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五条慢条斯理地抬眼,往夏油身上一靠,打了个哈欠。
“你说第一句话我就听出来了。明明想方设法沾上‘肮脏’的五区约尔郡口音,却不肯舍弃高贵的发音习惯么?本来想着给彼此留点面子,但你吓到……”他顿了顿,飞快地瞥了眼夏油,又在后者察觉前移开目光,嘟囔着把这句话的主语糊弄过去:“吓到……了,所以我也没必要装什么好好先生。”
隔着跃动起伏的火焰,安德烈平复心情,掩着嘴低低笑起来。
“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他扶着乔尼的肩膀笑得浑身颤抖,绿眼睛光芒逼人,“恕我冒昧,你的名字是?竞技场那位小妹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我,只能‘麻烦’你亲口说一遍了。”
五条重新戴上墨镜,沉沉地凝视安德烈,似乎在将他放在天平上丈量,与另一端的某样事物对比。
“……”踌躇片刻,他开口:“五条悟。”
安德烈似乎一惊,眸色渐深,化为难以言喻的莫测笑意。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轻声说,“五条——五条悟,请多关照。”
五条敷衍地点点头:“行了行了,我可不想搅进反叛军的蠢事里,关照大可不必。”
“那可未必,你们应该想出去吧?”
“你要我们欠你人情?”
安德烈拍拍乔尼,侧身耳语几句。后者郑重地点点头,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放心,只是想交个朋友,没有拉你们入伙的意思。”安德烈熄灭篝火,“我可以为你们介绍一位靠谱的中间人,他能告诉你们出去的办法,还可以争取到更好的工作环境——三号熔炉简直耽误才华,你不这么认为吗?”
最后一抹余烬缓缓燃尽,五条的轮廓隐没在黑暗中。
“没问题。”说话的是夏油。“如果代价是人际来往,我们接受。”
五条扭头看他,夏油却并未回视。他隔着黑暗凝视安德烈,黑发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安德烈拍拍裤腿上的灰尘:“成交。明天乔尼就会带中间人来,往后还请二位多多联络。”话毕,他挑眉,故作神秘地补充道:“无论地上地下。”
他起身离开,走到乔尼身边。
五条往夏油肩上一趴,正要开口问“你怎么就答应了”,头顶突然传来咔嚓几声响。接着,舞台骤然一亮,聚光灯从上而下开了两排,全部聚焦在舞台中央。
四周哗然,人群大多立刻肃静下来,似乎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十分熟悉。他们不再闲谈,眼神专注而欣喜,似乎还隐隐含着几分虔诚。
静默中,灯光下缓缓步出一个黑裙白帽的身影。
她头戴洁白头巾,长发散披在肩,深褐色眼眸下方生着一粒泪痣。身着以黑色为主调的修女服,女子一手捧着经书,一手轻握悬挂于胸前的银色十字架,神色内敛。
“主与我们同在。”她对着麦架开口,声音清脆婉转,“愿圣火永恒,初心不灭。”
人群齐声轻诵:“与修女一同见证,阿门。”
以修女为首,人们开始了长达五分钟的祷告。在篝火与篝火的夹缝中,神明在简陋阴暗处短暂降临,保佑反叛军与照亮人类文明的圣火并肩同行。
实在讽刺,却又庄重得令人不忍指摘。
祷告结束后,一箱箱物资从舞台后方的房间搬出,由安德烈、乔尼和其他几名核心成员井然有序地分发给集会人员。移动的人流中,五条还在远远眺望那位修女,眉头紧蹙。
“炬火会的修女?”他喃喃自语,“他们倒是喜欢四处乱窜,兴致使然帮一把反叛军也不是什么奇事……”
接过物资的年轻人大多神采飞扬,捧着东西陆续离开。夏油在原地站了会儿,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身就走。五条迅速从沉思中抽离,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杰,你走这么快干嘛?对了我还没问呢,刚才乌格列维登提的要求可没有强制约束力,你为什么直接答应了?”他一蹦一跳地逮着夏油问,声音直冲脑门。
别再说了。
别再叫他“乌格列维登”,别再用无所不知的口吻说话。
夏油停住,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攥紧的双手有些抖。
他听着悟神采飞扬地谈一区、谈上议院、轻而易举指出安德烈的真实身份,话里话外对那个高贵奢华的地方了如指掌;他听着悟用优雅流利的“贵族”腔调与安德烈交谈,神色中的不屑与厌倦格外鲜活;一切的一切都在向自己揭开那层蒙在五条悟身世上的纱幕。
仅仅冰山一角,夏油却在其中窥见到一个触不可及、遥远而荒芜的世界。五条悟属于那里,而他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
——五条就像风筝,轻轻一松手,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篝火逐渐熄灭,负一层的大礼堂重新被黑暗笼罩。
方才悟给予他的温度已经彻底消失了。浪潮席卷而来,就要将他吞没。
“悟,你会离开吗?”
