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晚将窗户打开一些,让微凉的夜风能吹进来,他将那只纸猫放到窗棱上,随即右肘也搭在了窗棱上,把精致的下巴也搭在了右臂上,看似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只纸猫。
天下叠纸人的手艺人,大抵手艺都是差不多的。
这只纸猫,看起来也普普通通,大同小异,起码和六年前在京城里摆摊卖的的那一只,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一样的耳朵,一样的尾巴。
——还是有区别的。
金子晚不自觉地展颜笑了笑,那一笑当真比春花还要是艳丽三分。
不一样的。
一只是假意,一只是真心。
是最难求得的真心。
他将下巴抬起来,右手托住了脸颊,侧着脸看着窗外沉沉黑夜,难得的显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顾照鸿……
顾照鸿。
金子晚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只觉得光是念出来,唇齿间都有着温柔的气息。
要是还能再活二三十年,还能再和他一起活二三十年,也挺好。
夜色越发浓厚了些,夜风吹过还带了些许的寒冷气息,吹过人身上难免会带起一连串的鸡皮疙瘩,在解梦山庄的食堂大门前,有一个穿着洒扫下人衣衫的仆人正拎着一个食盒,匆匆忙忙地走过,又走进了一处小竹林里,那条小路是食堂到仆人房的必经之路,避无可避。冷风一吹,他拢紧了衣衫,似乎是想到了每日有人被挖心的事,步履越发的加快了。
他顺着竹林间的小路刚拐过一个小弯,就听见竹林里传来极大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动物在穿行,他更怕了,步履快到干脆跑了起来。
突然一个黑影闪过,那个仆人吓得动作都停顿了,僵直着脖子,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人,只觉得后颈发麻,手脚冰凉,瞬间又反映过来干站着不是更找死!立刻撒腿就跑,连手里的餐盒都扔到了一边,饭菜红红绿绿连菜带汤撒了一地。
仆人跑了几十步见没有人影再出现,心稍微放下了一些,再加上体力也有些不支,便停住脚步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急喘着气。
突然之间,一声淡淡的叹息传来。
仆人身形一僵。
电光火石之间,便有一黑影突然闪现到他面前,伸出左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举起,向前走了几步,把他整个人掼在一根粗竹子上,让他的浑身的重量都落在被他掐住的手上。
那仆人惊慌至极,胡乱的蹬腿,只觉得天昏地暗,自己便要命丧于此!但他死也要看到是谁动的手,好知道死后该去找谁寻仇!
于是他便努力地睁大眼,只看到这个黑影浑身黑衣,背后背了一把剑,上半脸还带了一个银色面具,让他只能看到一双凤眼和没有血色的嘴唇。
这就是杀了解梦山庄上下二十个人——算上他就是二十一人——的心狠手毒的凶手的眼睛!
——可这双眼睛……这双眼睛……
仆人已经在意识涣散之际,觉得是应当是自己的幻觉,临死前被迷了眼,不然怎么会在那双本应冷血无情的眼睛里看出了哀痛和悲情。
那黑衣人贴近他说了一句什么,随后闭起眼睛,伸出右手对准了仆人的胸口,倏地五指成爪!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个什么东西挟风而来,擦着黑衣人没有被白银面具挡住的脸颊过去,黑衣人一惊,身体不自觉的往后一仰,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仆人的脖子。
黑衣人侧过头去看,那是一枚竹叶。
那一片竹叶的速度太快,黑衣人方才没什么感觉,如今才觉出一丝刺痛,伸手一抹,才发现脸颊被竹叶擦出一道口子,如今正在往下丝丝流血。
黑衣人伸出细瘦修长的手指轻轻擦去脸颊上的血。
那仆人俯在地上,正在捂着脖子咳嗽。
一个好听的声音传来,却带着几分不耐烦:“别演了。”
黑衣人一怔。
地上的仆人却嘿嘿嘿笑了,一点都不见方才生死一线的绝望,也不再咳嗽,站了起来,伸手揭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不同于方才人到中年的仆人,那是一张年轻的娃娃脸,眼睛大,皮肤白。
——是顾胤。
黑衣人惊觉自己入了套!
