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想这样。
他心里也清楚,沈成玦对他,应该还是有恨的,毕竟诏狱那些人都做过什么,他可以猜得七七八八。沈成玦却没有把他供出来。
接着又是一路往北徒流,带着十斤的大枷,日行五十里……
顾琅目光幽深,看着厅外的人。
要说沈成玦不恨他,还愿意跟他回泽京?别说沈成玦了,他自己都不信。
三人已走至厅里,正俯身朝上座钦差行礼。
彦京鸿与他们稍做寒暄,便让他们三人落座。
顾琅没看许知县,他目光全落在的沈成玦身上。
沈成玦变了。
从前顶多算是清丽可人。如今官袍加身,稚嫩的棱角尽敛,带着一种文官的儒气,却又不显得酸腐。
彦惊鸿问及户籍之事,许知县笑而不答,转头看向沈成玦,要他作答。显然是对他十分中意的。
沈成玦微行一礼,徐徐开口,声如珠玉,目光却坚毅。没有刻意做腹稿的痕迹,条理很是清晰。不带半分对权臣的畏惧,也无半点谄媚之意。
顾琅暗自想,这当中或许有沈清风对小子的教导,但更多的,应该是经过世事洗练后的沉稳。
彦京鸿久在官场,不禁也眼前一亮。转头对顾琅低声说:
“这个主薄是个明事理的,不过……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是许知县的侄子?”
县丞李岳开始述职,也是才思敏捷,少年聪颖。
彦京鸿继续低声道:“之前我看名册,知道主薄是许知县的侄子,本来没抱多大希望。”
没人回应。
彦京鸿微微一瞥,看顾琅神魂不在此处,便轻笑一声,不再说了,继续与下首的李岳交谈。
又过半晌,三人述职完毕,便退下去。彦京鸿正准备发表一番感慨,顾琅却说:
“钦差大人,下官略有些胸闷,恐失仪态。且容下官去厅外透透气。”
彦京鸿这就不好说什么了,只得点头答应。
顾琅出厅,往三人离去的方向跟上。他与自己做了几番斗争,终于开口:
“许主薄请留步。”
许知县与李岳只当上级长官有事单独交代,便朝顾琅行礼,先行退下了。
顾琅眼睫微颤了一下,却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
谈公务显得太虚假,谈私事,又不知从何开口。
出乎意料的,沈成玦开口道:
“原来是永国公。”既而恭敬地行礼:“公爷,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语调很柔,却带着十足的官腔,严守等级。没有逾越,也没有躲避。
是一种别有深意的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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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劝酒
顾琅先是一怔,接着又有些落拓的笑起来:
“我化名‘凤寻之’,吏部郎中。”他有点套近乎的意思,直接用白话和沈成玦交谈:
“‘公爷’这种称呼,还是别了。”
沈成玦却刻意疏远:“是,下官明白。”
看着沈成玦不悲不喜的模样,顾琅起了一些愠意:“你是这么跟钦差讲话?”
沈成玦十分平静,只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那张脸仿佛就在告诉顾琅:下官礼制周全,何错之有?
两人在老梨树边上无声的僵持。
顾琅突然生出一计,一扯嘴角笑了:“叫住你,只是想说,你方才有东西掉在了厅里。”
沈成玦果然上钩,他疑惑地抬头。
顾琅摸出一个青花翡翠坠子,放在手上:“许是绳子断了。”
沈成玦果然神色一变,下意识想往胸口摸索。
手刚放上去,就发现自己受骗,他那张故作平静的脸先红后白,目光蓦地尖利起来。
接着一拂袍袖,盯住顾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冷声说:
“凤大人好生悠闲。下官公务在身,恕不奉陪!”说完头也不回,气冲冲走了。
顾琅心中好笑,却又不敢笑,忍的十分辛苦。
这只野猫果然还是当年的样子。
晚霞退尽,上灯时分。
顾琅以许知县治沙有功,自己想“请教一二”为由,邀请他们三人去酒楼。
彦京鸿奇怪道:“白天不是问过了吗?”
