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我冷道:“你我素未谋面,本就无旧可叙。若是你想叫我放了你……那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份念头。”
云杪将他关在此处,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身为外人,自然无权插手此事,也不欲淌这浑水一遭。
“既然不愿留,我也不会勉强于你。”他装模作样地又叹了口气,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只是走前,我尚有一事耿耿于怀。”
“何事?”
“云杪的心,用的可还合你心意?”
我如遭雷殛,僵住步伐,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的气息与云杪……实在太过相似。他的气息,我自是熟悉不过,而他的手段,也不会还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不会做无把握之事,既安心将我关押在此地,却不分拨守卫看管,就是因为这个阵法着实有其特殊之处。”
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到现在,却还是没直切入主题,忍不住催促道:“什么特殊之处?”
“非阵主真身至此,纵使你有通天之能,也绝无可能破阵而入。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云杪,却能在此地出入无阻。这意味着,此阵已将你视为主人,换而言之——”
接下来的话,不需他多提,我也已心知肚明。
换而言之,我与云杪共享真身。这也就意味着,若有朝一日兵剑相交,他伤不了我半分,我却能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置于死地。
他将仙家最忌讳、最不愿旁人知晓的弱点就这样暴露在我眼前……又是何苦?
沉默片刻,我低声道:“仅凭破阵这点,你就笃定他是将心换给了我?”
“能共享真身的物事,我思来想去,除却仙骨,也只有那颗七窍玲珑心。他当年能为骗来一截仙骨费尽心思,自然不会轻易将仙骨渡给你。”
仙骨是仙籍之本,就连初开灵识的小仙,也知此物不可随意赠人。一旦没了仙骨,就是残缺仙格,注定永世无缘仙途。
无缘仙途?想想都令人难以忍受。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甘愿忍受滔天痛楚,褪下仙骨,只为博意中人一笑罢?
若是真有,那人便定是个蠢到无可救药的疯子,举世罕见。云杪不傻,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我暗自庆幸。
幸好他不会这样做。
159.
那人轻声细语,似是百思不得其解:“平白无故地,他为何要将心赠给你?又为何要将真身……难道……”
无非就是因为前世惹下的孽债,辗转数千年之久,最后牵连到了今生的我头上。
我不想与他过多解释。不过萍水相逢,今日别后,也再无相见之日。说到底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还不需我劳心费力。
那人自顾自地说了半晌,竟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振奋的东西,喘息声越发急促。忽然,他掐着声唤道:“烛、罗?”
烛罗?
这两个字我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眼熟。因为无论是民间话本,还是杂闻佚录,皆有书写过此人的事迹,真可谓是劣迹斑斑、罪行无数。
他违逆天命,意图颠覆整个仙界,后召集妖界精锐无数,率兵攻上琳琅天阙,偏要与天帝崔嵬君争出个高下。
那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晓。
因为故事每每提笔写到这处,便戛然而止,徒留下耐人寻味的空白,惹得后人竞相猜测。
那妖王凭空现世,而后又凭空消失,从此渺无音讯。众人只道妖界就此覆灭,仅留少数余孽藏匿于暗处,夹着尾巴苟且偷生。
若不是从伏清口中得知,加上那日亲眼所见……我或许永远不会知晓烛罗是被押在了离火境,封于索魂钉下,日复一日,饱受毒火煎熬。
但这不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吗?
离火境隶属仙界,其中关押的都是妖物——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小妖尚且如此,烛罗便更为甚之。霍乱四方、叛离天道,落到这等下场,是他罪有应得,不值旁人同情。
我与他不同。
他注定遗臭万年,而我?我虽称不上流芳百世,但总归是身世清白。不曾滥杀过一人一兽,也不曾践踏过一花一植。
烛、罗?
如此恶贯满盈的两个字,断不容许被安在我头上。
160.
“我不是烛罗。”
真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却有些惶然,甚至微微发着颤,像是万分心虚,却硬要强作辩解。
心虚?有什么可心虚的?
