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夏油却从未考虑过后悔。从小到大他只在五条身上尝过五内俱焚的苦楚,因此丝毫不敢挪开目光,生怕这位神仙一眨眼就被风卷走了。
五条蹂躏着那堆无辜的煤炭,半晌没说话。一溜蜿蜒血迹淌过左眼,破坏了那张脸上角度绝妙的平衡,却为始终漠然的神色添上冷冽。
他下意识想开口反驳,说自己不需要别人搭救。被规则束缚、压制、局限的前十年让他学会反抗,久而久之,“顶嘴”这一毫无意义的举措便刻入本能,逮着机会就往外冲。
但这一次,伤人的话在喉咙里转悠了几圈,迟迟未能离开舌尖。
五条想起遮蔽天空的尘埃、幻想种轰然倒下的悲鸣与隔着砖瓦泥泞向他伸手的夏油。后脑的伤势令神智昏沉不清,他被摩托闷雷似的怒吼唤醒,在失重感中勉强睁开眼,正好看见黑发少年从车座上高高跃起,眼尾被惊怒烧灼出一抹惨红。
夏油仿佛在高声叫他,即便那声音堵塞在唇齿之间,嘶哑得几近耳语。
那一刻,隔着飞沙走石与响彻天地的哀鸣,五条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回应那双手,想抚平那人眉眼间沉淀的焦急,想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擅自离开——即便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誓言。
于是他顶着逐渐模糊的视野,很轻很轻、坚定而柔和地说:
“我在。”
“你说什么?”夏油皱眉,“别是这都要反驳吧。”
五条一惊,从纷乱粘稠的回忆中瞬间抽离,重新置身熔炉工厂。身旁的夏油正在缓慢活动肩关节,并明显倒抽了口凉气。
——原来自己险些把脑子里想的东西说了出来。
但此情此景,五条也确实没法再出言针对了。他终于放过了脚下那摊煤渣,挥起扫帚赶进角落,再生硬地接话:“确实是我的错,你千里迢迢跑来救我真是太感激了。”
怎么这人说啥话都硌得慌呢?
夏油很不满,但他这些年也算摸清了五条的脾气,对这人不管不顾上来就杠的性子司空见惯。此时他既然没有主动回击,大概是着实清楚自己理亏了。
“我没有怪你,”他耐心地说,“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只能接受既成事实——这是你常说的话,这次不也一样?换气期每月一次,地底下大把有门路的人,再等等,肯定能顺利回去。”
五条单脚踩着扫帚往上捋,似乎想把混进帚毛里的纤维抖出来。听见夏油的话,他有些不甘示弱地转了回来,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小声挤出一个“哦”字。
工厂门前的空地逐渐被工人们扫出一条路,细密冗杂的谈话声衬在黑压压的空气里,犹如一群放大数百倍后的黄斑蚊。所有人看似都在干活,实则一边应付检查一边聊天,混过几个小时都不见工头出来管。
身处其中,夏油和五条之间微妙的尴尬被某条循饲料而来的鱼迅速打破了。
“打扰一下,请问你们是新来的吗?”
一位褐发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
他身着工厂统一的亮橙色制服,柔软的中长发被红绳松松束起,露出一张周正清秀的脸。长相兼有东西方特征,想来是个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欧亚混血。
这人刚刚举着垃圾铲从人群另一端挤过来,似乎一早就想跟二人搭话,却苦于找不到时机。
夏油只迟疑了半秒,这人立刻紧张地攥紧铲子,慌慌张张补上:“我不不不是故意找茬!刚才看见你们在跟刘大姐头说话,有点好奇才……”
“没事没事,”夏油友好地笑笑,“你说的对。这家伙刚被派下来没多久,正好我也同路,合计合计干脆搭伙来了。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请前辈多多包涵。”
他有礼而亲切,音调和语气都很缓和。夏油狭长锋利的眉眼原本颇具攻击性,却被他此时技巧十足的笑容化解成温和与真挚,看得人赏心悦目。
年轻人放松下来,声音终于稳住了:“前辈当不起!只是你们刚才确实有点引人注意,我就想来看看……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助。”
他目光柔软,脸虽被脏污覆盖,依稀可见原本清秀的底子。夏油一边用收敛的目光观察他,一边慢慢感受背后五条指尖写下的笔画。
安、全。
夏油几不可见地舒了口气,保持着适度的热情:“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刚刚还在为往后的事发愁呢。如果前辈愿意帮忙,我们实在感激不尽。”
他稍作停顿,年轻人几乎马上开始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然可以!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尽管问,我……”
夏油失笑:“别急,我还没说完——前辈怎么称呼?”
