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唐的手指微热,温和地覆在关铭的手臂上,能触碰到他略明显的肌肉线条。
属于高大男性躯体的壮实、强悍的手感,一点点传到了许唐的掌心。
说实话,同为男人,他有些羡慕。
“镜头带上关系”,许唐在关铭耳边轻声提醒,声音沉着冷静,藏着威严,又耐心包容:“由近及远,给观众留点遐想空间,别光怼脸拍。”
“嗯。”
关铭应下,没空否认许唐对大飞的侧面指责,也勉强收下了许唐的“指手画脚”。
许唐也没想多啰嗦,拍摄的当口,说太多容易拱火。
关铭虽然年轻,好歹也是上海滩一位新锐摄影师了,主拍过那么多知名企业广告,无疑是一匹黑马。
不过,至此他也算看出来了,这拍广告的,和拍纪录片的,俨然就是两个世界两拨人。
接下来的几个月大约不会无聊了,许唐只期盼着他和“铭哥”能碰撞出更多艺术的火星子。
许唐走远了些,再度开口,勾着波日特想再多聊点。
“明天上午,我们能跟您一块儿去种树吗?”
许唐思忖着,如果能去拍是再好不过,当作还原当年种树治沙的场景了。
“这个算了吧”,波日特大叔的脸上却再度恢复了一丝冷漠,顿了顿说:“人一多就吵,她不喜欢。”
吃了个闭门羹,不代表就没有见缝插针的机会了。
许唐暂时偃旗息鼓,大不了晚上拉着大爷喝顿酒,“一醉泯恩仇”。
短暂地拍了一部分波日特的镜头,许唐不再多做打扰,让村支书那日松带着他们去镇子上转转,拍了点空镜和群像。
回酒店前,许唐给那日松敬烟的功夫,提出晚上想请波日特大爷吃饭,他想陪着人喝点小酒,当作是接下来几天要给大爷添麻烦的提前谢罪礼。
小巴拉着许唐一行人先回了镇上的酒店。
酒店有点年头了,却是当地档次最高的一家,门口立着巨大的招牌,蒙语曲曲折折地在上面蜿蜒。
按照剧组人员的规格,以及各位腕儿在“江湖”上的地位,许唐和关铭住的都是单独一间的大床房,其他人两两组合,分别住进了各自的标准间里。
大家同住5层,其他人的房间离电梯近,拐个弯走两步就到,而享受大床房待遇的许唐和关铭却被分在了走廊最最里面。
“小关”,许唐拉着行李和关铭并肩走,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酒量怎么样,能喝点儿么?”
关铭侧目,回答得简短:“还行。”
许唐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就好,那你晚上跟我一块儿,咱陪波大爷喝点儿,争取能让他老人家同意带咱们从早到晚多拍两天。”
关铭的房间到了,8520,他“滴”地一声刷卡,房间门开了。
“好”,拉着行李进门前,关铭居高临下似的看了一眼许唐:“你决定。”
许唐酒量不算小,但也没有好到能喝过内蒙古人。
喝第二轮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是他低估了别人,高估了自己。
这一餐饭吃得太顶,各式各样的牛羊大肉往桌子上不要命地端,许唐连打嗝都是一股孜然味儿。
来到内蒙古的饭桌上,酒当然要第一喝好。
那日松气氛扬得特别到位,一个劲儿劝酒,跟许唐讲他们当地“跳舞不停酒不停”的规矩。
一屋子人嗨过了头。
阿日善镇长最能喝,带着手下一轮轮地敬,打得许唐他们落花流水,还不停地担忧:“是我们照顾不周,必须得让您几位喝好喝美了啊!”
