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倒不在意这些,目光很快落在了床上那个双目红肿的少年身上,他神情慌乱,又带着警惕,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唐子来声调平缓,不带一丝情感,顾清宁看了一眼他的身后。
唐子来随他的目光一瞧,知他心中所想,轻笑道:“子龙并未随我来,方才宫里的公公传了旨,圣上要他立时入宫。”
顾清宁悄悄松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捏着手上的赤练鞭,垂了眼眸将头别开,
“你来做什么?”
唐子来轻轻一笑,“敝人只是来问一句清宁怎地不在梁王府上。”
顾清宁呼吸一滞,眼中屈辱,“若你是专门来嘲笑老子,随意便是。”
“三年过去,清宁弟弟还是这般自视甚高,专门来笑话你?敝人倒没有那般清闲,”唐子来扇子一合,负手于身后,“我只是来给清宁弟弟一个劝。”
顾清宁心灰意冷,又自小与他互看不顺眼,怎不知他有好话:“并没有外人在场,说这般文绉绉做什么,老子与你并无交情,这劝解不听也罢。”
唐子来冷然道,“交情?顾弟未免太自视甚高,若是为你,敝人岂会有那份闲情雅致,只是子龙我万万不能让你误了他。”
子龙二字落在耳里,犹如赤铁烧灼,字字戳心,顾清宁再次别开了脸,“你走!”
唐子来毫不理会他的逐客令,继续道:“子龙如今青云平步,圣眷隆宠,朝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登高易跌重,若在此时出了岔子,那便万劫不复,你如今身份不同,性子又最是胡搅蛮缠,以往便罢了,如今已是另一番天下,你可别误人前程!”
“身份?我什么身份?”顾清宁见他眼中流露的不屑与鄙夷,心间无比愤怒,“老子便是胡搅蛮缠之人也断然不会去误了你俩的前程。”
唐子来嗤笑:“莫要这般委屈神色,无论你进梁王府是何目的,总归是你负了子龙,若是你对他还有一丝情意,以后莫要再见他一面。”
“还有,”唐子来似乎想起了什么,“皇上已为子龙与锦熙公主指婚,待到公主成年,即刻载册鸿胪。”
顾清宁心口似是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瞬间无法呼吸。
耳边似有一个坚定柔情的声音:“阿宁,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
如鲠在喉,顾清宁眼眶开始发热,他不想哭,他已然没了任何的尊严,但心太痛了,痛到连吸进来的气儿都是刀割似得凌冽的痛。
三年啊,他凭着战功赫赫当上了大将军,而他却等不到他带走他了,他已经坠入了无间地狱,没有任何人能够救他。
是什么时候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情意呢。
烟花爆竹声中,两位少年躲在阴湿的小巷,顾清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他、咬他,可对方却给了他绵延的一个吻。
那份历经绝望之后甜蜜的心意,如同宝贝一般珍藏在记忆深处,在顾清宁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尚可躲在角落里,一点一点地靠着这份甜蜜给自己疗伤,又如同儿时他最爱的松子糖,顾老太傅不让他多吃,只有那么一颗,收在帕子里,每次只能舔一口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满怀希翼地等待下一次入口的甜蜜。
可如今,那颗松子糖已经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唐子来见他眼泪簌簌,心中厌恶感更甚,“敝人并非子龙,且将你的眼泪收起罢,自小到大,只要你胡闹,一流眼泪子龙便什么都依你,他又何辜,一辈子要给你这般随意践踏!”