顾琅不以为意:“白天……没听太明白。”
彦京鸿蹙着两道眉毛:“还能有你不明白的?”突然他明白了什么,有点狐疑地说:“你还真是不走水路走旱路啊。”
顾琅哭笑不得:“什么水路旱路?”倒也懒得解释。
“早点成家吧。成家了,也就好了。”彦京鸿感慨一句。
两人鸡同鸭讲,却也十分和谐。一同进了州城酒楼的厢房。
没等多久,许知县到了,身边跟着一脸灿烂的李岳,再后面是沈成玦。
沈成玦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与顾琅行礼。
顾琅极大方,把手一扬:“钦差大人不拘俗礼,你们尽管坐下吧。”
许知县面上带笑道:“下官等人来迟,还请钦差大人不要怪罪。”
顾琅一听,立即展颜:“来迟?”他满上三杯酒:“好说,自罚一杯。”又故作烦恼:
“许知县年岁已高,不方便饮酒;嗯……李县丞年岁尚小,也不宜多饮。”
像是十分无奈的一个选择,顾琅对沈成玦说:“许主薄代劳吧。”
彦京鸿顿时乐的笑出声来,手里捏着酒杯,看顾琅自顾自的指点那三人。
沈成玦脸色铁青,明显是生气了,当着众人却又不好发作。他接过酒,忿忿地说:
“多谢‘凤大人’体谅。”
顾琅还真不怕沈成玦再多恨他一点。
他唯一怕的是沈成玦对他不咸不淡,没反应了。
腹中空空,三杯烈酒先下肚,沈成玦捏筷的手有些飘忽,不敢夹菜。
顾琅看出他的忧虑便十分‘善解人意’道:“是菜不合口味?”
李岳自然不知道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他本就对顾琅佩服的要死,正愁没机会结交。
于是立即替沈成玦回答:“大人,这些菜都是主薄常吃的,怎么会不合口味!”
顾琅听了佯装不悦:“那你们主薄迟迟不动筷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岳眼珠子一转,极机灵地回答:“约是酒喝少了。”
顾琅满意地点头,又给沈成玦倒上:“说得好!小李大人是块材料。”
沈成玦已经觉察出顾琅不怀好意,便在桌下掐了李岳一把。
李岳显然是个没脑子的,他立即问道:“沈兄,你掐我做什么?”
彦京鸿在那里拼命地忍笑,最后还是笑出一声:“小李大人,确实是块材料。”
沈成玦两眼一黑,压下怒火说道:“对不住,不是有意的。”又一仰头把酒喝了。
许知县上了年岁,顾琅提前派人将他送回住处。又过三巡酒,李岳也醉倒桌边,不省人事了。
沈成玦觉出不妙,他勉强起身道:“下官略有不适,先行告退。”
说着,脚下虚浮出了厢房,往外面走去。
顾琅见了,也起身要跟上,回头嘱咐彦京鸿,让他照看李岳。
于是彦京鸿无奈道:“钦差也不是那么好当。”
再回头,顾琅已经没了人影。
/
沈成玦溜着街边走着,一抬头,发现街巷陌生——他不认识北州城的路啊!
这就十分可怜了。
头昏脑胀的,已经全然忘了方才的酒楼在什么方向。只能找路人,问州衙的位置。问了两个老百姓,一个说往东,一个让往西。
沈成玦兀自叹了一口气,找到一处台阶坐下,想散散酒意。
倏然间,肩头被人死死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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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等等
肩头被捏的生疼,沈成玦瞬间起了怒意,他恶狠狠的回头。
果然是顾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顾琅学着他的样子坐在阶上。他们坐在一家已经打烊的药房门口,周遭散着一股药草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发苦。
但是沈成玦的脑子里,那股冷冽微甜的甘松香竟然压住了这些药草味。他不悦的蹙起眉头,很烦躁。
“钦差大人在此坐着,怕是不太好。”沈成玦往旁边挪了挪,不想跟他挨这么近。
行人稀疏,但每个路过的,都像看妖怪一样看着他们。
沈成玦被这些目光瞧的十分不舒服,他干脆站起来:“下官告辞。”
顾琅也恼火了,拽着他入了旁边的小巷子里。
沈成玦一点也不想跟他拉扯,还在顽抗着,抗他不过就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烦请大人自重。”
顾琅对他这个无奈的表情十分满意:“走吧,钦差带你去骑马,帮你散散酒。”
不提马还好,提到马,沈成玦陡然怒意横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么大的火,第一眼看见那匹马的时候,他就浑身不舒服。
因为他看见那匹良骏,就想到了泽京城北、驿站门口那个样貌标志的“小齐大人”,想到他们交情匪浅。
又想到这一年里,他们两个或许都在泽京,春夏秋冬,花开花落……他们这样那样的、一同打马玩耍。
顾琅很少有那样天真灿烂的笑容。
除了对他,就是对那个小齐大人那样无拘无束地笑过。
他借着一点上头的酒意,对着万岁爷钦点的巡抚大臣冷笑一声:
“那是一匹好马。你自己留着慢慢骑吧。”
顾琅也觉察出不对劲,他有些讨好地赔笑:“你跟一匹马较什么劲?”
