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捱几次!
但是供出顾琅是绝不可能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却是带他出了诏狱,手上镣铐没取下,和三四个犯人一起在堂下站好。审问堂上的宦官拿着一张张罪状逐一念过,判决是徒刑。
“日行五十里,即日出发。”
徒步到什么地方他也没听清,只不过日光照在他身上,暖意洋洋。
沈成玦抬头看了看,一时有些恍惚——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出来。
……
当月,定王朱从佑率兵逼宫,皇位易主,改年号“福元”。
朱从佑甫一上位,便肃清阉党。反阉清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星河流转间已是一年。
北州虽不及泽京杨柳依依、繁花遍地,却也别有一番地朗人悠的惬意。
晌午,沈成玦在一处茶楼里坐下,要了一壶清茶,一盘点心。
“新帝大赦天下,平反冤案‘抚州诗社案’。权阉刘福德御笔朱批的凌迟,在泽京东鼓楼行刑。排队等着分肉的百姓如潮涌。行刑前,刘福德不着袜履,被安置在一处刑台上。”
聚缘楼的说书先生摇了摇纸扇:
“签子一掷,大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一片叫好之声中,聚缘楼的伙计捧着榉木托盘,挨个收赏钱。
沈成玦也递上了几枚铜板。
那边又继续说道:
“宣阳侯封永国公,万岁赐宅泽京,允其留在京中……”
沈成玦心里抽痛一下。
起身,整衫,离席。
午饭后沈成玦回到衙门。
因着一点才学,他如今任北县县衙主簿,兼任县学教谕。
算是个清闲职位,只是近日里因着钦差大臣要来,衙门倒显得有些忙碌。
北州多风沙,今上体恤百姓,委派钦差,到北州巡查。
“唉,钦差我都还没见过。”北县县丞李岳是个年轻举人,才被调来不久,性子很随和,总爱与沈成玦聊这些。
“约是个老头,我还没见过年轻的大官儿。”
沈成玦浅淡一笑:“年轻大官儿也有的。”
“沈兄见过?”李岳显然被他吊起了胃口,饶有兴致地问起来。
沈成玦点点头,“有的。很年轻。约和李兄差不多岁数。”
“哦?”李岳咧嘴笑开,露出两枚小虎牙,“我真想见见!泽京是不是遍地的人才?”
沈成玦理了理桌上的公文,只笑不答。
“后日钦差大人就到了,你要随我一同去北州城一趟。”李岳搁下笔,随意一提:
“钦差大人,好像姓顾。”
沈成玦手上动作一滞,片刻后轻声笑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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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重逢
三十五
沈成玦把自己的九品公服备好,熏上一点水沉香。
九品文官绿袍,胸前补子上绣鹌鹑。
明日一早要乘马车,和李岳一起跟着知县,到北州城知州衙门去。迎接下到北州来的钦差。
李岳提过一嘴,“钦差巡抚吏部尚书”,吏部之首,一品大员。如今新帝雷厉风行,吏部之首定然是个与新帝同样做派的黑脸包公。
钦差姓顾?沈成玦下一刻就露出一个自嘲又寂寥的笑。
天下姓顾的,那可真多了去了。
沈成玦刚洗漱躺下,就听到院子里有些奇异的动静。他疑惑地起身,从床边的轩窗看了看。
贼?
他警惕起来,披着袍子走到外面去。
一推开门,一点稀薄的香气随风入屋,这香气……
甘松香?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他低头看过去,竟然是一枝白梅。
从前也有县学的学生偷偷翻墙给他送过东西,只是他没想到这学生竟是个家境优渥的,已入夜了,身上的熏香仍然不退,这必是上品的熏香。
他低头捡起地上的梅枝来看了看,截断处还新鲜着,是刚摘下的。
正疑惑之际,外面突兀地响起一声马嘶,继而嗒嗒马蹄声渐远。
竟然是打马来的?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沈成玦没有多想,回去睡了。
/
沈成玦和许知县站在一辆马车前,许知县髯鬓花白,笑的和蔼:“李岳这小子别是睡过了。”
“大人,他不到最后一刻,哪里会出现啊。”沈成玦带着一点笑意。
沈成玦不忘许知县的提携之恩,因着给县学诸生临时讲过两堂课,恰巧被路过的许知县瞧见了。许知县立即命人把教书的年轻人带来。
沈成玦起先婉言谢绝了,想着自己仍是贱籍,不好去衙门做事。
许知县倒是大方,不介意这些事,往泽京上报,只用了他侄子的户籍,实则是沈成玦在衙门里办差。这是十分清廉的衙门,许知县已至花甲之年,仍旧为了县中百姓奔波操劳。
敬佩之余也不好在推脱,便留下做事了。
正想着,那边李岳手里托着展角乌纱帽,风风火火的赶来:
“大人!学生来迟!”口中大喘气,又咧嘴傻笑了几声。
许知县没有怪罪他,笑道:“再不来,就要去你家绑人了!”