但出乎意料,黑衣人并没有试图逃窜,只是背对着声音的来路,低着头,两缕头发不听话地垂到了眼前。
出声的人正是金子晚,他从方才藏匿的地方缓缓踏步了出来,身边还有顾照鸿,陆铎玉,和……解微尘。
解微尘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黑影,喉头腥甜,他往前踏了两步,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有气声,他又闭了嘴,粗重地呼吸了几下,重又开口,声音嘶哑如同被砂纸狠狠磨过。
“你、你……你转过来。”
听到他的声音,黑衣人浑身一震。
他没有动。
解微尘突然嘶吼出声:“你转过来!!!”
黑衣人叹息一声,那一声叹息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在解微尘的心上,终究还是转过身来看着他,隔着一百步的距离,隔着竹叶的缝隙,隔着风的呼吸。
风突然停了。
竹叶失去了风的吹动,也不再产生细碎的声音,于此刻,万籁俱静。
黑衣人伸手拿下了面具。
*
作者有话要说:
ps. 我把前两章大改了改,让顾少侠和金督主多散发一点魅力哈哈哈!当然不看也没关系啦,不会影响任何情节!就是新版本出场的更爽了一点!
第48章
逢戈站在那里, 形销骨立。
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但他又动也不动,只是用那双莹润含情眼,隔着距离看着解微尘。
解微尘虽已经心里有了大概, 但当真正看到银白面具以下真的是逢戈那张脸的时候, 还是心头大震, 只觉得喉头一口血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他视逢戈为兄长,为知己, 对他有敬有爱, 亦有愧。
敬他生性洒脱,随性如风,爱他对自己一腔诚挚友情, 愧三年前血月窟一事,他哪怕已经延长了寿命与常人无异,但在解家父母去世前仍要以女子身份示人,这抹风终究还是困在了镜景山之巅。
他犹记得与逢戈江边画舫初见的风流, 深夜痛殴采花贼的侠义,奋不顾身割腕救他的慨然,三年来相处相偕的舒服安然。
让他怎能相信是逢戈,是这个逢戈, 挖了解梦山庄二十人的心!
那双素白修长的手,怎能沾了脏血?怎么沾了脏血!
解微尘双目通红,声音低沉颤抖:“苦衷。我要——我要、听你苦衷。”
逢戈手一松,将那个面具扔到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噹——”的身体。
他莞尔一笑:“没有苦衷。”
“放屁!!”
解微尘勃然大怒, 顾照鸿看向他,相识多年, 解微尘家教极好,即使是几年前尚年少轻狂,也只是意气风发,从不曾如此失态地口吐粗鄙之言,如今显然是气极怒极也……伤极。
“我不信!”
从顾照鸿这个角度看去,解微尘双唇都在细微的颤抖:“我不信,你骗我!”
逢戈缓缓从身后抽出那把剑身漆黑,唯有剑柄一朵白色芙蕖花的芙蕖剑,随手挽了个剑花,抬起来指向了解微尘:“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么对你拔出剑。”
解微尘见他对自己拔剑相向,心头更是如被猛击。
他将背后的梦沉剑解了下来,随手丢到一旁,双目赤红,一步一步地朝逢戈走去:“我说了,我不信你没有苦衷。你么杀人夺心,是不是梦星烛出了差错,解不了你的毒?是不是反而么对你有伤?”
逢戈没有说话,他举着剑,一动不动,眼看着解微尘毫无武器,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朝他的剑尖走来。
多少猜出些内情的金子晚,看不下去这一幕,出声道:“梦星烛无差错,错就错在,它太无差错——”
“金督主。”
有人打断了他,却是逢戈。
他朝金子晚这边淡淡瞥了一眼:“这是解梦山庄的事,不需外人插手。”
金子晚一哽,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算外人,毕竟解微尘昨日刚变成他便宜兄长,但如今这俨然是他二人之间的事,他便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解微尘宛如没听到,仍然是一步一步地朝逢戈走过去:“你是不是只有用人心,才能活下去?要多少?”