这样搂搂抱抱的姿势让沈成玦更加火大,他怒道:“我不喜欢小齐大人!”
顾琅动作一滞:“这匹马是禁军都督借给我的。”也不知道抽什么风,顾琅无意间解释道:“齐江春现在不玩马了,他现在入了朝,在工部做事……”
沈成玦脑子混沌着,却是更气,猛一推他:“你们如今同朝为官?!”
顾琅语塞。
过了一会儿,顾琅又小声嘀咕:“我跟你不也同朝为官吗?”
这回轮到沈成玦没话说了。这句话太无理取闹,他也觉得自己失态。只要顾琅还在朝为官,那所有当官的,不都跟他‘同朝为官’么?
自己又是在生什么气呢?
沈成玦阖眼,再睁开时,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走开。”
……却冷静不下来。
顾琅不让他走:“我们宿在客栈吧。”
沈成玦拧着眉头,不耐烦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琅也把脸沉下来,掐住他下巴道:“我想干什么,你会不知道?”
“大人,隔着两道街,就是戏馆子。狎小倌请往那处走,您自便吧。”沈成玦反而笑了。
顾琅笑得惨然,他阴恻恻地说:“沈子兰,你是不是以为你救了我?我还该一辈子感激你?”
沈成玦听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顿时酒醒三分。
“你认错人了。”沈成玦回避他的目光。
顾琅逼视他。
昏灯下,顾琅眼放着闪烁不定的幽光:“你怎么不把脖子上系的那个坠子取下来,叫我看看?”
“你敢说这一年里,你没有一点想念我,全是恨我?”
“你敢说你没有在夜里,一边想着我,一边自渎……”
……
“啪——”的一声脆响,沈成玦甩了他一巴掌。
然而下一刻,沈成玦却惊得张大了嘴巴。
他早就疑惑,为什么顾琅如今蓄了些零碎的额发,那样分明显得整个人不太精神了,很有颓靡的意思。
从前他鬓发向来抿的齐整。
可这一巴掌下去,他明白了。
昏灯之下,他却看得清楚——顾琅这只左耳,已经没有一点完肤,上面凹凸不平的,全是伤疤。
他惊悚的去扳过顾琅的脸,拂开那边的碎发——右耳也一样。
不仅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耳廓竟然还缺了一小块……
这些伤疤太触目惊心了,他脑海中不由得出现了诏狱中那个被拖行的“哑巴”。
从第一次见到那个哑巴开始,他就再也没受过“比较”了……
他想起了那个哑巴的耳廓上,总楔着几根或粗或细的铁钉,鲜血汩汩地从那上面淌下来,淋漓的滴在沈成玦牢房外的地面上。
顾琅挨了这一巴掌,反而静了下来。
沈成玦果然还在恨他。
“好疼啊。”顾琅随意的感慨了一句。他自己也不知道疼的到底是脸、是当时的耳朵,还是别的哪里。
沈成玦低着头站在那里,顾琅伸手一探,发现他脸上一片湿凉。便掏出帕子递给他。
“我不想挨打,所以你自己擦吧。”顾琅那语气冷透了。
可顾琅想想,终究还是把心软下来:
“我和彦京鸿在知州的宅邸安顿,刚好要经过州衙,顺路。我送你回去安置。”
沈成玦还杵着,没有挪动脚步。他整张脸隐没在阴影里,顾琅看不见他的表情。
“走吧。”
顾琅先迈出步子,往主街上走去。
“等等,”沈成玦跟上两步,“你不回去行不行?”
顾琅没有回头,只轻声笑了一下:“你喝多了,早点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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