他想加上“我”,他想问悟会不会离开他。但当他迫切寻找自己的锚时,无谓的自尊却阻拦住那个示弱的主语,不愿让自己过于狼狈。
五条完全不知道他在搞哪一出。“突然说这个?你还没回答呢,刚才……”
“你会离开吗?”
夏油咬着牙重复。他站在暗处,喉咙里逐渐泛起一丝铁锈味。如果悟说“会”,如果他转身就走——恶毒的猜测灼烧着肋骨,心尖上像被谁掐了一把,麻木得几乎毫无知觉。
或许是被他的眼神震住,又或许感知到他身上那股行将支离破碎的固执;五条挠挠头,取下墨镜,与夏油四目相对。
“三年前我不就发过誓了嘛。”他说,语调轻快,“在那个港口,你说我们是‘朋友’。我认为你的理想很有趣,决定跟你一起走走看——不是这么说好了吗?我这个人不擅长誓言,许下承诺就一定会兑现,所以只要你需要,我是说,只要你认为自己还没抵达目标,我就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虽然不知道你发什么神经啦,总之我哪里也不会去的。明白?”
明白。
你说你不会走。
那双眼中的天空与海洋迎面扑来,将他拥入怀中。他身陷囹圄,无法挣脱、也不愿挣脱。脚下的万丈悬崖瞬间被泥土填满、风雨飘摇的小舟重新靠岸、那柄坚实的锚将他与现实相连,永不松脱。
当他沉溺其中时,当他安然入睡时,当他在无数个日落中凝视五条时。
我完了,夏油想。
脑海中有什么在轰隆作响,他恍然大悟,又苦涩不堪。
“放飞云雀的吟游诗人枯站花园,双眸含泪。他拨弄竖琴,轻轻唱道:”
“‘原来我早就爱上他了。’”
——《里尔耶诗集·第十九卷 》
*:一区亨德口音。
第十九章 Chapter 19
逼仄昏暗的勤务室里,王老二瘫在椅背上,慢慢啜饮前天剩下的茶水。他脚边散落着横七竖八的档案袋和报纸,面前的书桌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那信还没拆,蜡封是只展翅的荆棘鸟,正红色醇厚滚烫,几乎要燃烧起来。
“咳,这帮贵族老爷们,咋找人找到这儿来了?”王老二看也没看,嘟囔着把信撂到旁边。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硬烟,掂起烟头晃了晃,发现还没受潮,便凑到打火机旁边“咔擦”点上了。
享受地让尼古丁充盈气管,老头缩在宽大的实木椅子上吞云吐雾,好不痛快。
突然,门铃响了。
“有客人来啦!”平板刺耳的提示音在勤务室内回荡,“有客人来啦!”
王老二一脚踩进人字拖里,趿拉着走到门口,慢吞吞地拉开门。
“王伯!您刚回来吗?”
门外的褐发青年提着个纸袋,嘴角耷拉,歉疚道:“安需要帮忙,恐怕得劳烦您再出去跑一趟了。”
王老二夹着烟吐了口气,乔尼赶紧伸手捂住眼睛,在烟雾中无可奈何地咳了几声。
“行吧,那小子差使人就没停过。”王老二把烟掐了,套上椅背上的皮袄夹克。“去哪儿?”
