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丫低着头,像做错事等着被罚的孩子。
厅中两人沉默了一阵,是刘二丫先开的口:“娘,我想去把招财牵回来。”顿了顿,觉得他娘可能是在为赔钱的事情伤心,便道,“若是要赔钱,我会想办法的。我可以多种些菜,可以去帮邱阿姨洗碗,也可以到书馆抄书赚钱。娘,您别担心。”
张大婶搂住他,哭道:“傻孩子,你闯祸了知不知道,咱们家里没几个钱了。”她悄悄地打几了个哈欠,然后疯狂眨眼,逼着自己泪流满面,“你明天早上,收拾包袱……呜呜,去找你爹吧……娘实在是养不起你了……“
听见这种话,一般孩子应该会很难过,并且会对抛弃他们的亲人产生怨恨之感,长大之后想尽办法让他们偿还未尽的责任,然后做出一些事情让他们感到愧疚不已,后悔当初。
但刘二丫不是这种人。他心思纯净,单纯善良,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娘亲抛弃而对其感到深恶痛绝,反而很心疼面前这位哭得很伤心的“娘”,觉得自己有错,是他害娘哭得那么悲伤,心里很是愧疚,连连道歉。上了牛车,他还在道歉。
隔天一大早,张大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辆破烂牛车。牛车尘埃满满,帘子破烂,老牛才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不知道能走几里路。
脑震荡的刘大牛在床上躺了三天已经好转,虽然被张大婶逼着带刘二丫前往国都靖安城时有些不愿意,但是为了钱财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
目送破烂牛车消失在三河镇路口,张大婶转身进屋,捂着嘴一顿拍手狂笑:“要发财咯!”
沛州在靖安城隔壁,抄近路大约需要花上两天车程。老牛好像有些病弱,走一里停一下,走一里停一下,走走停停,夕阳西下,他们还在沛州。
牛车停在康城的竹林里,远远能看见乌河之水荡着粼粼余晖。
没有多余的钱财住客栈,刘二丫和刘大牛只能挤在破烂牛车里勉强过夜。刘大牛表示这头牛不济,走到靖安城可能需要花上四天路程。刘二丫心疼老牛,经常让牛停下歇息,倒是不着急。
老牛在河边吃草,刘大牛坐在竹林里的一处碎石上,吃着他娘给他做的干硬锅巴。刘二丫从河边取水回来,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也不吃东西,好像他本来就不会饿。
对于父亲的事刘二丫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我们要去靖安城的哪里啊?”
刘大牛吃着锅巴,含糊地道:“皇宫。”
刘二丫又问道:“皇宫?爹在皇宫里干活吗?”
刘大牛“唔”了一声。看他有些难咽,刘二丫将水袋打开,递了过去。刘大牛咕噜咕噜地喝着水,刘二丫继续问道:“爹他……没回过家吗?”
刘大牛道:“早死了……”
刘二丫“啊?”了一声,刘大牛咳了一下,改口道:“在我心里,他早死了。”
明月高挂,夜幕降临,竹林黑漆漆的。刘二丫缩在牛车里,迟迟不能入睡,窗外时有寒风吹进,破烂的帘子映着婆娑树影,似有魅影晃动。刘二丫心头一颤,赶紧闭上眼睛。
第二天,天还未亮他们便开始赶路,绿林油油,走过一村又一村。中午时分,穿过医圣路的闹闹市集,终于看见了高耸的城门。
可偏偏这时,牛车坏了。
修车的说:“车辖磨坏了,这是旧款的牛车,咱们店里没有这种零件。爷,您要不换辆新的,现在接近中秋,有八折,一台新的二手车只需五十两银子。”
刘大牛表示不买,不是嫌价钱太贵,主要是五十两银子的车不包括马。他不觉得那头老牛拉着新的车可以走多几百里。
老牛得以休息,刘二丫觉得挺好,对买不买车的事情没有什么意见。
城门口人来人往,国都不仅人口多,街边小摊上卖的货物更是琳琅满目。刘大牛买了包凤梨酥,打算带回去让他娘尝尝与沛州不一样的酥饼风味。
刘二丫坐在城门边上店铺的小石阶上,店铺卖甜汤的大哥看见有个漂亮人儿坐在自己店外,端着一碗甜汤,乐呵呵地送了过去。
刘二丫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婉拒,道:“我身上……没带钱。”
听着这漂亮人儿发出清亮男声的时候,甜汤大哥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不过他再怎么说也是靖安城里的人,常年在城门边上卖着甜汤过日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长得漂亮的男人,在城里还是有的。比如那听雨楼中,琴技高超的九公子,就是靖安城中的第一美男子。
不过,那是在刘二丫出现之前。现在甜汤大哥觉得,眼前这位白白净净,目如秋水的少年才配得上“第一美男”这四个字。
甜汤大哥友善地陪他坐在石阶上,把黑瓷碗递过去,笑道:“没事,本来就是要请你喝的,不收钱。”
刘二丫没接过碗,倒是问道:“大哥,你店里缺人吗?”