三人上马车,神色各不相同。
许知县泰然坐着,李岳是有一股兴奋劲儿,而沈成玦,莫名地有些忐忑。
钦差可能是顾琅吗?他暗自猜测着,心中蔓延出一些隐秘的情绪。
回忆起昨天晚上的那一缕香气,他竟然又泛起些许妄想。
他不该这样的。
马车停下时,衙门门口已经侯了一队人,皆文官公服在身,多数是青、绿两种颜色,胸前补子上分别绣着鸬鹚、黄鹂等禽鸟,区分彼此身份品阶。
沈成玦三人与他们互相拱手寒暄了几句,便也入队等候。
显然,大家都对这名泽京来的钦差格外好奇,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
等知州从衙门里出来时,一队人静了静,朝知州行礼。过没多久,远处响起了锣声。
是钦差的仪仗队伍。
列队的人们一下躁动起来。
“钦差来了,前面举牌的就是仪仗!”
沈成玦眺望过去,打头两个牌子,泥着“钦差”两个大金字,官道尽管提前清道了,仍是有好事儿的老百姓挤过来围观。州衙的兵丁立即上前,拿刀柄赶人。
不多时,仪仗到了州衙门口停住。举牌、挎刀的仪仗后面,是一顶八抬大轿。轿帘没起,沈成玦悄悄看了一眼。
隐约能见里面钦差一身绯红的官袍。其余的再看不清楚。
轿子一停,人群整齐的静下来。沈成玦在人群中兀自忐忑。
便有小吏宣唱道:“钦差巡按吏部尚书督查……”
李岳暗中抬手戳了他一下,低声惊叹道:“好家伙,这么一串官衔,要是多大的官!”
沈成玦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噤声。
小吏又唱:“钦差落轿——!”
沈成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虽半低着头,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顶轿子。
然而轿帘一开,沈成玦就失望了。
顾大人体态臃肿,不到四十,却显老态。他迈着官步从里面出来,睨了眼列队众人。
第一句话却是:“‘凤郎中’到了吗?”
凤郎中?
和沈城玦一样的疑惑,列队众人也频频交换眼色。
知州上前回话:“回大人,‘凤大人’早上已来过一趟,又出城去了。不过算着时辰,也就要到了。”
沈城玦揣摩片刻,只觉得他们都把“凤郎中”、“凤大人”这几个字,加上了一个微妙的重音。
顾大人没有进衙门里,而是驻足在州衙门口,像是在等着什么。
忽地,一阵轻捷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皆是疑惑地抬头看过去。
知州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凤大人’到了。”
沈成玦也望过去,只见马背上一个矫健身影,一手持缰绳,一手托着展角幞头,身上是绯红的袍子,粲若朝阳。
远看人极为年轻张扬,沈成玦猜他尚未及冠。
那匹马亦是良骏,毛色光润无比。一声长嘶之下,马停住。“凤大人”翻身下马。
但他似乎有些腿疾,动作虽流畅,却有些细微的不自然。
李岳又去杵沈成玦,低声惊呼:
“嚯,快看!这个凤大人,我算是知道什么是‘人中龙凤’了。”
李岳狐疑地,用力扯了扯他衣袖:“沈兄!沈兄?”又看看他神情,急忙道:“钦差来了!你怎么摆一张死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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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他变了
‘凤大人’神色悠然,朝钦差行了一个官礼,不怎么标准,有些随意。
又朝知州略一颔首。
知州很热络,赶忙迎着他们两人进衙门。
众人低声议论之际,沈成玦注意到,他们三人跨过门槛的时候,钦差往后让了让,'凤大人'很自然的先进去了。
后面官员看他们走远了,便开始交头接耳。
“哪来的小子?”
