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你前,管立庚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替我收拾烂摊子,被我给骂走了!”唐立言说,“他正好来剧院开会,我怕他找你麻烦,就跟过来了。他跟你说啥了都?”
裴山纠结了一会,最终决定不跟唐立言提这一出不愉快,坐上车,隐去刚刚的话题,“也是说想帮你之类的话——其实你不用过来,在家等我就好了。”
“那不又得晚几个小时才能见到你吗?”唐立言笑着拧动了把手,“中秋啊,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家。”
裴山笑着环住他的腰,敲了敲头盔,提醒他好好骑车。
“走咯——”
“走啦!”
俩人朝着身后的剧院大喊,声音散进风里,吹向月光如昼的夜空。
第二天一早,裴山就找到时沛,仔细商量了一下对策。两人从早上争论到中午,裴山想更改排期会更保险一些,但时沛坚持要按原计划进行。
最终裴山没法,只得未雨绸缪。万一真的上座率不尽人意,后续该怎么办?
时沛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笑着勾起他的脖子,说:“之前你还总劝我别多想、结果一定是好的。怎么现在你倒先慌起来了?这站赔了,到别的城市再赚嘛!”
“不行,咱们还是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我怕咱们没有流转资金再去巡演。”裴山被折腾得很累,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如果他们真的撤资,咱下一站去N市吧。你在那至少有省剧团的朋友,记得打好招呼;我请沈老师、还有我在省作协那边的朋友帮忙写一下稿子。”
刚刚神采奕奕的眼睛这时暗了下去,平日里鲜艳的嘴唇也失了颜色,“在N市,咱们就改成内部演出。这样票价虽然会低一些,但至少观众八成都固定了,好歹能回本。剩下的原价票,咱们定点放给几家媒体,就当赚吆喝。这样行吗?”
时沛这回答应得很爽快。
这个方法倒是可行,就是需要提前联络好各方,尤其是演出的受众群。毕竟内部演出不同于公开售票,票量、票价都得跟各个组织机构打好商量。
本来做这些事情的应该是时沛。
但是,出发前一天,时沛家突然来了人,说是要访谈一下唐立言的社会关系。
“为什么要访谈我而不是山山啊?”时沛一头雾水,问来人,“当时,跟唐警官在一起呆在屋里的人是他啊。”
来人是阮明知。他见过时沛一面,对这个眉清目秀却嗓门巨大的人印象很深刻。
阮明知说:“裴老板跟言哥关系有点特殊噻,不太适合做澄清证人。现在郑姐的KTV查清了,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你跟着她、还有蔡寻那小子,你们仨一起去市局谈谈。那边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就行。”
时沛这才火急火燎地跟去了主城。于是,到N市洽谈的任务,也就落在了裴山头上。
临走前一晚,裴山还担心唐立言在家呆着会无聊,所以特意买了一堆电影碟片放在电视柜里。
唐立言毕竟闲着,就帮裴山收拾行李,从他衣柜里翻出一堆衣服来叠。
裴山看他把那些东西堆得满床都是,不禁笑道:“我后天就会回来,你给我塞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这不是方便你选吗?穿得好看一点,去见别的男人!”唐立言的语气听不出是真吃醋还是假生气,总之阴阳怪气的,“要不再化个眉毛、眼睛啥的,到时候人家一看你长得好看,色令智昏就答应了——我真是不懂了,你一个做编剧的,为什么要去跟人家谈生意?”
