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宁揭下头盖,做了一个揖,“曹大人。”
曹涣连忙往他身后看了看,关上了门,“顾小公子,你,你怎么来了。”
顾清宁看见他那副避之不及的神情心里首先便冷了几分,可再多的屈辱他也受过,更何况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避嫌。
顾清宁跪了下去,开门见山,“曹世叔,望你念在我爹当年与您的交情,帮帮侄儿!”
曹涣一见顾清宁便知道他所为何事,听了这话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公子,你快快起来,下官,下官哪里有那般能耐,如今梁王将敝人排挤到这国子监当一个区区的闲职,下官便是有心也没有那个手腕去动上梁王分毫啊!”
顾清宁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泪水滚落,
“世叔,当年我爹惨死,落了个这样屈辱的名头,我被梁贼霸在府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必曹叔这些年也不好过,若有其他法子我万万不会找上世叔,只是,只是我身为人子,即便有一丝希冀,我也不会放过,曹世叔,求你帮帮我!”
曹涣双脚发软,“小公子,你别为难下官了,下官舍了这身倒是不打紧,只是敝人上有老母八十,下有稚子未足三岁,你,你让我如何是好。”
顾清宁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此番过来并不想让世叔为我伸冤,只是需要世叔为我引荐一人。”
“……谁?”
“皇长子萧宇灏。”
曹焕心间砰砰作响。
顾清宁见他脸色发白,便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已明了,又连磕三个响头,他肉嫩,哪里经得起这般,额上便有血迹出来,衬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愈发可怜见的,看得令人心生不忍。
曹焕扶起了他,叹了口气, “小公子,你,你何苦这般,皇长子便是再心有不甘,他也拧不过梁王这大腿啊。”
顾清宁摇头道,“曹叔,若是万般不得已,我定是不愿意累及你,可我委身三年于梁王府,功败垂成,落了个这样的残破之身,若不拼这个最后的一丝希望,我如何下去见我爹!”
见曹焕面有挣扎神色,顾清宁又道,“便是曹叔你,难道百年之后见了我爹还能心安理得地与他同座么?!”
曹焕扶额叹息,过了一会儿,道:“小公子,下官没法立时应了你,敝人官职卑微,手段有限,你暂且回去,敝人尽力一试,只是……唉。”
言已至此,多说无益。
顾清宁心知曹焕懦弱,不敢再逼,只能连连叩谢,暂回客栈等候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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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一等又是三日,顾清宁愈等愈是焦急,生怕曹焕萌生退意,一时却又拿不出任何法子,犹如热锅里的蚂蚁。
等到第四日,他再也等不了,带上头盖纱便前往曹府问话,刚出门便被一道手臂拦住。
顾清宁抬头一看,心下顿感不妙,几个嬉皮笑脸的地痞正望着他笑。
“滚,老子没空理会你们!”
“哎,美人,别每次见面都这般剑拔弩张的嘛,咱只想请美人吃酒,怎么,陪咱去坐坐?”
为首的地痞露出一脸□□,后面的更是跟着起哄,眼前这些登徒子都是附近街道上混的,为首的那个前几日无意间瞥见顾清宁的模样,又知顾清宁独自一人住在这儿,自是惦记上了,上回被顾清宁用赤练鞭抽过一回屁滚尿流之后居然还不长记性,这回带了更多的人过来了。
顾清宁心下恼怒,捏了捏手上的赤练鞭,“滚开,上次抽的还不够?!”
那地痞笑容凝滞了一下,上次亏得闪躲的快,胸前的浅浅鞭伤虽已结痂,但仍旧隐隐生疼,可想而知那赤红鞭子多少厉害,不过色令智昏,他随即又笑开了,眼光逡巡在顾清宁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放不开,“啧啧,果真是个辣美人,也不知这细皮嫩肉的尝起来究竟如何销魂,亏得今日咱多了几个弟兄。”
顾清宁如何忍得这般淫词浪语,神色一狞,挥鞭而上,那地痞被打了一次之后,见着顾清宁挥鞭早已躲开了去,一旁的地痞趁他收手之际立刻上前,三两下将那鞭子夺了下来,顾清宁大急,连忙上前抢,然双手早已被身后的另一个给反背住,随即,头纱被扯了下来。
一时间,几个痞赖看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乖乖,大李,你说是个美人,这美得老子都舍不得让你独享了!”
“嗨,好说好说!老子岂是那种吃独食的人!今儿咱几哥俩……嘿嘿……”
周围又一阵不坏好意的哄笑。
顾清宁又惊又怒,反制他手的地痞还伸首往他脖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猥琐的叹声。
“香!软!”