“啊,”年轻人诧异,好像才意识到他们尚未互通姓名。“我是乔尼,乔尼·亚齐伯格。”
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瞳孔边缘透出点亮光,很抓人的颜色。
夏油:“那么,很高兴认识你,乔尼。我是夏油杰,这家伙——”五条从他肩上探出头,懒懒接话:“五条悟。”
“我们都来自五区。”夏油点点头。
乔尼把二人的名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几遍,放下垃圾铲,一脸期待。就差把“快问我”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吗?你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混?”说话的是五条,用他一贯拖长的尾音,带点微妙的讽刺意味。
夏油徉怒,瞥了他一眼,转而对乔尼抱歉地笑笑:“悟就是这个样子,前辈别见怪。不如,我们等到轮班再说?”
乔尼连忙点点头,似乎不太敢和五条目光接触,抄起铲子跑了。
望着他离去,夏油脸上亲切的笑容顷刻间剥落,像一幅没干透的油彩。
“悟,想不到这回居然没你出场的机会了。”他语调很沉,“这人……有点奇怪。”
五条悟还搭在夏油肩上,半眯着眼:“热情得很假……或者是不自然。要我说,他简直像个拉人入邪教的推销员。”
“倒也不必。”夏油轻轻把五条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他应该没撒谎,该做的事还是照样做。”
这几年他和五条时常单独在外,把五区大大小小所有驱动铠经销店都跑了一趟。由于刚入行,年纪又小,少不了装腔作势的交涉场合。初时还有些猝不及防,后来他们便慢慢琢磨出一个传统却有效的社交方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夏油,作为五条钦点的“笑面虎”,一向是扮好好先生的那位;而五条则颇为自豪地用他那张脸与浑然天成的冷淡气场饰演坏人,甚至有“骂哭掌柜”的光荣战绩。
这招屡试不爽,在二人日益精进的配合下战遍五区全无败绩。但这个乔尼——也不知是太天然还是太高明,居然没试出多少深浅。
但正如夏油判断,当下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尽可能收集情报。他们之前引起大动静便有“钓鱼”的意思——会因此来关注二人的多半能加以利用,投其所好蹭个好兄弟的位置应当不难。
在自保无虞的前提下,他们大概能借此打入大空洞的某条关系网,再一步步摸到那些“手里有门道”的人。为此,即便这个突破口并非真心实意也没问题:反正他们也不是真来这里结拜兄弟的,只要保住性命,是谁、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这是夏油的计划,也是五条盖章过的“没问题”。他们自知这条路大概不容易,但两位少年天才从未被任何艰难险阻绊住脚步,因此不惧危机,只管一往无前。
过了不知多久,大空洞中心传来悠扬起伏的钟声,乍一听还挺像模像样。那声音响亮悦耳,轻描淡写地穿过工厂,似乎瞬间抽走了所有工人的脊梁骨,让他们长吁短叹着委顿在地。
紧邻熔炉工厂,即便大半时间都在歇息,久经劳作也会令人汗流浃背。夏油身上的伤被汗液一湿,顿时反人类地刺痛起来。
“换班啦!”五条在一旁叫,用手背再一次抹去前额淌下的血。他转过头,顶着满脸惊悚的血痕对夏油说:“听得出是几点吗?”
只顾着忍痛根本没法分心的夏油:“不知道。”
五条就笑开了,似乎乐于看他吃瘪。“下午六点,看来我们掉下来后至少过了十二小时。”
这人逆天的计算能力早就惊艳不到夏油了。
他没好气地扶着墙壁直起身,背上衣服被汗水浸湿,几乎完全粘腻在伤口上,随每次呼吸针扎似的痛。他控制自己不叫出声,咬紧牙关,伸手搭上五条的肩。
十七岁的五条比他略高一点,虽瘦得像竹竿但骨架很大,宽肩窄腰正适合当拐杖。
“忍着点,”夏油缓缓施力,温热的气息拂在五条耳根上,“把大鱼钓起来再撒手。”
工头在广播里没好气地宣布换班,清洁工们一拥而散。穿过人群,乔尼·亚齐伯格朝他们兴高采烈地跑来,陆续亮起的投光灯把年轻人照得熠熠发光。
夏油适时露出笑容:“乔尼,有劳了。”
第十四章 Chapter 14
乔尼告诉他们,二号熔炉给外围员工的薪资很低,但胜在包揽食宿。由于黑市搬迁,原本处在该片区的娱乐产业多数都迁移到了反方向的十三号熔炉,导致在这里工作的人也日渐稀少。
“所以总会有空置的房间。”乔尼走在铁灰色的宿舍楼道上,“基本住不满,我来这里两个月,左右空房压根没人动过。”
集中宿舍离工厂不远,灰扑扑的外墙垒起六层高,承载了上百间房。隔音意料之中的差,每踏上一层,都能毫不费力地听见十几二十个门板后面嘈杂的响动。其中有人在功放收音机,不知哪国的戏曲咿咿呀呀婉转唱着,尖细柔媚的声音直冲天灵盖。
某些走廊隐隐散发出熟食的香味,乔尼解释说是部分工人从饭堂买食材回宿舍做饭,但过去已有不下数十人因电路板故障引发火灾。
五条就问,那你又是怎么处理的?