自有灵识起,我便一直被唤作少箨。而这数千年来,我也一直以这个身份而活……
即便是前世又如何?他是他,我是我。他永远无法取代我,正如我无法取代他一样。
“我不是烛罗,我是少箨。”我深吸一口气,意图平定躁动不安的情绪,却是徒劳。
不安犹如潮水,翻涌不止,甚至有着愈演愈烈之势,要将我吞噬殆尽。
他低低笑了起来:“何必非要自欺欺人?你们二者紧紧相连、密不可分。你今日能站在琳琅天阙,不也是因了他的缘故?”
“扪心自问,若你不是烛罗,我那徒儿怎会对你青眼有加?若你不是烛罗,凭这残缺仙格,即便轮回转世三百次、三千次、三万次!你也注定无缘仙途。”
“你今日所得到的一切,皆是因为这两个字。”
“倘若我是你,我只会觉得庆幸,要多谢上天垂怜。因为你什么都不需做,就会有人将所有东西都捧到你眼前。”
……庆幸?
可笑,太可笑了。
迷茫、痛苦、绝望……
原来我今日所得到的一切,皆是因为烛罗这两个字?
若我不是烛罗,云杪不会对我百依百顺,最后为我放弃渡劫成神的机会。我便不会为此愧疚难安,还伤了伏清的心,让他从此患得患失。
若我不是烛罗,静姝便不会为了报复我,将阿笙择为棋子,最后致使她魂消身散,而我永生永世都再无机会弥补。
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所有人都在逼我,逼着我去承我不该承的情,逼着我去遭我不该遭的罪。
轮回转世,过了千载光阴,烛罗早已湮灭于无垠的长河之中,永不复存在。
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我?
161.
迷蒙中,有道声音自远方袭来,蛊惑般地不停低语着:“你虽已得到一切,但总归有一件事仍称不上圆满,对吗?”
“别人的心,到底不如自己的好用。”
“你不想寻回自己的心吗?亦或是想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这样的你,比起一条狗,都还要不如。”
闭嘴、闭嘴……闭嘴!!
周身涌上无形戾气,眼前只余猩红,我举目而望,仿佛置身于倾盆血雨之中。
血雨?又是血雨。
我似有所感地抬起手,素白手心很快便被脏污血迹染红染透,再不复无暇。默然看了一会,我觉出几分难过,更多的却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为什么总是要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害我心烦意乱。
想浑浑噩噩地过活,有错吗?
不想被卷入前世纠纷之中,有错吗?
我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平生所求,也不过是想长伴在伏清身侧,与他心意相通,平安顺遂地过好每一日。
可是——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迫我?
为什么从没有人顾及过我的感受?
我活该任人摆布吗?我活该受人驱使吗?
我目光渐冷,双手紧握成拳,内心动摇不已。便在此时,眼前似掠过伏清面容。
随后,有一个声音,如此说道——
“他叫昭华,是我的兄长。昭华二字,取自‘景候昭华,人祗允庆’,喻义为世间最美好之物。”
既是世间最美好之物,就不容有丝毫亵渎。
想到此,我神志竟清明几分。
但邪念一旦滋生,稍稍得风吹拂,便有如野草疯长,转瞬就扎根在我的血肉之中,再难根除。
细密雨点如有意识地凝聚成形,幻化出一个模糊五官的红色人影。
它自虚无中来,乘风而落,缓缓捧住我的脸,与我鼻尖相抵,轻呵出一口气,语气缱绻似情人低语,却令我有些不寒而栗。
“事已至此,为何还要继续忍耐?你我本为一体,何必苦苦压抑自己的妖性?顺应天性而活,岂不快哉?”
我连连后退,厉声道:“滚!谁与你是同类?谁与你是同类!”
可他形同虚无,即便我再如何反抗,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接近我,仿佛想藉此占据我的灵识与思想。
身形微晃,我险些站立不稳,只能扶着揽月枝强作支撑。凝神静气,试图与之负隅顽抗。然而耳边声音聒噪地响个不停,实在无法让我静下心来。
“苍阗信物,就在我那徒儿身上。”
“有了它,离火境便是畅通无阻。”
“等记起一切之后……”
“你还会这般维护我那好徒儿吗?”
“天助我也。到时,定会是……一场好戏?”
