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导儿”,晓荷拿出本子,往前翻了翻笔记,语速飞快:“大爷家就剩自己一人了,他妻子去世快十年了,儿子是在四年前走的,还有一个女儿,早先嫁到了外省,逢年过节也很少回来,而且咱们这边儿和村支书他们沟通好几回了,说来说去地,他只答应中午拍……”
晓荷音量不算大,但语速快得惊人,引得关铭再次抬头往前看。
他的眼睛定格在许唐握瓶子的右手上,手指细白纤长,指节一点不粗糙,很难和重达二三十斤的摄影设备联系在一起。
关铭视力特别好,隔着几排也能看得清。
看得清许唐漂亮的喉结在他细瘦的脖颈上微微滚动,甚至能看清他沾了点水珠的嘴角,泛着健康的粉红色的唇瓣,正对着晓荷机关枪般的语速一开一合地应和。
两片唇时不时抿一下,舌尖偶尔悄溜出来。
打在许唐脸上的光太强,强得刺目,关铭感到一阵口渴,拧开一瓶水猛灌了几口,戴上了墨镜,侧过头闭眼小憩。
许唐无声叹口气,视线从窗外转回来,沉思了会儿。
随着政 府越来越深层次的介入,治沙逐渐规范化,镇子绿化越来越好,几十年前自发行动的民间治沙人,到如今所剩寥寥。
有的年纪大了,有的甚至已不在人世。
而师父所选的拍摄对象波日特,大概是这座重现绿洲的小镇上唯一一位仍在坚持种树的人了。
小巴拐了两个弯,拉着大部队停在了一片摇摇欲坠的围栏外。
方圆十里都种着树,而住户只剩这一处。
“许导,咱们到了!”
那日松从前面带路的大众副驾驶走下来,冲许唐他们招手。
“导儿!”许唐跳下车前被方菲叫住,听她甜甜一嗓子嘱咐:“把你外套穿上,特晒!”
韩爷在前面先下了车,这会儿已经站在小巴外面抽烟,听见这声又冒出头,笑嘻嘻地调戏:“我们糖糖娇嫩,可不能晒坏咯!”
“你大爷!”许唐骂归骂,仍接过来方菲给的衣服,白色的薄薄一层防晒服,被他利落穿上身,不知为何心虚地往车后瞥了一眼,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我这不是过敏体质么,别把我说得跟小姑娘儿似的行不行?”
晓荷和方菲在他身后边下车边捂着嘴笑。
关铭猫着腰往车下走,脸上还架着墨镜,一双眼藏在镜片后面,神色不明。
大飞也是个嘴快的,刚跳下车就开始絮叨:“个围栏老破额,倒是蛮有味道的。”
关铭站在许唐身后不远处,摘掉墨镜,扫了下周围环境,仰头看看天光,下午两点都没到,此时最不适合拍摄。
复又把墨镜戴了回去。
镇长阿日善有事先回了镇上,村支书那日松带着俩手下陪着,掏出手机打着电话上前敲门。
太阳烤着这片土地,灰黄色的小房子外围着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梭梭、怪柳、沙蒿和骆驼刺,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沙地野草,踩上去,再走一圈,出来的时候能沾一腿小刺,摘都摘不掉。
天又高又远,云在空中动得很快,像驶在海上的停不住的帆船。
七十三岁的波日特就在这样一片蓝天绿树中走出来,身穿着夸张的艳丽十足的紫色蒙古袍,孤身一人,从破旧的小房子里走出来。
那蒙古袍子远看颜色鲜亮,亮得扎眼,近看却显得破敝陈旧。
有好几处明显磨损开线。
大飞年纪小不懂事,差点又要忍不住吐槽,看了眼神情严肃的关铭,嘴巴立刻闭得紧紧的。
那日松热情介绍着许唐他们,波日特点了点头,和那日松一起朝围栏外走。
波日特皮肤黝黑,身形硬朗,他走到小巴前,面对着十几二十号人丝毫不怵,面色严肃,嗓音高亮:“要拍什么?”
引得众人侧目,关铭也默默看了一眼。
是个有些脾性的蒙古汉子。
许唐上前说来意,脸上笑得和煦,晓荷和方菲在一旁帮腔,波日特偶尔点下头。
“现在拍吧”,波日特开口,掏出个老人机似是看了看时间:“我跟他们说过了,只能中午拍。”
一群人定在原地,等着导演发话。
在波日特出屋之前,许唐已经将房子周围环境看了个遍,当下只犹豫了一两秒,平静道:“拍。”
许唐回头,看了眼关铭,往身后递了简短的一句:“拿机器。”
大飞皱了皱眉,眯着眼往天上看,阳光实在刺眼,他看向关铭,问:“确定现在拍?这光?”