看他一身寒酸,不像是靖安城里的人。甜汤大哥以为他是要来打临时工凑盘缠的,和善地引着他到后厨去洗碗。洗完碗要给工资的时候,刘二丫却拒收,说无功不受禄,他洗的这些碗,就当做是换了碗甜汤。
甜汤大哥拿着几个铜钱愣愣地望着刘二丫离去的身影。心想这世上,怕是很难再见到第二个像刘二丫这样好看又实诚的人了。
靖安城热闹,街上的店面房屋却很朴素,色彩暗淡。从进城到现在,似乎没有见到一抹红色。来往人群衣着浅淡,青楼女子也穿着素衣,有些不合寻常。
刘大牛买完特产,领着刘二丫蹲在城门边上,等搭好心人的顺风车。只是这年头,好心人似乎不太常见。他们在那里蹲了半天,顺风车没搭到,反倒听了不少城中琐事。
听城门口的门卫小兵说,皇帝最疼爱的昭康公主新丧,下令全城哀悼半年。此时,是昭康公主薨逝的第三个月。
一旁吃面的年轻人道:“听说公主死后陛下心情很低落,病了大半个月才好转,可见陛下是真的很疼爱公主啊。”
与他同桌的人叹道:“但是陛下心疾缠身,一直伤心难过也不是办法。”
又一人道:“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走出来……听说后宫的嫔妃已经被陛下冷落一个多月了。陛下的龙体,真是让人担心。”
三人哎哎几声摇头叹气。
面摊桌椅不多,眼看着那几位年轻人吃完面还霸着位子,卖面的老板娘很不友善地过去赶人:“吃完了赶紧走吧,还有客人等着呢!”
旧的一拨客人走了,又有一批新的来了。
刘大牛满眼羡慕,道:“生意真好啊,如果沛州也这么热闹就好了。”
刘二丫道:“哥哥不想和娘一起搬来靖安城吗?这样离爹近些。”
刘大牛果断答道:“不想。”
刘二丫沉默了片刻,又一脸好奇地问道:“哥哥,爹……叫什么名字啊?”
刘大牛撇撇嘴,随口说了三个字“宋孝承”。
宋衍,字孝承。
大梁帝国人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刘二丫“哦”了一声,也没发现他“爹”和他不同姓。
两人不知道在城门边上蹲了多久,眼巴巴地望着天上的太阳朝西边滑下。就当刘大牛满腹急躁,想要回去把寄放在修车店铺马棚里的老牛牵出来骑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辆马车。
刘大牛还没去拦,马车就自己停下了。一位十二岁大的小男孩跳下马车,泪眼汪汪地蹲在刘二丫身旁哭泣。随行的大婶跑了过来,想把他拉回车上,小男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大声,抱着刘二丫的大腿硬是不肯走。
刘二丫心头一软,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怎么了?”
小男孩抬起头来,委屈巴巴地望着刘二丫,哭道:“他们要把我卖了,他们都是坏人!”
同车的大婶拍了一下他的手臂,道:“胡说什么,这是老爷的意思。家里落败了,老爷希望你进宫能过得好一些。”
小男孩呜呜地哭道:“我不要进宫……你们都不要我了,我进宫也不会有人要我的……”
刘二丫安慰道:“没事,不会没有人要你的。我也是要进宫的,以后我可以带着你。”
小男孩抽噎了一阵,因为刘二丫实在好看,长得有点像他的娘亲,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所以他忽然觉得进宫好像没有什么不好。他吸了吸鼻子,问道:“真的吗?”
