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是……痴心妄想呢?“我缓缓松开手,倾身向前,在伏清胸前寻了个位置靠下,“痴心妄想的人,分明是我才对。”
“我当时以为东极一别,便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后来在继位大典上见到你,还能与你说上几句话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
“但是——你好像很讨厌我,也不想再看见我。我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伏清忽然问:“东极的继位大典,是我们第几次见面?”
我掰了掰手指:“干桑一次,东极两次,那便是三次。若是算上你偷看我睡觉那次,便是四次。”
“难道不该是第五次?”
第五次?
恍惚间,我好似又坠入那场陌生至极的梦境,无论如何回想,记忆始终缺了一角,不能得以圆满。
焦灼之下,手指不住合拢,揪住伏清衣领。
我惶然开口:“真君,我昨夜入了你的梦。那场雨夜,我真的没有丝毫印象,怎么办?”
“你遇见的那个人,当真是我吗?”
“我总觉得,如果那真的是我,我不会在雨中弃你而去。我应当会为你撑起伞、抱住你,然后同你说,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难过。”
说到这里,我眼里竟涌上几分泪意,连带着声音都不受控制地有些哽咽。
“明明这才是我的真心话,为什么我会那样与你说话呢?”
伏清没说话。
空气里只剩下我与他交错的呼吸声,先是急促万分,紧接着,渐渐和缓下来。
“算了。”
良久的寂静之后,伏清终于开了口,语气竟有些意外的温柔,像是了却一桩心头大事。
“少箨,你惯来记性差。”
说着,一只手抚上我背脊,自上而下,拍了又拍。
伏清应当是想安慰我,又不习惯于此事,动作显得分外生硬,力道还有些大,拍得我气血翻涌,险些以为他是想谋害亲夫。
可他下一句话却是:“只是记性差,也有记性差的好。总归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我一个人记得就足够。”
“但是——”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他拍得闷哼一声,又极没骨气地将所有话都咽回肚子里,只觉得眼前不住发黑,泪水更是汹涌不止,或许下一秒性命就要交托于此。
“但是什么?”伏清问。
“没、没什么。”被他这样一拍,我就算是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而且……伏清难得屈尊降贵,懂得安慰我了,我总不该扫他的兴,只当这是甜蜜的煎熬,咬着牙尽数忍下。
“我这样对你,你会觉得好些吗?”
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再不停下来,我就要丧命于此了。
拥着伏清向后倒去,我在他耳边不住求饶:“好多了好多了,真君不用再拍了。”
伏清止住动作,语气却还是有些怀疑:“那你怎么还哭的这么厉害?”
我自然不能与他实话实说,说这泪是被他拍得太疼,所以才止不住。到时他恼羞成怒,说不定又要将我赶出门外。
“我只是觉得太高兴,太幸福了。”
我没敢抬头,揪起伏清衣袍擦了擦泪,这才缓了口气,接着道,“没想到真君竟然会愿意安慰我。今日之后,我定要多行善事、多积阴德。”
语罢,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又是‘咯噔’一响,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伏清向来喜净,衣袍像现在这样被我拿来又是擦鼻涕又是擦眼泪的,定会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我心思百转,连接下来要说的道歉的话都来回打了好几次腹稿了。怪的是,他竟一反常态,脸上没有丝毫怒意,甚至称得上柔和。
伏清低下眼,似乎是想偷偷看我,却正好与我探究的目光对上,便又马上闪躲开来。
好半天,才有些扭扭捏捏地开口:“你方才说你第一次难过,也是为了我?”
我笑了笑,问道:“真君想听吗?”
伏清气结:“……你怎么总是明知故问!”
其实我只是为报方才的仇,却偏要在他面前强词夺理:“谁叫真君学不会坦率?你明明想听,那为何不愿直接说你想听?”