乔尼腼腆地抓抓头发,说:“我认识一个懂点驱动铠的朋友,他说便携炉火方便安全,我就一直用着了。今天正好提前煮了饭,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来蹭两口吧。”
话毕,他们登上六楼,拐进最偏僻的房间。乔尼指着620说他住那间,再踮起脚试图从619的门廊上方摸钥匙。
“他们一般都会放在……这里的。”他蹦了好几下都没能够到,脸上红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闷头还要再试。
夏油瞟了五条一眼,后者“啧”一声,上前伸长手臂轻轻松松摸到门框,随便捞了几把,钥匙就落到手心了。
“直接开门是吗?”他问。乔尼缩回手,连连点头,脸更红了。
门锁旋开,露出一间不到十一平的宿舍。一张床、配套的桌椅、一个半人高的柜子——标标准准,分毫不多。
“那你们先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看。”乔尼整了整凌乱的发尾,准备掩上门。夏油叫住他:“这里有急救箱吗?或者任何治疗外伤的药品?”
顶着乔尼瞬间担心起来的目光,他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这不是第一天嘛,我们在路上被车蹭了下,受了点小伤。”
乔尼立刻应道:“没问题,我现在就去拿!”说罢,急匆匆地离开了。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夏油往前走,食指在床上拂了拂,蹭下厚厚一捧灰。
“但愿你别在这个关口犯洁癖。”说完,他几乎脱力地倚靠着床板滑落在地,前额渗出一层冷汗。那股贯穿脊椎骨、铁杆般支撑起身体的精神气瞬间散了,强装给外人看的镇定自若崩塌瓦解,裸露出底下虚脱脆弱的人。
五条在一旁站着,默默看他。夏油不确定他是否咬了咬牙,这位爷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表情臭得活像谁欠了他十个亿。
说来也怪,五条看着弱不禁风,身体素质却健全得令人发指:旁人一道割伤得将养个把星期,他两天不到就能好得七七八八。这次被幻想种抓走的是他,分明理应伤得更重,跟夏油对比起来却简直像个没事人。
“这里有些常备药!”房门被乔尼风风火火地推开,“是503硝子小姐给的。你们没事……”
话没说完,五条反应极快地起身往夏油面前一挡,脸上沉寂的冷意还没散干净。乔尼未出口的感叹词彻底噎住,眨眨眼,有点无措。
惯于打圆场的夏油正要费力说话,五条把他遮了个严实,清清嗓子,重新挂起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脸:“杰还在问你什么时候来呢——谢啦,也顺带谢过那位硝子小姐!”
乔尼:“……不,不客气。那个,你们要是饿了,就来我那边吃点饭填填肚子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捧着医药箱的手指微微蜷缩,五条瞄了眼夏油,视线轻轻停在他的侧颈——那里攀着细长一道口子,血痕还没干透。
“我去吧,”他眉眼弯弯,笑意不达眼底:“杰就留在这儿等好了。”
房门合上,夏油缓缓呼出一口气,掀开医药箱给自己消毒包扎。极其传统的碘伏、棉签和绷带——这些东西在地表世界早已被更高效的创生喷雾取代,想不到大空洞里的工人们还在沿用。好歹消杀的功效还在,夏油眼也不眨地往伤口上涂碘伏,痛得狠了就咬紧牙,防止自己误伤舌头。
背后的伤暂且处理不了,他忍着一阵阵钝痛起身,从被褥上撕下一小块布料,慢慢挪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洗净、打湿,再回屋轻轻擦拭落满尘埃的器具。
所幸只是落灰,反复清理几遍后起码能入眼了。
至少得把床弄干净点,夏油想。悟本来就浅眠,今晚别又睡不着觉了。
不久,五条带着盛满饭菜的便当盒回来了。简单的一荤一素,却因菜色搭配而不显单调;食物边缘缀着晶莹水汽,热雾氤氲,仅靠卖相都能熏出食欲。
——看来乔尼是个挺会过日子的人,烹饪手艺不说一流,也绝对称得上美味。
“你道过谢没?”吃完饭,夏油放下筷子,打算洗净后还给人家。“不管是不是真好心,我们的确受了别人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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