“先拿”,关铭指挥他和另一助理磊子从车上搬设备,自己蹲下身也开始弄镜头。
导演一声令下,摄制组众人七手八脚忙碌起来。
“小关,你来。”
许唐侧过身招手,召唤着正专心致志摆弄设备的关铭。
关铭不动声色皱了下眉头,随即起身,将墨镜架到后脖颈,三两步踱到许唐一旁。
关铭一站过来,一阵强烈的身高差压迫感就包围了许唐。
男人之间爱比的也不少,往糙了说,无非就是多高、多长、多粗、多久…那几档子事儿罢了。
许唐故作轻松,伸手轻拍了下关铭的手臂,口气轻快:“你也一块儿听听,看咱接下来怎么拍。”
关铭跟着走,没作声。
磊子一边组装设备一边忍不住往关铭和许唐的方向瞄,等二人走远些才敢疑惑发声:“铭哥今天怎么了?”
大飞:?
磊子:“像个听话的小媳妇……”
大飞:……
他笑骂了磊子句神经病,抬头看了眼关铭和许唐并肩而行的背影,若有所思,向下撇了撇嘴角。
许唐已经戒了烟,却没戒掉敬烟的习惯。
过年他爸妈去了趟欧洲游,回来的时候给他在日上捎了两条万宝路,到现在搁家里没抽完,这回出差,许唐就往箱子里塞了一条。
“今天不急拍您,跟您先聊聊,您带我们周围转转”,他从兜里掏出一盒万宝路爆珠,撕开包装,抽出一根敬给波日特:“您来一根儿?”
波日特眼睛不眨一下,摆手拒绝:“不抽,谢谢。”
许唐觉得一阵尴尬蔓延到背后,日光晒得他浑身发烫,但他的手已经先脑子一步行动,于是,下一秒,顶着一根白色烟嘴的烟盒就调转了方向,递到了关铭眼前。
“小关你…”话说到一半,心细如尘的许唐就想起了那位操着吴语口音的摄影助理大飞说的——“铭哥不抽别的烟。”
许唐烟递到半路,想收回手:“那你平时抽什么烟?”
手臂却被关铭握住了。
关铭的指腹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手心很烫,许唐因为热将衣袖往上捋了捋,此刻的肌肤相触让他莫名在意,便下意识去看自己被拦截的腕子。
“大飞瞎说的”,关铭松了手,抽出那根无辜的要敬不敬的烟,深深看了许唐一眼。
许唐会意,马上又摸出个打火机,“啪”地一声拨开盖子,火点着了。
关铭脸凑过来,低头,一手夹烟到嘴边,一手拢住风,抬眼,眼里的锋利扑出来,像一张网,裹得许唐浑身不自在。
关铭宽大的手掌整个包住许唐点打火机的双手,一双鹰眼盯着许唐,将第一口烟吸进肺里,才将人放过。
“谢谢。”
关铭吐出烟圈:“下次给你抽我的。”
第3章 蒙(三)
敬根烟,借个火,掌心贴着掌心拢一拢手,甚至凑得更近一点交换鼻息,都不过是烟民们之间的日常。
挨得再近,也只是一秒半秒的亲密。
风一大,吹过旷野十里,汉子们三三两两站着,那点儿旖旎根本存不住。
但也就是这一秒半秒的靠近,从关铭掌心传来的热度,在许唐腕子、手背上一点点就燎起了火,连带着关铭眼里盖不住的锐利,都仿佛是一阵阵不经意的风,刮得许唐心头起了疑思。
干影视这一行的人,说白了也是搞艺术的,心思上的敏感、活络比旁人更甚,在外面混得久了,什么样的人事物都得见识领教。
许唐不是没被男人撩过。
上学时候的,在剧组里共事过的,拍过的人物当中的,不乏有比女孩儿家还爱招许唐的男性。
当然,许唐一直没那个意思,但也保持尊重。
就连某位前任和他分手后都差点要给他介绍男人,也不知道是报复还是照顾。
“好”,许唐收回思绪,眼皮上下一碰,睫毛在风里扑簌眨动。
他冲关铭笑了笑,忍不住也抽出一根,给自己点着了。
许唐半眯着眼,舌尖抵着上牙膛,食指和中指一夹,将烟熟练地衔在嘴里,漏出一条小缝吐烟雾,冲关铭抬抬眼,煞有介事地开玩笑:“烟瘾差点儿被你勾出来。”
一根烟的功夫,许唐拉着拍摄对象波日特在房前房后转了个遍,将他50年来尝试过的用来治沙的各种树木花草了解个大概。
但还是心有不甘。
许唐试着开口问:“我看现在这片儿绿化得挺成熟,树啊草的也都长得好好的,那您平时…上午下午一般都忙点儿什么?”