关铭喝没喝好无所谓,但他觉得许唐应该喝美了。
他看了一眼许唐,这人笑得和煦,端着杯子又站了起来。
其实无论大小酒场,对关铭来说,酒如果不能舒舒服服喝,还要陪得了笑,顶得住敬,那喝酒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负担。
虽然他的酒量好得惊人。
但喝酒于许唐,大概不能算是种负担吧。
算表真诚的方式,算诉友好的手法。
酒桌上的许唐,爷们儿得很,也细致得很。
他说归说,却也没真的回回都拉着关铭喝,或是韩爷,或是其他什么人,大部分时候他能自己上就自己上,是一个连喝酒都要照顾着人的绝顶温柔的男人。
体贴得让人在意。
一杯又一杯,在这又烈又辣的酒里,关铭能觉到一点许唐的好,不刻意,不为谁的专属和特别,更像是深入到骨子里的那种好。
喝了酒的波日特也难得放松下来,偶尔面露微笑,向席间笑闹着互相敬酒的人们投去一点善意的眼神。
关铭陪着许唐又回敬了几个人,和波日特说了许多话,感到波日特渐渐放开了,但许唐似乎也开始有点飘了。
许唐喝酒不上脸,喝得越多脸越白,但他的眼睛还是明显地泛了红。
杯子里剩一口酒,被他端到嘴边一口闷下,于是唇角也被打湿了,眼里也湿漉漉的了。
许唐站起身,站得很稳,脸上浮着一层微醺的笑意,嘴里却说:“我去放个水,抽根儿烟醒醒酒。”
低头,眼神慢悠悠地递给方菲和晓荷:“俩姑娘,还有韩爷、小关,陪好了啊,我去去就来。”
许唐从厕所出来往饭店外头走,边走边扯T恤领口,浑身的酒气从下往上冒,热腾腾地往他脸上扑,让他胸口闷。
他站到外面晾自己,看夜里11点多的坎川镇从热闹变得一点点宁静。
他眼里有酒意,看近处的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看不远处的灯红酒绿就像开了大光圈,景深小,全虚化了,星星点点,透着夜的朦胧。
忽然,他感到背后一阵压迫袭来。
关铭走到了他身边,掏出一盒黄鹤楼1916,捏着烟嘴送到许唐嘴边。
“导演,你喝多了。”
在许唐散得没那么彻底的醉意眼神里,关铭一面拨弄打火机,一面将烟伺候进许唐红得湿润的两片唇中间。
关铭勾起嘴角,第一次在许唐面前笑,很淡,但眼神浓烈。
“给你尝尝我的。”
第5章 蒙(五)
金色水松纸包裹的烟嘴表皮丝滑,趁许唐不备,灵巧地钻入他唇舌之间。
紫色的烟丝燃烧着,星火点点,在饭店门口昏黄灯光下焦灼着。
许唐下意识咬住,含着深吸了一口。
劲足,浓醇,沉着,饱满。
柔顺中还掺着一丝狂野。
和关铭是很配。
一口烟入喉,许唐回过神来,头微微偏了一下,食指和中指夹住烟,长长呼出一圈烟雾。
“烟不错”,酒气顺着烟圈从嘴里一点点溜了出去,许唐抽了第二口,水盈盈的双眼笑得弯起来:“小关挺有品味啊?”
关铭一动不动站着,盯着许唐抽烟,夜色和酒为他做了掩饰,嘴边明明含笑,眼里的犀利却藏不住。
“喜欢?”
关铭话里有话似的,问得直白。
许唐仿佛被扼住喉,卡了壳,叼着烟愣了半秒,任凭烟丝燎燃、烟灰不管不顾地自由落体。
“呃…嗯,挺喜欢的。”
关铭的眼神深得像海,吞没了许唐的全部注意力。
那张极度英俊的面庞上泛着浅笑,却存了某种莫名的邪意,让许唐又一阵后背发凉。
一根烟抽得灵魂出窍了一般,许唐不言,关铭也不语,谁也不肯打破这僵局。
突然,许唐裤子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庆幸于这阵动静,许唐赶紧掏出手机,屏幕上亮着明晃晃的“静儿”二字。
但关铭仍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此时接起前女友电话的许唐就感到了浑身的不自在。
“静儿”,许唐清了清嗓子,身子稍微侧了一下,将烟抽完最后一口,温和发问:“怎么了?大半夜不睡觉。”
“想你了呗!”文静的声音清亮,透过手机传出来,在幽静的蒙古饭店外听得格外清晰:“哟,许唐你抽烟呐?”
许唐嘴角上扬,开怀大笑:“怎么着,您老人家一脚把我踹得干脆,还管得了我抽不抽烟啊?”
“woc,明明是你不乐意跟我处了,非得冤枉我踹的你,是不是爷们儿啊你?!”
许唐哈哈大笑起来,半年前还别别扭扭不爱搭理他的文静,如今听起来这么生龙活虎,他感到由衷的释然,心里的歉疚也消下去不少。
要说当初和文静分手的理由,许唐其实自己也没想明白,但能确定的是,他不想再和她做一对凑合着过的情侣了。
爱情在他心里的分量似乎一直比不上他艺术创作的世界。
说来也奇怪,他认认真真谈了三任女友,对每个都温柔顺意,却每个都觉得和他更适合做朋友,文静也是。
所以,他愿意放两人自由。
听着文静在电话里冲他嗷嗷叫,他释怀得很,坦荡得很。
似乎笑得太大声了,许唐下意识扭身回看关铭,却发现关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身后空无一人,走廊里的声控灯还亮着。
许唐撇撇嘴,继续听文静侃大山。
啰里八嗦的寒暄过后,文静终于说起了正事儿。
她和许唐算同行,但她更偏向制片人角色,擅长谈项目,手上资源一抓一大把,业务能力也强。
文静打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是她白天刚谈了个明年的大单子,想找许唐接手。
三河酒业赞助的20集大型国酒纪录片,纯商业项目,盘子大得吓人。
四川姑娘洒脱得很,分了手也还是可以当兄弟嘛,她肥水不想流外人田,有钱当然想拉着许唐一起赚。
挂电话前,文静又啰嗦了两句:“你什么时候去四川?我正好下月休假回老家,呆到月底,到时候去探你班!”