“他娘的胆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让你们不得好死!”顾清宁瞠目欲裂。
“啧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几个地痞再度哄笑起来,他们其间有的是京城府尹之外甥,有些乃富商之后,多多少少都有些门道,故而大庭广众之下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当下又有一人上前摸了一把顾清宁的脸,只觉得入手滑腻,更是啧啧称奇,便迫不及待拉走了他,顾清宁被连拖带拽的,怒骂连连,仍一路被带往客栈里去。
正当顾清宁心生绝望之际,一声怒喝破空而来,
顾清宁一下子呆住了,随即恐慌、自卑、羞惭、酸涩等诸般情绪袭上心头。
这声音他听了十多年,可如今,他却是如此害怕听到这个声音。
第14章 往事
地上的几个登徒子不断打滚哀叫,一位劲装男子长身而立,冷目睥睨,这一番混战,其中一个眼尖的居然认出眼前的人来,他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跪地讨扰,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原是武威大将军!求将军大发慈悲饶了则个!”
这话一出,其他的地痞流氓自是惊慌失措,亦是当场求饶起来。
赵穆不去理会他们,只上前扶起了地上瑟缩的人,顾清宁双手抱着脑袋,躲开了他的搀扶,拾起地上的赤练鞭慌慌张张要往外面跑去,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拽住,顾清宁死命挣扎,可他素来气力小,赵穆又是个沙场厮杀的好手,哪里能挣扎得过。
“阿宁!”
顾清宁浑身一震。
他转身过去,看着赵穆,脸上失了血色,一脸的仓皇。
赵穆满眼的疑问,满眼的心痛,满眼的不明情绪。
唐子来从后面匆匆赶了上来,“子龙,可有事没有?”
看了一眼眼前的白衣少年,唐子来脸上闪过几道疑惑与鄙夷,随即又淡了,一副和煦的模样,他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
“清宁弟弟,三年不见,可好。”
顾清宁一怔,更是无地自容,他好容易甩开了赵穆钳制他的手,退后好几步,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个威仪堂堂,不怒自威,另一个芝兰玉树,温文尔雅,如同一对璧人那般站在他眼前,换作三年前,他定是会赖在赵穆那里生气,不许他跟别人玩得比自己还好,可如今,顾清宁如同那仓皇的过街老鼠,曝光在热烈的日头下,自卑恐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没。
“你……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赵穆满眼哀伤,他想伸手握住顾清宁的手,可顾清宁却恍若烫着了的一般甩开手来,立时向远处跑去。
赵穆正欲追去,却被唐子来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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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跌撞撞冲进客栈,关上大门,钻进被窝,拿了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脑袋痛苦极了,乱糟糟轰轰作响,一会儿闪过少年时两小无猜的光阴,一会儿又忆起被压在梁王身下媚媚讨好的下贱模样,一会儿又是顾老太傅那张血淋淋的脸。
若世间再无重逢,故人不再相见,那该有多好。顾清宁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咬咬牙猛然坐了起来,朝着自己脸上左右开弓,连甩了十几个巴掌,直至两颊微微肿起,嘴角一丝红艳淌出,可是泪水仍旧不断地流,他再也忍受不了,扑在那略带潮气的被褥上嚎啕大哭。
他与赵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那些年少时一起度过的岁月,那些淹没在禁忌时光里青涩的感情,所有的一切,早就在三年前那个夜里,幻化成虚无的云烟,朝着无间地狱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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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监里的官宦子弟那般多,可顾清宁自小偏偏喜欢找赵穆玩。
赵穆将门世家,上溯三代,皆是南朝名将,太爷赵忻公更是战死于当年的破虏之战,一门赵家,军功显赫,门前更是竖了斗大一块萧太~祖亲笔题字的“忠君护国”,为不辜历代帝皇的恩宠,到了赵穆这一代,赵家遗老更是着力培养,虽是将门,在教导其兵法排阵、刀枪武艺之后,又将赵穆送进了太学监好好修习五经六艺。
太学监原是太~祖为教导皇子们学业所设,但自从献帝设立太师之后,皇子教习皆由太师所负责,而这太学监便指给了朝堂显贵的那些官宦子弟们。
这些官宦子弟大部分养尊处优,一身反骨,自是不喜五经博士正儿八经的教诲,整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而顾清宁便是其间的一个佼佼者,如若一时兴起想要看看那个白胡子老学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便偷偷将蛐蛐儿放进他常喝的茶盏内后若无其事在一旁支耳偷笑旁听,亦或是爬上屋顶,掀了瓦片藏于暗处四处乱丢,戏弄他人,这样一群官宦子弟自是弄得太学监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总之,游手好闲如顾清宁,刚好有了他如鱼得水的场所,又因着一身好相貌,一堆官家子弟自是围着奉承他,可谓混得是风生水起,活的是相当滋润。顾老太傅原因他顽劣,本想给他丢去太学监好好扒他几层皮,却不想弄巧成拙,恼苦不堪。
这般乌烟瘴气之下,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赵穆与唐子来。
赵穆武艺精通,兵法娴熟,更可贵的是居然对那些子乎者也也颇有造诣,一番教导下来,竟有一番全才的滋味出来,这可把博士喜得不行,原本他只有唐子来一个得意弟子,这下子多了赵穆一个,更是愈发上心了,对着顾清宁之流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全部精力投诸二人身上。
这可把顾清宁膈应的不行。
因为他太讨厌唐子来了。
少年的心思自是跟随周身大人而来的,如果说顾清宁是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那唐子来便是朝堂里人人称羡的“好孩儿”。
顾崇古顾老太傅与唐子来之父唐儒原本便是师出同门,二人素有文坛双珠的称谓,可同是儒学大家,生的孩子却这般迥异,可把顾老太傅急得不行。
每次挨打受骂,顾老太傅都要带上一句:“你瞧瞧人家子来!”