逢戈又将视线移回他身上,方才凤眼里的警告意味,如今却变得晦涩难懂,解微尘看不透。
他说:“二十有一。”
解微尘的胸口已经顶上了逢戈的剑尖,尖锐的尖端已经划破了他心口处的衣衫,他却视若无睹,只是看着逢戈:“最后一颗,你来掏我的。”
逢戈眼看着漆黑剑尖溢上一丝鲜红,倏然退后一步,剑尖也离开了解微尘的心口。
眼见着解微尘又踏前一步,逢戈急急喊:“你站住!”
“你站住!”
与此同时,和逢戈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金子晚。
金子晚蹙眉:“梦星烛并无差错,逢戈要这二十一颗心脏是为了——”
“金督主!!”
逢戈这次俨然是厉声了,显然是死了也不要解微尘知道真相:“我说了,不需你一个外人插手——”
“不巧,你是没听过我的名声还是怎地?我这人素来招人嫌得很,”金子晚也不说自己不是外人,只是拢了袖,神色淡淡,“就爱多管闲事,索性嘴长在我身上,我乐意说甚就说甚。”
逢戈险些被他气吐血。
解微尘却是停住脚步,努力按捺着翻滚的气息:“是为了什么?”
金子晚道:“为了救你那红颜,洛芊瑜。”
逢戈闭了闭眼。
解微尘大震,他也是聪明人,立刻便明白了大半,声音都开始哆嗦:“你、你果真骗我!我早该知道,红鹤停怎么么如此好解?!你竟为了给她人心入药而——”
金子晚:“错了。”
顾照鸿见解微尘误么,便也开口道:“逢戈每日给洛芊瑜送去的药里,多数都是滋补之物,没什么用,唯有一物,才是世上仅此一个的珍宝。”
“——服下了梦星烛之后的,他的心头血。”
金子晚的血字话音还未落,解微尘已然明白了过来,这个真相却比他误么的,更伤人!
他此刻倒是宁愿逢戈为了救洛芊瑜而给她搜集人心入药,也不愿真的药引竟是逢戈的心头血!
解微尘喃喃:“心头血一人仅一滴,你怎可能连给了二十天——”
说到此,他有如五雷灌顶,霎时明白了过来:“这就是你要人心的真正缘由!食一人心便又可得一滴心头血!你、你——”
逢戈已没了方才的冷淡自若,有些哀伤地看了一眼金子晚和顾照鸿:“又何必告与他知,徒惹伤心。”
还不如以为我是个练邪功走火入魔的魔头,或是一个因为梦星烛出了差错失了药效,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杀人掏心的冷血之人,余生便只么怨自己识人不清,过不了几年便忘的一干二净。
怨总比爱容易忘。
解微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角也有泪光:“我早同你说过,我认命,我从不后悔用梦星烛救了你,与芊瑜能过几年便是几年,我不怨也不悔,你怎就听不进去!”
逢戈不语。
解微尘越来越激动,往前又走了两步:“你如今用命换芊瑜的命,我便么感激涕零吗?!我要你平安康健,与常人一同白头,你怎就不知?!”
他走的这两步,使得芙蕖剑的剑尖又抵住了他的心口,新的血迹又沾了上去。
逢戈突然笑了。
大抵所有清冷之人,笑起来都是勾人摄魄的。
逢戈也一样。
他轻声道:“我本来是不必要这最后一颗心的,只是若没了心头血,我便活不成了。我不怕死,我只想熬过明日,与你亲口告别后下山寻处无人的地方再死,你便从此拥着如花美眷,就当我余生云游天下去罢。”
“可惜这便是我的命,未能将结局如我所愿遮盖成和美之象。”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眼中却带泪,风吹起他身上单薄的黑衣,猎猎作响:“现在也算是告了别,我一身罪孽,也无颜苟活,今生是我对这二十人不起,若有来世,望我入畜牲道,为他们当牛做马,以赎今生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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