裴山憋着笑听完这一长串。在醋坛子说到“化个眉毛”的时候,他赶忙把化妆品从箱子里拿出来,以表忠心。
“不用!”唐立言又把那些盒子放回去,“这样显得我多小气似的。”
俩人笑笑闹闹,这个收收放放、打太极一般的幼稚活动,是以裴山拉过唐立言、并强硬地给他化了个全妆为结尾的。
唐立言不喜欢这些黏糊糊的东西覆盖在脸上,因此威胁裴山卸掉它们。当然,卸妆时俩人离得那样近,又免不了有其他动作。
一个化妆盒引发的后续活动足足持续了三小时。裴山本想着要早睡,但还是被折腾到凌晨,浑身酸软地躺回枕头上。
“我手机一直开机,调查结果出来后,记得告诉我。”裴山临入睡的鼻音有点黏糊,惹得枕边人又爬起来,亲了亲他的头发。
只是裴山实在是太累,没法分心去回吻,“还有啊,每晚我都会给你打电话的。”
“查我岗啊?”唐立言笑道。
“是让你查我的岗。”
“你还挺有觉悟。到时候你谈事情就谈事情,别喝酒。”
“知道了。”
……
裴山就这样去了N市。唐立言被圈在家,百无聊赖,又等结果等得心烦,只好给自己多找些事情做。
其实昨晚闹到那个点,他本来是该睡觉的。但心里压着调查的事,总提着一口气,一直睡不着。
柜子里倒是有些当初在宁城开的安眠药,可他怕过两天还要体检,不敢吃,只能找些不费脑子的事情干。看电影,唐立言觉得没意思;上网,他找不到东西可看。最后唐立言选择了他从前最不可能做的一件事——看书。
倒不是真的想看书,就是想在他看不懂的字里行间里找一些困意。
于是唐立言把眼光瞄准了裴山那面大大的书柜。说实话,他真不明白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怎么天天爱看这些“晦涩艰酸”的书。
唐立言选了本最厚的,一只手都差点拿不住,也不知道裴山一个人怎么把这些大块头挪到这么高的位置。
书柜比唐立言高出许多,虽然有个头优势,但安全起见,唐立言还是站到椅子上,把那本书抽出来。
他拿到手里才发现,这本书的宽度其实比正常的书都更窄,但放在柜子里,却与其他书平行。
“嗯?里头有东西?”唐立言往里探了探脑袋。
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又拿出几本来,发现书后面确实有个暗格。警官的注意力比常人更敏锐,拿手拍了拍周围木材,凭声音的变化找出了暗格的门。
咔哒一声,唐立言从书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秘密。
重见天日的盒子,金色雕花,漆木已有些许褪色。
没来由地,唐立言觉得心慌,就好像预知了什么一般,他觉得自己不能站在高处来打开这个。这番心理建设做了很久很久,他甚至后悔就这么把这玩意儿捧在手心。
里面会是关于什么?那个去了“天上”但让裴山念念不忘很多年的人吗?
唐立言竟然开始手抖,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恶劣,不该在说好让故事“翻篇”之后又去窥探别人的过去。
指甲在漆木上留下浅浅的印子,唐立言深吸两口气,把盒子重新放回书柜,原封不动地盖好。但在拿起木板的那一瞬间,他瞥见了盒子上的搭扣。
那上面系着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形状的绳子,跟裴山的纹身长得一模一样。
纹身……星星……老朋友……长夏……
唐立言突然觉得头疼。昨晚失眠的后劲返上来很是难受,他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只能把着柜子,弯下了腰。
血往大脑里涌。
他好像看到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它们曾出现在他的梦里,又很快被遗忘。
这次不是梦,而究竟是什么,没人能说清。
他只能死死把着木柜,强撑着气力,重新拿出那个木盒。这是本能。
这本能奇怪极了。就好像,他知道那是深渊,有股力量在把他往外拉,但他一次次被黑暗吸引、被困惑打败,一次次梦见前世的一切,又被什么洗掉记忆。
但洗不掉的是,那些奇怪的熟悉感,那些初见却似旧识的默契,那无比契合的灵魂和肉体……还有,他爱他。
他的梦境稍纵即逝,他的爱人满身秘密,他的过去千疮百孔,他的记忆不堪错乱……
但他,这次似乎抓住了什么。
解开同心结,颤抖着打开那个雕花的盖子,唐立言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他发誓这不是他的本意。唐立言甚至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一切只是本能反应,数十载的痛楚、不甘、懊悔和深爱,全都压在了这颗心上,踏着风雪,通通还给了这个二十三岁的唐立言。
他看到了。
他看到之白写的信,看到裴山蘸过泪的日记,看到他们的爱和无奈,看到炙热年代里的痛,还有希望。
他看到一对眷侣相拥,说要回家乡待到下个世纪,要等天光,等雨停,等硝烟散尽。
他看到上次梦境背后的故事。年轻的军官、可怖的牢笼,对面是他的爱人,他的灵魂,他的爱而不可得。
他看到,军官的脸和他一模一样。
裴山站在朝阳下,对他说,之白,别来无恙。
第85章 小山,天亮了
民国二十一年,唐立言过完了二十三岁生日。
年轻的军官很快升到少领,统管着整个精兵一队。只是原以为很快能结束的战事仍旧在拖,唐立言所属队伍被派去云城转驻。
这个消息让他开心了好一会。因为,精兵队的撤离,意味着雁城已无大碍,而云城那边兵械充裕,他们去只是锦上添花,胜利指日可待。
最可喜的是,去了云城,他就能见到裴先生了。
这几年里,唐立言写的信不少,但毕竟路途遥远,能送到的并不多。
远在云城的裴先生也习惯了这一点,每月就守着唐立言发来的密报或临时通话线路过活。可惜排队的人太多,他总是挤不上。
陈伯杭这个小姑娘倒是懂事,她在的时候,都会让裴山先来,嘴里还念叨着:“裴先生想必是家里有人惦念吧!不像我,没牵没挂的!”