“我不想听!”伏清气得发抖,一把推开我,冷声道,“你永远都别说。”
“不行!”我奸计得逞,总算心满意足,回身紧紧抱住他,“真君,我现在想说了,我偏要说。”
伏清恨恨瞪我一眼,好似十分不情愿,身体却又诚实得很,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口是心非。
算了,也不想与他计较。
我指尖绕了几缕他的黑发把玩,轻声道:“其实以往在冠神族,我也没少遭过旁人的冷眼,早就无动于衷。但你那时这样说我,我只觉得难过。看到你留给我一个背影的时候,我就更难过了。”
“别人如何轻视我,我觉得都不重要。唯独你,我单单不希望你看不起我。”
“说得好听。”伏清冷哼,语气竟有些委屈,“宴席之上,你分明没有看过我。”
“不看你……”我叹了口气,“不是因为不想看,只是我不敢看。”
“当时你问我要真心,可我自身如一叶浮萍,不知该在何处安歇,遑论谈及真心二字。所以我不去看你,因为我自知不可奢求过多。”
伏清沉默片刻,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
现在……
我微微一怔,忽然笑出声来。
“真君,我果然太迟钝,竟然还会蠢到一直问你想要什么。其实你早就告诉过我,你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我的真心,对不对?”
“你……这次会给我?”
我笑着笑着,眼角竟渗出泪。好半天,才喃喃道:“我那时想给,但不能给,现在能给了,却已经不能算作是我的真心。”
“少箨,我听不懂。”
我握住他的手,沉默下来。
没有心,便不能去爱人,所以云杪将心送给了我。但是,如果怀着他的心,我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去爱伏清?
我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要还给云杪的债,也该就此有个了断。
伏清要的是真心,不是这世上随意一人的真心,是我的真心。
他要的是我的真心。
第69章 解连环·其一
153.
伏清久等不至我的下文,语气蓦地冰冷:“为何不说话?是哑巴了?你到底——”
我截过他的话头,柔声道:“你问我要真心,我怎么会舍得不给你?”
说着,略一沉吟,便知晓他这时候是开始患得患失。也怪我过去劣迹斑斑,平日里又做的不够好,才会害他胡思乱想,实在非我所愿。
探出指腹,轻柔摩挲过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我一定会给你,只是……”
“只是什么?”伏清态度稍有缓和。
我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要对他谈起往事,少不了要提及云杪。确实,将换心一事如实相告方为上策,我既已决定留在伏清身边,那对他就不该再有所隐瞒,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十分难以启齿。
他与雱辛不同。
他向来介怀我与云杪的关系,若是教他知道,我与云杪之间,有一根切不断也斩不尽的无形细线作为维系——
永结同心,并非儿戏。伏清本就怀疑我话中真假,此举无异于雪上加霜,只怕会把他往我身边推的更远。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与他心意相通。事已至此,我实在不想再生变故了。
想到这里,我还是选择缄口不言,转而道:“只是不是现在,但我发誓,这次不会让你等上太久的。真君,你愿意等我吗?”
这一席话说出口后,氛围霎时凝固。
他轻声道:“等你?”
话音落下,伏清已将手抽回,又把我从他身上推开。我觉出他抗拒的情绪,心里发慌,急急抬眼看去,他立在床边,面色难看至极。
攥着衣袖的指节隐隐泛白,似是极力克制,才没将我碎尸万段。
“不必了。”
“真君?”我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一时间惶恐难安,顾不上眼角的泪还凝着,起身就想抓住他的手。
他却对此无动于衷,甚至向后退去,教我抓了个空。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一次又一次地给你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自取其辱?”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半晌,又冷冷笑了声:“换做是别人,敢这样糟践我,我绝不会让他好过。可对上你,我已经忍让太多,忍让到——我都认不出来自己究竟是谁了。”
“先是为了留住你,就连你心里装着别人,我也甘愿退而求其次。再是被你弃之如敝屣,但你只要回头找我,我就又会无数次地试图说服自己。”
“再给你一次机会罢?”
“万一,这次你是真的回头呢?”
“到了现在,我竟会沦落到要来求你爱我的地步了?”他稍一低头,墨发便如瀑垂下,遮掩住大半面容,声音倦极。
“少箨,你真以为我非你不可?算了罢,你何必因为同情我,勉强自己留在我身边?”