顾清宁一向伶牙俐齿,可此刻却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只要他哭,子龙什么都会依他,他的小心眼、他的自私、他的无理取闹、他的不学无术,他可以不管不顾地扑进子龙怀里,把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他身上,一定要他哄很久才会理会他,他可以随意的发脾气,可以拉开他的袖子用牙齿给他咬上一块元宝模样的印记,他知道他的子龙永远都不会对他生气,他的子龙只会无奈又宠溺地叹气,然后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拉了他在怀狠狠地亲他。
赵家世代军勋,教出了赵穆这么一个一板一眼的孩儿,可在他那里,都成了妥协。
他喜欢子龙亲他,带着侵略与温柔,热热的鼻息扑在脸上,有点少年与青年间那种勃发的热情,温煦得让人沉沦,让少年的顾清宁真的以为他会这般一生一世。
犹记得烈烈秋风,他站在空旷的秋野上将他抱在怀里,耳边的声音温柔地对他说,“阿宁,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西疆战急,待我当上大将军,定将你带到身边行军四海,天下没人可以束缚我们,等我。”
秋风冷冽,将顾清宁吹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一刻,他是如此相信他们会有来日。
唐子来见他已然凄绝崩溃,便转身离去,直到门口又复停下,
“不瞒你说,这三年在西疆与月氏人的战役艰苦,他从不知你府里的变故,他给你的书信我都收了——这是我小人,但我决计不会令他重蹈覆辙,他出生入死血战沙场,从未负过你,我不管你是外人所说为重享荣华富贵,还是有其他目的,总而言之,往后,你莫要再让子龙用一生给你蹉跎了。”
旋即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声如断弦铮铮,“往后,愿我等不再相见。”
那客栈的木门吱呀作响,使得上面泛黄的白纸簌簌震颤。
顾清宁死死地抓住被子,哭到不能自己。
太痛了,除了哭,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如若所有的心思都掐死在过往,或许他们也不会彼此在这无间地狱里沉沦,一遍遍用情毒淬炼着自己的灵魂,痛到无法解脱,痛到死也无法救赎。
十五岁的顾清宁原本以为他跟赵穆间决计是不可能了,那份酸涩的心意只能藏匿在深深的角落里,他像只黑夜里的野猫,偷偷出来猎食,垂涎于食物的美味,又害怕被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可人非草木,又岂能压制那份浓烈而又隐秘的不伦之情。
顾清宁只能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享受着赵穆对他的包容,然后又讨厌他的包容。
三人行了一段时间,太学监里那些原本与顾清宁玩的好的世家子弟自是不乐意了,尤其是那个太常家的姓孙的公子哥,他原本看上了顾清宁才心甘情愿供他差遣的,这下鸭子还没煮熟,便到了另一个人碗里,他岂能甘愿,爱不得便生了怨愤,时常发生口角不说,还不时寻些由头要找他麻烦,亏得赵穆在身边,他们倒一时不敢待他如何。
可赵穆终究不能整日跟着他,顾清宁一时间被那姓孙的纠缠得不行,一日看见那孙公子自动上门和解,自是乐意,二人约了饭局,约定一笑泯恩仇。
没成想一入酒楼便被一帮人挟持,父辈同是在朝为官,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只是想扒光了他的衣服丢到大街上,狠狠羞辱一番。然后一群人便发现了顾清宁身体的秘密,那一瞬间,顾清宁面如死灰,犹如天塌地陷。
掩藏了十数年的羞耻秘密便这般在太学监里传开了,顾清宁惶恐至极,不敢去想赵穆的反应,不敢想他是否如同他人的鄙夷与猎奇,他再也不敢出门,整日整日地躲在太傅府,恁是太傅拿出了他最害怕的戒尺,他也忍着那皮开肉绽的痛意,死都不出门,只有哭,不断地哭,直至在上朝时顾老太傅看见同僚们异样的神色时才知道情由的,回府后一边叹息一边抱着顾清宁老泪纵横。
他老来得子,无论自己的孩儿是什么模样,总归是他顾家的骨肉,只是自己作为生身父母欠他的太多。
顾老太傅愈发地纵容他了,可顾清宁郁郁寡欢,恍若变了另外一个人,看得顾老太傅整日地叹气。
当他再一次见到赵穆是上元节,顾清宁待在家里已经一月,看着顾老太傅欲言又止的哀伤神情他自是难受得很,为宽慰老父的舐犊情深,他只能装成已然没事的模样出去赏花灯。
脚步虚浮间,四处皆是耀目辉煌的灯火,一整条街一整条街地都挂上了形色各异的花灯,年轻的男男女女比肩接踵,来来往往,顾清宁在那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看见赵穆在人潮汹涌中看着他。
顾清宁第一反应便是跑。
可很快他便被赵穆赶上了,被堵在那昏暗的小巷子里头,顾清宁羞耻至极,亦痛苦至极,当下大哭,打他,用牙齿咬他,可赵穆任他发脾气,直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捧起那沾满鼻涕眼泪的脸蛋重重地吻了下去。
在晕晕沉沉中,顾清宁环住了他的脖子,十五岁的顾清宁,在那阴暗潮湿无人过往的小巷子中,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赵穆。
顾清宁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害怕了,任何人投来的任何目光,无论是猎奇亦或是鄙夷,他全然不再害怕。
他仍旧去太学监,用着一个榆木疙瘩的脑袋去请教那吹胡子瞪眼的五经博士经学学问,他依旧是那个刁蛮无理,天之骄子那般自得的太傅公子。只是有些东西悄悄改变了,他心里有着甜,有着对第二天的期待,有着不顾一切的勇气,他知道有一个人的目光始终会追随自己,他会被突然抓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被迫与他亲吻,多少次唇齿相依间,顾清宁看着那宠溺地包容自己的目光,以为那将是永远。
“阿宁,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西疆战急,待我当上大将军,将你带到身边行军四海,天下没人可以束缚我们,等我。”
犹如当时的烈烈秋风拂面,跌落了顾清宁满眼的泪。
等不了了,已经等不了了,他已坠入地狱,再也等不了了。
第16章 碧落阁
夜,细雨淋漓,春寒料峭,尤其是深夜,冷意如同细针,直刺进骨头里。
一个修长瘦弱的身影瑟瑟发抖,他将头上的蓑帽脱下,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即便脸上血色全无,依旧看得出那份惊为天人的俊美,吞了吞口水,他抓着门上的兽头铺首敲了几下门,很快便有仆人出来接洽,不一会儿他便被迎了进去。
曹焕披着外衫,举着灯盏,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看见顾清宁便露出一个责备的眼神来,
“小公子,你这些日都到哪里去了,敝人去了你说的客栈,连个人影都没有。”
顾清宁眼眶下有着一抹青,显然休息不是很好,他面带歉意,
“曹世叔,我,我这些日有些仓促之事,着实,着实是对不住。”
赵穆的亲信满京城地找他,顾清宁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东躲西藏,客栈是不敢去了,唯有躲在野外京郊,好些天了才敢趁着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进来了。
曹焕看他一脸的疲累,也知他这几日并不好过,于是并没有再说什么,叹了口气,
“敝人无能,四处东奔西走并未能跟大皇子搭上话,实在有愧对于小公子所托。”
顾清宁怔怔,“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么?”
