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药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让李鸿彻底对大皇子寒了心。
他就是个白眼狼,只想索取,从不付出。一旦不合他的心思就一味哭诉、埋怨,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还没有容人之心。
李玺、二皇子,包括那些支持他的臣属们,对大皇子来说不是对手就是工具,他从不会低下高傲的脑袋,与人真心相交。
最要命的是,他的才能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
就拿这件事来说,直到此时都没反应过来被人利用了,还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
大皇子站在殿外,怔怔地听着。
哪里还有脸进去?
出宫的时候,下起了雨。
大皇子挥退左右,独自走在长长的巷道中,丢了魂似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混着清脆的银铃声,一辆宽大华丽的敞篷牛车迎面驶来。
大雨天,打着花伞坐敞篷车的,放眼整个长安城,除了小福王再没第二个。
李玺正仰起脸,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想象着坐船的感觉,冷不丁瞧见大皇子。
咦~脏兮兮,湿答答,怪可怜的。
无花果善良地说:“阿郎,用不用给他送把伞?车厢里还有一把破了洞没来得及扔的。”
李玺:“小胡椒,你说吧。”
胡娇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扯着青牛角,朝大皇子走去。
大皇子一脸窘迫,恶声恶气:“滚开,谁要你的伞——”
话音未落,就被车轮带起的泥浆溅了一身。
李玺哈哈大笑。
狠,还是他家小胡椒狠。
胡娇面无表情。
和当年被大皇子推进冰湖相比,这算什么?
咕咚一声。
大皇子气晕了。
青牛车已经走远了。
雨声和银铃声响在长长的巷道中,怪好听的。
初夏的雨来得急,不过下了两刻钟,也就是大皇子从长乐宫走到承天门的距离吧,似乎专门为了淋他。
出了承天门,就能坐马车了。
承天门内,只有李玺例外。
他可以驾着他的青牛车,挂着他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地穿梭在任何地方。只要不把皇宫拆了,圣人都懒得管他。
李玺去了趟长乐宫,又跑到西内苑捞了两条鱼,拎到兴安门跟金吾卫换了两包甜瓜籽。
盘着腿,赏着雨,磕完了瓜子,吹了会儿牛,就听到了午膳的钟声,这才叮叮当当地往家走。
远远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承天门外,高大挺拔,长身玉立,把来来往往的人都比了下去。
看到青牛车,魏禹大步迎了上来。
小福王瞬间警惕,“你在这里堵我?”
魏禹笑道:“想着王爷应该会打此处经过,就来碰碰运气。”
李玺二话不说拔小棍,“你既然敢承认,敢不敢让我给你放放血?”
魏禹把受伤的腿抬起来,拍了拍,“王爷尽管扎,三碗不够就六碗。”
登徒子!
不要脸!
还敢卖惨!
李玺绷着脸,到底没扎下去。
小尖棍转了个弯,敲了敲青牛角上的银铃铛,“蜗蜗,走。”
大青牛颇有灵性地“哞”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走起来。铃铛随着它的步子一摇一摆,声音清脆悠远,煞是喜人。
魏禹噙着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李玺坐在车头,故意梗着脖子不看他。
无花果趴在车尾,现场直播——
“阿郎,奴瞧着不大对劲,魏少卿八成不是在堵您,就是走得慢。您看,他的腿还没好呢,走路都不利索。”
“唉,造孽啊,多有才,多风雅,多要面子的一个人,若是生生地把腿走废了,这还怎么当官,怎么入阁呀!”
“阿郎,别怪奴说话直,魏少卿这腿吧,说到底跟您还有那么一眯眯关系,我要是您呀,早把人请上来了。”
“嗨,我怎么有点担心呢,您说他会不会像瑞王那样突然晕倒?”
“烦死了!”
李玺一棍子敲在他头上,“要是真那么心疼他,你下去,换他上来坐呀!”