“指不定是谁的小公子,人家出生就有登天梯!”
显然都是对“凤大人”的身份持有一种鄙夷的态度。
“世家公子,芝兰玉树。”
这八个字本该是大雅的,却被他们说得十分讽刺。
“胸无点墨,走马章台!”这话一出,还有几人撇着嘴,跟着点头。
李岳凑过来,不满地低声道:“沈兄,依我看,他们这就是嫉妒。”又把他拉到一边去嘀咕:“人家长得好看,就‘胸无点墨,走马章台’?按照他们这说法,长得好看的都不读书、都爱去窑子?”
李岳到底年纪小,压不住心中的情绪,翻出一个通天的白眼。
放眼望去,此时外面站着的,都是五品以下文官,一片青青绿绿的袍子。沈成玦听着他们交谈,只觉得里面满溢着一些酸意。
沈成玦有一点明白了,明白为什么他要故意换个身份,下来巡查只说自己是“凤郎中”,再让别人替他顶着钦差的名头。
州同知过来吩咐,引众人进到州衙里,安置在偏厅等候。
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传唤。
同知道:“钦差大人要听诸知县述职,未传唤到的,便在厅中稍候。”
这下众人更是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沈成玦三人找了一处空位置,站着等候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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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主位两座,顾琅在左,吏部左侍郎彦京鸿正扮演着“顾钦差”,坐在右座。他是比从前又圆润了不少,坐在太师椅上,竟然也显得有些局促。时而掏出帕子揩汗。
下面知县还在述职,显然是连腹稿都没有打好,前后逻辑混乱,着实啰唆得很。
顾琅毫不掩饰的打了一个哈欠。旁边坐着的钦差“顾大人”忍住笑意,把茶盏往他那边推了推。低声道:
“北县知县还不错,风评甚佳,是个好官。待会儿你可以与他聊聊。”彦京鸿端起茶盏。嘬了一口。
顾琅目光落在厅外的老梨树上,有些心不在焉。
下边这一套像是说完了,恭敬的朝上面行礼:“下官已述职完毕,请钦差大人……”
彦京鸿把小眼睛眯着,低声对顾琅道:“哎呀,当个钦差的滋味真不错,多谢贤弟给愚兄这个机会。”接着神色一转,朝下面正色道:
“免礼。”
彦京鸿往下首的知州看了一眼:“北县知县何在?他治沙有功,本官想见一见。”
顾琅猛的回神,微正了正身子,又调匀呼吸。
知州唤来同知:“传许知县。”
少时,许知县一左一右跟着县丞李岳、主薄沈成玦从外面走进来。
顾琅抬眸,往厅外来人看过去。
他早该来的。
奈何当时出诏狱的时候,腿伤过重,已不能行走。朱从佑像是早就料到了,竟然让人备了担架,将他抬出去。
御医前后换了四五个,他又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那双腿才终于有了知觉。只是内外大大小小的伤太多,像病秧子似的躺了半年,才能下床行走。
朱从佑来看他,与他啰唆了一堆朝事,他也没心思帮着分析,两眼空洞着。
直到顾俊呈从外面匆匆回来,喊道:“老爷,北州的消息。”
顾琅才猛地起来,两眼瞬间变得鲜活:“快快拿来!”
他已经让人在北县的县衙替他盯了沈成玦多时,每三日给他送一次消息。
一接过封筒,便急不可待的拆出来阅看,边看,边还有些痴儍的笑意挂在脸上。
顾俊呈看着旁边万岁爷,只见他脸上有一种怪不可言的神情,便猛像顾琅递眼风,想要提醒顾琅。
然而顾琅浑不理会。
顾俊呈在一旁抓耳挠腮,低声唤道:“老,老爷?”
顾琅不耐烦应声:“干什么?”
朱从佑在旁边坐着,冷笑一声:“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有些魔怔了。”
顾琅自己也无数次在月下静思:他是不是真的有病?
堂堂一国辅臣,朝廷命官,竟然找人监视一个地方上的九品主薄,并且记录对方的一言一行。
……这完全是偷鸡摸狗的勾当。
顾琅心里稍微浮起一些心虚,可一转念间,他又变得理所当然。
他暗自产生了一些恶劣的想法——
以如今的官职差距,哪怕他现在一纸调令,把沈成玦弄到泽京去,让他给自己司墨都是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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