裴山不太明白,明明家境、相貌都顶好的女孩子,怎么会觉得自己没牵挂?这时陈伯杭就会跳着说,年轻人,志在四方。
她真的申请了去做战地记者,在毕业那一年送了裴山一只打猎来的兔子。
裴山也不知回什么礼,只是听说她要去的地方危险的很,害怕她路上出什么岔子,便把屋里的手 枪送给她。
“枪嗳!?这是雁城那位军爷送的?”陈伯杭笑道,“你们感情真好!”
裴山微微笑着说:“千万保管好了,要还我的。如果丢了、或坏了,我是要骂人的。”
“那我也值了,这辈子还没见过裴先生骂人。”陈伯杭开着玩笑,在此后第三天,便踏上北上的火车。
裴山能感受到,这个女孩不同于自己。她的热情比常人更甚,思想也开放极了,总爱在课堂上做些激情澎湃的宣言;有时候,还能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小卷册子,上头分明写着几个大字:加入“服妖”。
虽然看不真切,但服妖的名头,裴山还是听说过的。这是个离经叛道的组织,由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组成。他们常常有手段拿到一些军用粮,或者获取一些涉密信息,并把它们交给自己信任的任何组织,以对抗当局。
警署对这个组织深恶痛绝,多次下了死命令,就是没法斩草除根。但有很多人崇敬他们,甚至渴望加入他们,试图以这种方式,对自己不认同的乱象说句再见。
而裴山眼里,传道授业沾不得外物,因此不问政 事、只管治学,也没立场去管陈伯杭究竟在做什么。为此,他还跟秦远泛大吵过一架。
秦院长骂他,若教书只教学问,那大学成了什么?大家都闭门造车,谁去关心世人?
但骂完之后,秦远泛又拉着他回忆,说现在的大学和他读书时大不一样,说他想家了。
秦远泛和王凛欧一样,北平来的,大学也是在家乡读。一说起家,秦院长就把粗茶碗往裴山面前一顿,说,等这仗打完啊,要回家跟门口几个老头子喝喝茶、下下棋,吃完晚饭可以去紫禁城外逛一逛,赏人力车夫几个钱,然后去胡同里喝一口豆汁儿。
“那豆汁儿,就得去德华居喝,倍儿香!”秦远泛指着茶碗,仿佛那就是他说的小吃,“之前我跟凛欧,一人一碗,竹凳上头吵一天……”说着院长的眼角变得晶晶亮,玻璃似的泛水光,“这吵着吵着,日子也就没咯——”
王先生的话题裴山哪敢接,只能绕过去,接着聊自己的女学生。
外头漆黑一片,却在此时响起一阵叫好,整整齐齐、气壮山河。尔后演讲的人消停了,一帮年轻人也就跳着散开,奔向实验室,跑到地质所,投身自己的研究中去了。
“现在的学生,跟咱们可真是不一样。”秦远泛擦了擦眼角,望向窗外那群四散的少男少女,“等着吧,等日出。”
破晓前,秦远泛回屋了,裴山也迎来了他苦思冥想的人。
夜色四合,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学生们也都入了梦乡。最近没什么炮火声,大家都睡得安稳,裴山却辗转反侧起来。
因为他接到消息,唐立言今晚到云城。
虽然唐立言是跟队来的,不可能来这儿,但裴山还是抱着第二天就能相见的期待,翻来覆去把那个情形想象了好久。
其实在此之前,更深邃的思念缠着他好多年。来云城的一千多个日夜里,他数不清多少次误把窗外的雨声当作脚步声,更不知多少次看错枯树的影子,以为是那人来找他了,便急急忙忙下床跑到院子里。
冬天那会,发起梦来,他赤着脚踩到雪上才被冻醒,明白这里并没有他的之白。自那以后他的脚生了冻疮,一破就流脓,而梦里人就好像舍不得饶他睡眠,再也没来过。
因此,这时候裴山又听到咚咚的声响,只当是那人的幻象又来作祟,翻了个身,没打算管。可敲门声却越来越重了,急急地拍了好多下。
“小山,你睡了吗?”
是唐立言的声音!
裴山猛然坐起,连外衣都顾不上穿,跌跌撞撞跑去开门。天灰蒙蒙的,本不该有什么亮,但他确信,来开门的那一瞬,他看到来人的周遭,都泛着叫人心动的光。
“之白?你……来了!”裴山死死握着来人的手,眼睛几乎要把人看穿。
是真实的。温暖的、完整的唐立言,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年轻人几乎脱胎换骨,原先有些青涩的轮廓出落得棱角分明。许是没来得及收拾自己,胡茬冒了头,深邃的眼窝旁还沾着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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