无花果小胖脸一亮,“这可是阿郎说的,奴这就下去换魏少卿。”
李玺:“……”
他不想做出尔反尔的乌龟小王八,只能寄希望于魏禹会拒绝。结果……
“多谢王爷体恤。”魏禹笑眯眯地上了车。
无花果殷勤极了,还狗腿地拿了个垫子给他稳住受伤的那条腿。
李玺一阵牙酸。整个人像只小虫子似的一拱一拱,拱到另一头,别着脸,不理魏禹。
魏禹坐在他身后,安安静静的,也不打扰他。
只有胡娇瞧见,他不知从哪里捡了一把小石子,趁李玺走神儿,咻的一声弹出去一个。
车轮咯噔一下,仿佛硌到什么东西,车身猛地一晃,李玺没扶稳,倒向身后。
魏禹从容地舒展双臂,将他接了个满怀。
“我不是故意的,都怪这车!”李玺挣扎着坐起来,故意往前挪了一大截,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魏禹笑着“嗯”了一声:“我信你。”
李玺白了他一眼,红晕悄悄爬上耳廓。
魏禹垂着眉眼,看着他红红的、肉肉的耳垂,心头微痒。
咻的一声,又弹出去一个。
车身又是一晃,李玺又跌了过来。
小福王炸毛了,“你当我是傻子吗?”
魏禹好脾气道:“王爷自然是聪明的。”
“那你还敢愚弄我!”小尖棍准备好了,六碗也不能解气。
魏禹轻叹一声,眼神落寞,“王爷打算和我绝交吗?”
明知道他在耍手段,李玺还是不受控制地心软了,“早绝了……谁让你那样做。”
魏禹道:“若是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做。”
李玺瞪眼,“你敢。”
魏禹语气温和却坚定:“身为好友,我不会、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王爷受苦。”
“明明有第二种方法。”
魏禹顿了一下,低声道:“我……舍不得。”
李玺一怔,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没敢往下问。
魏禹也没继续说。
无花果和胡娇同样默不作声,假装自己是大青牛背上的毛。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玺才闷闷地说:“那日殿上,我是真心想救你。圣旨,禁军令,都不是开玩笑。”
“我也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至少,曾经是。”不想讲这么煽情的话,小福王别扭地偏开头,留给魏禹一个毛乎乎的后脑勺。
魏禹哑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但我还是在生气,并没有原谅你。”李玺强调。
“以后,你就继续做你的大理寺少卿,为主分忧,为国效力。我呢,也继续逍遥自在地去乐游原跑马、去动物园撒欢。你是大业的栋梁,我就是个‘何不食肉靡’的小纨绔,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些话原本是萧子睿说的,李玺记到了现在。
魏禹摇头失笑。
小记仇鬼。
李玺拿小棍戳他,“所以,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下车。”
魏禹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魏某想同王爷商议接下来的婚仪。”
“婚什么仪?没有婚仪!”李玺丢给他一箩筐小白眼,“我都说了,那样做只是为了救你,你别当真,圣人也不会当真。”
“圣人会当真的。”
“绝对不会。”
李玺自信道:“我上殿之前就想好了,圣人不能说服你娶三姐姐,又不想让我娶男妃,就只能拖着,一直拖到咱俩散伙,这桩婚事也不可能成——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敢拿着圣旨在大殿上求亲,难不成真想娶你吗?”
魏禹笑笑,说:“王爷要不要打个赌?”
“赌就赌,谁输了谁是小傻子!”
魏禹勾唇,“好。”
李玺坏笑,“这个‘小傻子’你当定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小内监匆匆而来,礼仪都顾不上了,远远地喊道——
“福王请留步,圣人喊您回去商议婚事!”
“啊,魏少卿也在呢,圣人叫您一道去。”
李玺:“……”
魏禹:“小傻子?”
