葬父救母的悲情戏码,后面还有反转——这个随便谁都喜欢看这种八卦……”
挂上电话,秦鸿得意地微笑起来。就算是程翥也明白的吧,如果这些配上耸人听闻的介绍,两人身份和经济上的差距,大学的男教授,著名的艺术家,和辍学男学生的不伦之恋,自媒体和营销号就会像见血的蝇虫一样扑上来。
接下来,程翥所有的作品都会变得廉价,而那件惊人的作品也会被普罗大众用下流的、色情的方式一再解构和审视……变得一无是处,失去原本的价值。
他仔细地、美妙地畅想着,胸腔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忍不住瞥了一眼坐在外间的远处、完全颓然的甘和豫,又暗暗腹诽:
说到底,都怪老师看上那个瘦巴巴也没什么模样的骨肉皮!可人总有些癖好,一把年纪的人了,就是喜欢这样青涩的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的毛都没长全的小子,可自己又耗不动气力、硬不起来,还得拜托我来替他做这些脏事……替他把吃了药的年轻人脱光、绑上胶带,再用各种玩具,在他的注视下、任由他抚摸,按他的心意亵玩。你以为我愿意做吗?那小子的体液溅得满手都是,他明明爽得要死,事后却装什么贞洁烈女,还不是想自抬身价?我却恶心死了,毕竟我又不是同性恋!
想归想,但真的当面还是毕恭毕敬,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看了看表,没等到程翥的回复,可年节长假还是要过的,得准备关上画廊画室,各自回老家过年,再开就是初八了:“老师,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边就先……”
“等一下。”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临近年节的写字楼里人气寥落,很多家都已经提早关门,学生也早早放假,要不是因为先前出了撤稿的事,甘老和秦鸿也不会滞留到现在。这时候谁会来呢?连走道的灯都只开了一半,秦鸿循声望去,一个颀长的身影正推开玻璃幕门,站在画架投出的阴影里。
——
“事情就是这样。”
程翥没有回复邮件,也没有打那个心思昭然欲揭的电话,但他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做,而是趁着年末最后的工作时段,约上了校长,直接前往教委。
现在,他坐在座位上,面对着教委领导,用极其平和的声音,十分冷静的叙述,淡淡地讲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手边还有一份材料,相关的叙述和佐证的资料都在里面附好了。
在场的工作人员都一脸愕然地看着他。他们大概还没遇到过这么坦率的被检举者,而且他并不是来抗辩的——相反,他基本可以说全部承认了,只是补充了一些令人惋惜的细节。
“我认识他的时候的确不知道他是我的学生。他自称叫做徐行,21岁,当时在送外卖。我家里有小孩,要定点吃饭,我又没时间做饭,就找他点外卖,一来二去就熟悉了。”程翥慢慢地说,这些都有记录可以佐证,他拿出曾和徐步迭签的简易合同,那上面写的的确是“徐行”。
科室里的气氛很宁静,连许多旁听的人都不自觉地心想,你完全可以把叙述停在这里,听上去完全情有可原,相信大家也都可以理解。对方的检举材料中的确有一些暧昧的录像镜头,但如果并不知情,也可以只归咎于私德;但令人头痛的是,这还是男男关系……那就违反了公序良俗,属于品行不良,无论如何,一个处分也是得背上了的。
“但我必须重申:我们之间不存在恋爱关系。我的确喜欢他,只是我单方面的追求,你们也看到了,他基本是拒绝的。我给过一些超出合理范围的钱,但并不太多,也是因为知道他经济困难,想要尽量贴补;但你们看到材料了,他后来都用其他方式还了我。我更多的把他看做我创作上的一个灵感来源,他给我带来了很多全新的启发和感触……所以我后来把他创作进了作品当中。也是因为这个,我的竞争对手侮辱他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动了手。当然随后就被拉开了,对方也并没有报警。”程翥解释了视频里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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