曹焕摇摇头,有些自伤,“如今敝人人微言轻,说的话有几人听得进去。”
顾清宁晃了晃身子,内心绝望,无力感油然而生。
曹焕见他脸色更白了,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嗫嚅一会儿只道,“小公子不必如此悲观,敝人这些天不是一点儿信息都没有,不过,只怕是渺茫便是。”
顾清宁又燃起一丝希翼,“世叔但说说无妨。”
“碧落阁,”他顿了顿,又道:“那大皇子近来时常流连于碧落阁。”
碧落阁?
顾清宁有些恍惚,年少纨绔之时他没有少去过,倘若在京城指出一个消遣的去处,恐怕没人会不报上碧落阁三个字。
碧落浮黎光景异,逍遥出世凭玉几,碧落阁是个逍遥地,乃京城权贵最热衷的朝后去处,只要有钱,便可享尽人间富贵逍遥,不过这碧落阁并非是谁都可以去的,进出之人非富即贵,不仅因为他囊括了世间最好的乐师,最多风情各异的美人,最琳琅满目的美食,更因为碧落阁是可以帮人绝对保留隐私的地方,无论你在其间多么放浪形骸,在外你仍旧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贤臣良夫孝子,故而极受权贵们欢迎。
“不过,大皇子进出皆有侍卫守护,接近他只怕是难上加难,”曹焕目露愁绪,随即掏出了怀中一块雕刻繁复的玉牌递给顾清宁,“这是下官府里的手牌,想必你用得到,小公子,敝人所做也只有如此了。”
顾清宁扑通跪在地上,朝着曹焕磕头。
他无以为报,唯有如此。
倒是曹焕受不起,连忙就将他拉起来了。
“小公子,前程茫茫,你,你要保重。”
顾清宁看着这位当年意气风发,如今却有些灰败的父亲的友人,眼眶微湿,郑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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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幕渐黑,而有些地方的白日却刚刚开始。
碧落阁,它坐落京城的北端,金碧辉煌,直耸云霄,通身上下总共分为七层,越往上所接待的宾客愈是高贵,纵然以前顾清宁身为太傅之子,最多也只去过五层,顾清宁捏了捏怀里的手牌,心间充满了对曹焕的感激,如若没有这手牌,现时他恐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有些人,形死了,但心还没冷透。
今日是朝廷休沐的日子,按着以往,大皇子萧宇灏定会来此放松,顾清宁小心翼翼地按了按脸上的人~皮面具,吸了一口气,便镇定自若往碧落阁里走去。
门房的嬷嬷视察了一下手牌,便面露笑容,唤了一旁一位素衣女侍,将他迎进厅堂。
曹焕官职低微,顾清宁凭着他的手牌只能在底楼待着,女侍迎他进了一别致雅房,立刻有数位衣炔飘飘的歌妓迎上来,一列站好,面露微笑,等着顾清宁采选,顾清宁摆摆手,
“小爷今日在此等候友人,你们暂且下去,待会儿另行通传。”
那些歌妓齐齐行礼,恭恭敬敬地下去了。
顾清宁转而对那女侍吩咐,“出去知会一声,小爷这里须得清净,不得有人过来打搅……任何人都不例外,哦,另去给小爷叫来小翠伺候,速速。”
小翠是食坊的女侍,且相貌平平,并不在伺候侍女之列,那女侍虽感奇怪,但自是训练有素的,当下便柔声答应,立刻去了。
不一会儿,门帘叮叮当当中,小翠进来了,她听说有客人唤她伺候,内心喜不自胜,食坊里做的是杂役,粗重乏累,银钱又少,而在厅堂雅室伺候客人只需端茶递水,奉迎送往,又不用像歌妓那般陪侍,自是轻松许多,她朝着顾清宁做了一个揖,端起桌上瓷白的玉壶,一双略带薄茧手腕手有些紧张,僵硬着给他倒上了,一杯琥珀色的酒夜晃着奢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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