这般一来,顾清宁自是对唐子来没有任何好感,唐子来亦是对他嗤之以鼻,唐子来素来清高,独来独往,从不屑与顾清宁之流同流合污,原本相安无事,可自打赵穆来了之后,看着他俩互相探讨学问,顾清宁便浑身不得劲。
若是找唐子来麻烦,当天爱子如命的唐太傅便上门告状了,顾清宁惹不起,自是拿赵穆开刀,各般找茬,带人好好骚扰了几回,而赵穆稳重,原就比他们大了几岁,见着顾清宁细皮嫩肉的一副顽童模样,并未与之计较,可这般一来,顾清宁却更是上火了,带了几个混在一起的公子哥在放课后拦住了赵穆,结果可想而知,一帮人被赵穆打的落花流水。
慌张落跑中,顾清宁还崴了脚,而其他那些酒肉义气的公子哥却一个跑得比一个快,谁也不管他,对于顾清宁这样一个又怂又嘴硬的人,居然在赵穆走到面前时害怕地哭了。
这一哭,换来了赵穆的一声叹气,撕了衣角,将顾清宁伤处包扎好,便背起了他,将他送回家。
顾清宁至今仍还记得那贴伏在赵穆背上的战栗,胸腔传来的心跳沉稳又有力,顾清宁一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何讨厌看到他与唐子来那般好。
并不因为他讨厌唐子来。
他自小便知自己的特殊身子,在外人面前有多自大,他内心便有多自卑——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更不是女人,只是一个上天作弄的怪物,父亲对着他的纵容不过是心疼他,面对着赵穆那样自带光环的明朗、刚毅的少年,顾清宁是又羡慕又自卑,但又有许多不明所以夹杂其间,那般又酸又涩的心境。
于是在赵穆的牵引下,俩位好孩儿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变成了仨位好孩儿,顾清宁拿起书来便头昏眼花的,可他知道赵穆喜欢这样,忍着那枯燥的书本,忍着那五经博士的念叨,顾清宁勉强着当他的好孩儿,可他从来都不是这块料,他提起笔来便想拿来画乌龟,哪里像唐子来,写得一手人人称赞的隽永的行书,看着赵穆跟唐子来津津有味地对着一句古词斟酌分析,间或谈笑晏晏,而他只能坐着干瞪眼,插不进任何的话语,这种隔离令他又恼又鼻酸。
所以他总是跟赵穆闹,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连自己都看着生厌的。
可赵穆每每却总是会容忍他。
“阿宁,你又是怎么了?”
赵穆最常说便是这句话,他长了顾清宁五岁,在一帮官宦子弟中颇有威严,可常常被顾清宁弄得甚是无奈。
有一回中秋佳节,唐子来送了赵穆一把冰骨玉扇,扇面乃是前朝才子宁非子的真迹,赵穆很是喜欢,可第二日便见那扇子被茶水打湿,字迹全糊,而始作俑者还毫不自愧,连声道歉也没有,宁非子真迹世间难寻,赵穆一向喜欢他的风骨,可还没欣赏多久,便被顾清宁给毁了。
赵穆难得的生了好大的气,二人冷战了三日。
最后还是赵穆看不得顾清宁嘴巴整日挂着油壶的凄凄惨惨模样,主动示好,还送了那赤练鞭给他。
顾清宁明明开心,却仍旧将那赤练鞭一丢,表示不稀罕。
“你送唐子来去吧。”
赵穆揽住他,声音温煦宠溺,“这个只给你一人的。”
这个,只给你一人的。
顾清宁死死地拽着手里的赤练鞭,回想起那个心无杂念揽他在怀的少年,在这破旧难闻的街头客栈里,吞下所有的委屈,嚎啕大哭。
第15章 如烟
唐子来站在门口,拿了柄扇稍稍遮掩了一下鼻子,这客栈不起眼,破落的很,周围微微有一点潮湿霉烂的气息,让这位状元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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