第27章 往事(二更)
把李玺叫回去的其实不是圣人, 而是太后。
太后说想见见“魏家那孩子”,圣人一点都不想,然而不敢说话。
这位说一不二的帝王此生拿两个女人最没办法, 一个是当年握着他小小的、冻得通红的手 , 把他从冷宫带到坤宁宫的太后,他永远尊敬、永远不会违抗的人。
还有一个就是李玺的生母,他的求而不得。
李玺原本还沉浸在做“小傻子”的懊恼中, 蔫头耷脑,不想说话,一听是去长乐宫, 瞬间变成入了水的小泥鳅,活蹦乱跳的。
“这是我栽的樱桃树。”
你家没有吧~
“这是我掏过的鸟窝。”
你没掏过吧~
“看到那个秋千没有,福王专用。”
求我也不让你玩~
那姿态俨然就是回到娘家的小媳妇, 自家地盘,有了靠山, 走路都是扬着下巴的。
而魏禹……
“这就是那个孩子?长得倒是俊, 人也稳重, 往册册旁边一站, 还挺般配。”太后笑眯眯地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除了李鸿。
“母亲, 只是权宜之计,不会真让小宝娶男妃。”
太后摆摆手, “知道知道,我就是这么一说。”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黏在魏禹身上, 一脸相女、哦不,相儿婿的欣慰模样。
李鸿背着手,拳头握得死紧。
突然有点后悔了……
进了殿, 太后稍稍收敛了一下,显得端庄稳重又不失慈爱。
魏禹想给老人家留个好印象,难免紧张,好在他能装,一言一行得体而有风度,并不比世家熏陶出来的贵公子差。
太后笑眯眯问:“魏卿现下可还住在东市?”
魏禹起身,恭敬道:“禀娘娘,臣自打入了仕便搬离了学舍,起初住在长安县衙,后来家翁过世,又搬到了光德坊。”
“哦,对了。”太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点点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李鸿纳闷:“母亲,您怎么知道魏卿原本住在东市?”
“我不知道啊,”太后一本正经编瞎话,“是册册说的。”
李玺蒙了一下,“我说的吗?”
“可不就是小王爷说的么,妾也听见了。”窦青苔笑盈盈搭话。
李玺眨眨眼,那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太后往他嘴里塞了颗大樱桃,“来,尝尝,刚从你种的那棵树上摘的。”
“唔,好甜。”李玺哧溜哧溜吃起来,不再计较东市的问题。
窦青苔端着樱桃送到魏禹跟前,熟稔道:“魏少卿也尝尝。”
“多谢姑姑。”魏禹没推辞,双手举过眉心,恭敬地接了。
李鸿蹙眉:总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事瞒着我。
“祖母,您也吃。”李玺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送到太后嘴边。
太后笑眯眯地接了,转头叫窦青苔也吃。
李玺显摆似的瞄了魏禹一眼,魏禹微笑着回应。
太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目光前所未有的慈爱,还时不时跟窦青苔递个眼神,无声地交流着什么。
李鸿确定:他们一定有事瞒着我。
他猜对了。
其实魏禹见过窦青苔。
那年他十四岁,住在东市的郑氏学舍中,晚上背书的时候听到墙根底下有小孩的哭声。
原本不想理会,然而那小崽子越哭越大声,扰得他无法静下心。
魏禹气冲冲出去,循着声音走到一处密密实实的柴堆,拨开柴禾,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的小郎君。
个子小小的,脸蛋鼓鼓的,圆溜溜的眼睛泛着晶莹的光,那白嫩娇贵的模样,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小金童。
到口的责备顿时哽在喉间。
小家伙看到生人,不仅没有丝毫戒备,还仰起泪湿的小脸软软地叫了声“哥哥”。
魏禹本不是容易心软的人,自小的遭遇让他在见识到人性的美好之前先看到了最大的恶。然而那一刻,他仿佛被那张毫无攻击力的小脸蛊惑了一般,鬼使神差地把他带进了屋子。
魏禹问他:为何哭?
小家伙说:走迷了路,钱袋还丢了。
魏禹又问:为何躲在柴堆里?
小家伙软软地答:不想被人看到,怪丢脸的。
魏禹:……
既然不想被人看到,那你还哭得比打雷还响?
起初魏禹很头疼,因为他不会哄孩子,很快他就发现这孩子根本不用哄。
前一刻,小家伙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进了屋,脸上的泪痕还没擦掉,就欢欢喜喜地圈着他的脖子,被他抱着东瞧西看。
魏禹当时就觉得,这小东西兴许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然怎么会看什么都好奇?
粟米粥没喝过。
菜窝窝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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