“求来的真心,即便得到了,我也不稀罕。”
不是同情,怎么会是同情?又怎么会勉强?
我气恼,声音不免拔高些许:“我留在你身边,从来就不是因为同情。我有时确实过于迟钝,可我至少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同情。”
伏清仍是那样站着,眉目低垂,连一眼都不想再看我。
“我知道你介怀云杪。我对他……真的没有情爱之意。我只是觉得亏欠他良多,因而十分愧疚难安,所以那日想起他时,才会强迫自己对你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前尘往事……”我顿了顿,语气艰涩,“我不知该如何同你开口,但我是真的喜欢你。真心二字,也不需你废一言一行,更毋需苦苦相求,若是能给,我或许早就在千年前就双手奉上。”
“再信我一次,好吗?你忘记啦?我发过誓的。我宁愿死,也不会再背弃你第三次。”
眼眶微微发酸,透过泪看去,那道清隽人影被水汽氤氲得模糊了几分。
“真君?”
伏清仍是沉默。我却不死心,犹自一遍遍地唤他,希冀着能得到他的片刻注视。
他若是愿意看看我,便会明白,我的诚挚心意,早已和着方才还未落尽的泪,一同藏在了我的眼里。
“你看看我。”
不知过去多久,他身形微动,缓缓抬脸,发丝轻盈坠往两侧,露出一双极美的微挑凤眼,眸色浅又淡。
若是单拎出来看,旁人定会觉得,能生出这双眼睛的人,定是个铁石心肠、薄情寡义之辈。
我却觉得不然。
倘若他没有被责任与义务束缚,应当会是个温柔的人,断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真君……”
这次与我眼神对上后,他终于没有再匆匆避开,也没有再与往常一样,急着将表露无遗的情意尽数藏起,不让旁人发现任何端倪。
那双浅色眸子里常年覆着的薄薄一层浮冰,此时好像融化开来,荡出无数潋滟水光。
“昔年,父君与母后常与我说,我是下任东极主人,凡事应克己复礼、循规蹈矩,还要学会忍耐自身,不可情感外露。”
“我只当是耳旁风,听过就忘。他们想要我循规蹈矩,我便多犯几个东极禁令,他们想要我克己复礼,我就偏要不服礼教。”
“其实我并非天性顽劣,只是不喜被旁人左右,因而每次见他们不快意,我便快意。”
我不知伏清为何突然与我说起这些,可他难得对我敞开心扉,我自是每个字都不舍得落下。
“人各有志。我不愿被囚困于东极,不屑手握重权,更不想要这天赐的好机缘。”
“所有人都说错了,我不该如此,而该如何去做。”他沉默片刻,忽然一字一顿地道,“但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从伏清嘴里说出来的情话我也并非第一次听闻,然念及他眼下并未醉酒,而是神思清醒,这情话便比先前还要动听上百倍。
我问:“哪里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看着我,答得很坦率,甚至没有丝毫迟疑。
我喉咙一哽,本已酝酿好的情绪登时被抛到九天云霄之外,就连眼泪都一股脑憋了回去。果然伏清还是那个伏清,我是万万不该对他抱有太高的期望。
轻声叹气,正打算接过话,却听他又开了口。
“可这样看着我的人,只你一个。所以只要你开口,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想信。”
“明明我自小便不喜被人左右,也着实厌恶极了这等感受。不过倘若那人是你,被囚困于一方牢笼中,好像也并不是太难忍受。”
我听得入迷,只觉此时如坠云雾,快分不清今夕何夕。等回过神来,什么花言巧语早就忘了个精光,脑子简直一片空白,最后张了张嘴,只干巴巴地喊了声:“真君?”
他与我对望片刻,这才好像意识到方才说了什么,瓷白的面皮忽地晕开抹霞红,睫羽微颤了颤,眉心又紧紧蹙起。
“少箨,你也别太得意。我不会再跟你耗下一个千年。”
“好、好……”
方才我还嫌弃他跟木头似的开不出花,没成想,到了最后,却是我自己溃不成军,连句完整的话都快说不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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