许唐朗声笑道:“没问题啊,热烈欢迎,记得带兔头来,韩爷的最爱。”
文静打了个哈欠,速速道别:“那行,帮我给晓荷、韩爷还有方菲他们问好啊,你少抽点儿,酒也少喝,睡了,拜拜拜拜啊!”
回到酒席,许唐的醉意散了不少,波日特还坐在他旁边,两人端起杯子又互敬了杯酒。
关铭在一旁看许唐热络的模样,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又是三两杯酒下肚,许唐重新打开了话匣子:“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一桌子人渐渐静了下来,都开始听许唐说话。
他说起刚毕业时跟着师父拍的第一部 纪录片《匠心》,讲述一个个民间匠人传承技艺的动人故事。
当时许唐还是毛头小子一个,整天一腔热血,艺术的灵感蹭蹭往外冒,也因此被他师父看上,收入门下,全程带着他拍,将多年学问技术倾囊相授。
“我小时候就是一活跃分子,刚工作那会儿玩儿心也重,一开始我就是觉得拍纪录片特有意思,拍真人故事特带劲儿,现场什么状况都能碰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天天地臭得意,觉得自己跟有三头六臂似的。”
许唐身子向后倒,斜斜靠在椅背上,手指尖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着桌子:“直到那次拍了一位东北的皮匠师傅王大爷,让我彻底转变了对纪录片的看法。”
在座各位都竖着耳朵听,关铭闻言,也侧目扫了一眼许唐。
许唐的眼睛盯着酒杯,将过去的回忆娓娓道来:“王大爷做皮子是祖传的手艺,当地非常有名的皮匠大师,年轻时候也收过几个徒弟,很多人甚至从外地飞过来找他做东西,手艺放在整个东北都是数一数二的。”
“我们一开始没能联系上王大爷,找到的是他大女儿,老爷子82了,卧床好几年,脑子还算清醒,但基本上丧失了自理能力,大女儿说什么都不想让我们去打扰。”
许唐凝视着波日特,无奈的笑容在脸上一点点蔓延:“后来我们找了王大爷的儿子去沟通,老爷子一听,爽快地答应了,他说——我用了一辈子时间做皮子,可这门手艺还是流失得太快了,现在还有多少人会做、能做、爱做?我不想就这样带着遗憾走。”
许唐眼里失了焦,想起拍病床上王大爷最后颤颤巍巍的话,手都抖得握不住东西了,说起“皮”,那双饱经风霜的眼里还是闪着期望。
“当时拍王大爷的时候,他的几个徒弟全回来看他,他们当中有些人还小打小闹地干皮匠,有些人已经转行了,但是他们知道我们要拍皮匠大师以后,都特激动,很受鼓舞,觉得这份儿职业终于被发现了,要被记录下来了,光荣得不得了!当下他们就做了个决定,要将这门手艺活儿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
许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送到嘴边,慢慢咽下:“可能这就是纪录片的魅力吧,几十分钟、几百分钟的片子,虽然不能全面地把过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光阴拍出来给你看,但它真实,它有喜怒哀乐,它里面的人就是你,就是我,它的事儿就发生在咱们身边。”
许唐郑重地看着全桌人说:“它有生命。”
关铭听着,眼里一点点变得恍惚。
五年过去,许唐变得更有味道了,不知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和什么样的人一起走过,体悟过哪些悲欢离合的时刻,才能让张扬和内敛在他骨子里融合得这样彻底。
他听着许唐的声音柔和,如酒般醇厚,像被年年岁岁揉洗过,被生命万物抚慰过,吐露着温润细腻的内心。
BY郁阎
许唐又往杯子里倒满酒,举到波日特面前,笑得真诚无比:“所以,您愿不愿意把您和夫人的心愿交给我?”
杯子里的酒液反射着顶灯的光,照进许唐的双眼,让他眼底透彻无比,好像盛满了清波:“这片土地,这些几十亩地的绿,坎川镇的未来,我们也想帮您一起实现。”
第6章 蒙(六)
这顿饭的尾声,内蒙古浓烈醇厚的酒,就着许唐在岁月间流动的一个个故事,将包间里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波日特有些动容,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些藏了许多年的愧疚和深情一并融进了酒里,沉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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