……
吵、好吵!好吵!!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我聚风在手,却循不见声音源头,只能凭着直觉,胡乱地推出一掌又一掌。终于,阵阵轰然倒塌声后,声响总算消散彻底,一切归于寂静。
“再多嘴,我杀了你。”
这声音是从我口中发出,却意外地低沉,像是刻意拿捏着语调,听起来十分不自然。
远处传来几声咳嗽,那人笑了笑,语气有些惋惜:“怎、怎么……不再重一些?这种程度,还、咳咳……还杀不了我。”
杀、杀他?
听到这个字,我才隐隐约约找回点意识,整个人如坠冰窟,四肢生寒、颤抖不已。
我身世干净清白,从不滥杀一人一兽,也不践踏一花一植,怎么能有杀人的念头?
忍耐二字,我向来做的很好。
在冠神族,日日受人冷眼嘲讽时,我就在忍。后来,为了能留在伏清身侧,即便他视我如草芥……即便终日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我也能忍。再后来,静姝设局,致使阿笙魂消身散,亦对我百般算计欺辱,我还能忍。
只要忍下去,我便还是少箨,我便还是能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站在伏清身侧。
……不错。
我绝不能被邪念蛊惑,将一切心血付诸流水,最后被|操|控着沦为一个只知杀人饮血的怪物。我什么都不求,仙途也可以不要,就算当个凡人也好。
上天可以听到我的祈求吗?哪怕只有这么一次。
第71章 解连环·其三
162.
后来那人还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也不敢再分神去听,踉跄着向前摸索了许久,才寻见一个阵法缺口。
因云杪真身的缘故,我得以在此地出入无阻,前脚迈出,再一抬眼,周围已与方才的颓败景象截然不同。
湛然竹海,绿影婆娑,一派生机盎然。
见到久违的明光,我只欲飞奔向前,将所有黑暗与不堪都抛于身后。
然每向前一步,步伐便沉重一分,到了最后,我实在太过疲惫,再也无力动弹,倚在一根挺拔翠竹边上,茫然出神。
我畏惧黑暗,奢求能与光明常伴,便是不愿永坠深渊。可如今光明距我只有一步之遥,为何我却觉得像是隔了万水千山。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永远抵达不了?
揽月枝与我灵识相通,不安地发出微弱嗡鸣,听见声响,我这才稍缓过神来,想伸手安抚它一下。
手方抬起,才发觉竟是止不住的战栗。
我垂下眼,脸上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半晌,才自嘲一笑。
其实我心知肚明,我的心志不如我所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戾气入体……已经并非第一次。
然而先前几次,都是来势微弱,如石击深潭,激不起丝毫涟漪。
自然而然地,我也就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令我胆颤心惊、后怕不已。那人不过只说了寥寥数言,我就险些失控,快要沦为邪念的俘虏,所幸清醒得及时,方才没有铸成大错。
这次是侥幸,但第二次、第三次呢?
我默然看着舒展开来的掌心。此时脱离了血雨的幻觉,掌心处正是洁白无瑕,寻不见丝毫血迹,一切好像还留有挽回的余地。
微风拂过,卷起一片嫩绿竹叶,自上而下,随风回旋,恰落在了我掌心,泛起轻微却不容忽视的战栗。
不知为何,我忽地想起‘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这几个字来。真是奇怪,分明是第一次念起,我却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在很多年前,我就已将这句话念了千遍万遍,直到它牢牢刻入我的血肉。
都说落箨成竹。倘若我生于普通人家,有一个温婉娴淑的娘亲,那她为我取这个名字,会不会便是盼着我……即便身如浮萍、渺小无依,也能坚守本心、永不动摇?
我五指收拢,将那片竹叶紧紧握住,试探着叫了一声:“娘亲?”
耳朵希冀着听到某些回应,心里却又清楚明白,我永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
沉默许久,我抬起头,目视前方,告诉自己——面前并非空无一人,那里正站着一名女子,是我素未谋面的娘亲。
我虽不知她的长相,但她见着了我,定会温柔地朝着我笑,或许还会说些寒暄话语。
譬如:“这些年来,箨儿过得好吗?娘亲虽然不能陪着你走一程,但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
想到这里,我觉得应当知足了,于是微微笑了笑,自问自答地道:“我一切都好,您不必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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