波日特步子明显顿了一下,手臂抬起,艳丽的紫色蒙古袍袖子上一条缝缝补补了不知多少次的破口子露了出来。
他大手一挥,带着许唐和关铭的视线越过杂草丛生的围栏,越过参差不齐的沙蒿,越过一排排梭梭、怪柳,向更远的远方无限地延伸。
“种树”,波日特嗓子里带着风沙碾过的沧桑,指给他们答案:“坎川镇往西二十公里,最后一片沙地了。”
他的手慢慢放下来,严肃的脸上闪现了一丁点软意:“我和我爱人就差那十亩地没种上树了。”
“上机器。”
许唐迅速吩咐关铭,不带一丝犹豫,将自己投入到工作状态。
波日特身上的小蜜蜂已经提前夹好,收音一切正常。
许唐并非不在意顶头的日光,他引导着波日特站在一片树下,背后是茫茫草原,斑驳的树影从这位老人头顶上洒下来,落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
关铭觉得粗糙,哪儿哪儿都糙,这一处要置景没置景,要角度没角度,他指挥了大飞扛机器,自己站在一边想法子。
“哦,行。”
大飞年轻,身量倒挺壮实,把三十多斤的RED往肩上一扛,镜头照着波日特上半身怼,听导演的命令开了机。
许唐稍稍离远了点,站到镜头拍不到的位置,“您当初是和爱人一起决定种树治沙的吗?”
“嗯,树是她要种的”,波日特眼中闪烁,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操着浓重的蒙语口音,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她嫁过来…就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沙子满天飞,地上什么也种不出来,羊崽崽没得吃,秧苗苗活不下来。”
他语气并不沉重,反而很平静,声音里像含着粗质沙砾,一字一句在风中悠扬。
终于能和拍摄对象交上心,许唐的焦灼咽进了肚子里。
但下一秒,他瞥见大飞镜头里毫无叙事感的画面,一颗心又悬了上来。
许唐看了一眼关铭,大概猜到小伙子是想差遣美术来布置布置现场,哪怕是让灯光立上几个遮光板,摆上一块两块的蝴蝶布,也能让这大强光柔和一把。
但拍纪录片不是拍广告,拍摄现场可能随时随地状况百出,一旦拍摄对象状态上来了,镜头就得跟得上趟儿。
许唐走到关铭身旁,一双眼依旧温和,语气里却带上了点严厉:“小关,没时间搞花哨了,你上。”
关铭拍广告拍习惯了,极少接受这种毫无美感的现场。
没有设计,没有细节,毫无精致可言,光太丑。
他侧目,向下俯视近旁的许唐。
许唐稍退一小步,和关铭拉开点距离,眼里没掺杂任何感情色彩。
“要么我来?”
关铭眉头微皱,眼里的戾气藏不住地跑了出来。
“不用。”
二人僵持不下。
而波日特一个人站着,向西望远。
大片大片的草原、绿树交叠生长,枝枝叶叶连着天,大风呼呼刮过,如海浪,如荡漾的绿波。
73岁的波日特忆起昔日他的爱人,年轻漂亮的阿木尔18岁的样子。
记忆里是一张圆圆的小脸,脸颊两抹红,总是笑着,看着,眼里有好奇、羞涩、对未来的一切的期待。
穿一身红,站在艳阳下对自己招手。
风沙袭击着上世纪70年代的内蒙古,侵蚀着、包围着脆弱的坎川镇。
那挂着两抹红晕的笑容就在风沙里渐渐掩埋、消逝、塌陷。
“那你来”,许唐看了一眼波日特,又看向关铭。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想着日后再慢慢教这小朋友吧。
天长地久地,总有一天,他能亲自发掘、感悟、触碰到属于纪录片的魅力。
或厚重,或轻快,会呈现浪漫,更会表露真实,是那种充满生命力的、变化多端的、灵动的魅力。
于是,许唐压低了声音,凑得更近,眼里隐含着期待,长长密密的下睫毛扫着下眼睑,就像在关铭耳边吐气:“你没看出来吗?”
许唐似故意,又像无心,他拉长了尾音,轻声对关铭说:“他想老婆了。”
关铭不语。
许唐便循循善诱:“现在气氛多好,别想那么多,拍大逆光吧。”
关铭像任命般,目光黏在了许唐脸上,一秒,两秒。
“好,都听你的,导演。”
第4章 蒙(四)
拍摄现场,天大地大,导演最大。
关铭心中纵有百般不情愿,此时此刻也必须听从导演指挥。
他伸手接过了RED,怼在身前找角度。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望远的波日特身后,看午后的阳光如炙烈的火焰,一路从天边烧过来。
许唐紧贴着关铭,双手轻碰关铭举机器的双臂,引着他将镜头从波日特身后摇到身前,指向更遥远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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