刘二丫微笑着点点头。
小男孩很开心地与刘二丫同乘马车赶往皇宫。一个大天真,一个小天真,被两匹大灰狼带到了皇宫后门。
第4章 进宫
从三河镇到靖安皇宫,一共花了三天路程。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相约赶往靖安城与家人团聚的游子们不在少数,道路从早堵到下午。一车四人瞌瞌睡睡,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皇宫后门。
这个后门有点偏僻,是皇宫后乙门,百姓把男丁卖进宫中当太监的必经之路。后乙门除了两个看守太监和两个冷漠门卫,基本上是没有其他人了。毕竟没有人会没事在中秋节把家里的男丁卖到宫里当太监,除非真的很急用钱。
同行的小男孩,也就是高子乐,贺州高家五房所生的庶子。他排在刘二丫前头,已经被姓周的太监领进去了。他的奶妈简单地依照门口老太监的指示签了个字,揣着一包什么东西,高高兴兴地乘坐马车赶回家去。
刘大牛领着刘二丫到后乙门做个简单的登记,老太监却道:“女的去后甲门。”
刘大牛道:“男的,我弟弟。”
老太监明显不信,刘大牛又道:“没胸没屁股,男的。”
老太监依然不太相信,刘二丫不知道后乙门是做什么勾当的,自然不太懂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纠结是男是女。最后看刘大牛有些急躁,刘二丫才开口道:“我是男的。”
老太监迷着眼,看清刘二丫是有喉结了以后才点了点头,接过刘大牛递上的秘密信件,让刘二丫在纸上签字画押,然后喊一名刚好路过的年轻太监把刘二丫带了进去。
刘二丫走了几步,回头一望,道:“哥哥,你不和我一起进去找爹吗?”
刘大牛领了个大箱子出去,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不了!“
领着刘二丫的太监也是个长得干净好看的少年,年纪大约十九岁,对宫中人物都很熟悉。偶尔会有几个路过的小太监前来行礼,唤他“梁公公”。
穿过了柳树林,越过了小荷塘,刘二丫依旧时不时地回头望。他多希望自己的“哥哥”会跟过来,跟他一起去见他们的“爹”。
他不知道,此刻的刘大牛已经领着一箱子的五十两银子去鞋店买鞋了。
而他,“刘二丫”,就值五十两银子。
不知为何,来到一处小院门口,梁公公似乎悄悄地放缓了脚步。他双唇微动,欲言又止,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将一开始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公子怕是……被人拐卖进来的。“
梁公公的声音很低,只有刘二丫才听得清。
“拐卖?”刘二丫很认真地解释道,“不是的。哥哥是听娘的吩咐,让我进宫找我爹的。”
被人卖了还不自知,梁公公继续领着他往前方走去,道:“公子太天真了。”
刘二丫眨了眨眼睛,道:“哥哥说我爹名叫宋孝承,您认识这个人吗?”
梁公公一听“宋孝承”这个名字,立马驻足,道:“这个人不可能是你爹。”转身说句叮嘱话:“日后在宫中,千万别提起这个名字。”
见他眉目严谨,眼中有些许担忧,刘二丫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能知道为什么吗?”
梁公公皱着眉头道:“在宫中直呼这个名字,是要掉脑袋的。”
天色渐晚,长廊燃起淡淡烛光。梁公公把刘二丫领到一处院门外,再三叮咛道:“切记,宫中不比外头,凡事千万小心,要懂得保护自己。”
大门推开,院门后头,竟有一座露天铁牢。
屋檐上的灯火将人影拉得很长,投在惨白的石子路上,似一只只恶魔,徘徊于人世。
耳边的哭喊声不断,惨叫声过后,一位裹着白布的男子被两名太监台出来。月光照耀,男子下半身的白布上血淋淋一片,血迹透过担架滴落在长廊的青石地上,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刘二丫站在铁牢角落,或许是站得久了脚有些酸软,跌坐在地。他的眼睛从地面上的血,移到了下一位被抬出来的男子身上。男子嘴上被白布塞着,泪流满面,呜呜地哭喊着,下半身同样有一抹血痕。
高子乐不知道被送到了哪个地方,刘二丫也没想明白关着门的房间里面在进行着什么事。坐在他身旁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哭得有些累了,呼了口气咳了几声,刘二丫拍拍他的后背,等他气顺了才问道:“这里面是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
那少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阵,又哭了起来:“那是净身的地方啊,大家都是被卖进来做太监的。我被关在这里三天了,每天都在这里看着……那些净身后的人有的晕了,有的死了,好多好多都死了……我好想我娘亲,我不想当太监啊……”
在这个医术不怎么发达的时代,失血过多者多数只能进棺材,实在可怜。但是……刘二丫愣了愣,不解地道:“当……太监?”
少年哭了半天,刘二丫才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被卖了啊……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张大婶应该不是自己的母亲,刘大牛也应该不是自己的哥哥。那么……自己的家人又在哪里呢?
天上明月如镜,浮云星辰相伴,后院有朵樱花落下,在白白的月光下,形单影只,如此凄凉。
八月中秋,本该是与家人团聚,围在院子,喝茶赏月的日子。净侍院里的男丁,却成了孤苦无依,一辈子只能关在深宫之中的可怜虫。
“刘二丫。”
刘二丫此刻仍在出神。
“刘二丫!”
又或者,这个名字他的确用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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