“二号熔炉——有几位朋友想认识认识。”
跨越大半个城区,乔尼开着王老二那辆即将报废的破吉普抵达第二工厂,在生活区门口停下。
这天与往常别无二致,路灯明明灭灭,工厂漆黑高耸的烟囱直冲穹顶,融入头顶上方交织笼罩的黑暗中。偏僻工厂的宿舍区有一个小院,里面林林总总堆着废弃的建筑材料,大多锈迹斑斑,表面爬满红褐色的脏污。
王老二踏进大门,远远看见两个年轻人坐在一截排气管上交谈。他们大约是在那堆废料里发现了什么,神情专注,聊得颇为投入。
自认老眼昏花的王老二眯起眼,看见银发那位手里拿着枚硬币大小的芯片,口中滔滔不绝,似乎被这东西刺激得灵感迸发。他对面的黑发少年静静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同伴脸上,黑眼睛里丝丝缕缕的笑意几欲决堤,像风轻吻一片落叶。
老人家看了半天,总觉得越看越眼熟。
思考间,他们已经来到那片院场,脚步踏碎静谧的气氛。夏油几乎立刻收回视线,警戒地抬起头。沉着与圆滑从眼底蔓延而出,在笑意表面熔铸成一副面具,浇灭了翻涌燃烧的暗潮。
“这位是大空洞最可靠的中间人之一,王老二。”乔尼快步上前,笑盈盈地向二人介绍:“叫他王伯就行。”
夏油拽着五条站起来,礼貌问好:“请多关照,王伯。”
话音刚落,三个人皆是一愣。
“码头的看门大爷!”
“整天溜进来写作业的小鬼!”
他们指着对方,目瞪口呆。
乔尼不明所以,还没问出口,这三个人同时泄了气似的大笑出声。
“没想到,真没想到。”王老二笑得直抹眼泪,“我还说谁会这么冒失跑到大空洞来呢,居然是你们——也就只有你们能干得出来了!”
夏油也轻松地笑了:“我们也没想到居然会遇见您;况且这可不是无缘无故,责任还得怪到幻想种头上去。您看,到这儿来耽误学习不说,还得想方设法回去不是?”
“放心,我既然来了,肯定能给你们拾掇拾掇带出去。不过这时间嘛……”王老二抚着下巴沉吟,对紧张起来的夏油摆摆手,解释道:“最稳妥的路线没那么快准备好,估计得过个小半年了。咱们这些老油条平常出去的暗道快是快,安全系数实在太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逮。”
“没事,半年我们还是等得起的。”夏油舒了口气,侧过头问五条:“你怎么说?”
“附议。”五条耸肩,“这里还挺有意思,你忘记刚才发现什么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芯片,面上掠过一丝惊喜。
乔尼在旁边站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你们认识?太巧了,我还想说……”
王老二夹着根烟往他面前一晃,语气怪高兴的:“可不嘛,这俩小崽子往浅了说都算是我看着大的,脑子好使归好使,就是一天到晚往不该去的地方钻,没少闯祸。”
“您这可就埋汰了。”夏油无奈,“不就是闲不住嘛,以前多有叨扰,还没谢过王伯不跟咱们计较。”
“区区两个不讲规矩的小屁孩?怕啥,你当我是十好良民不成?以前我老王的国家讲究‘相遇即缘分’,能在这底下见到你俩实属运气好,我自个儿高兴了,自然多帮几手嘛!”
他们短暂地叙了会儿旧,气氛难得轻松。五条时不时插上几句嘴,大多时候都隔着墨镜打量王老二和乔尼,神色介于冷漠与平淡之间。
只有在夏油说话时,他会稍微收敛那份淡薄却刻骨的厌倦感,流露出几分灵动鲜活。
王老二认为既然还要在这里待上个把月,不如换个环境更好的地方生活。他告诉夏油自己刚好知道一份不错的工作,就在十三号熔炉附近,如果他们能把握住机会,或许可以在大空洞最繁华的区域找到容身之所。
“反正总不会有比这儿更差的了,试试也无妨。”夏油果断地答应了。他总归对自己和五条有信心,若论及需要动脑子的活,恐怕没什么能难倒他们。
王老二见他们态度坚决,当即决定动身。他招呼少年们上车,乔尼自告奋勇要当司机,一行人遂扬长而去,将二号熔炉与尾气一齐抛在身后。
一路上引擎破风箱似的响个没完,王老二不得不抬高声音跟他们说话。
“你们居然还在竞技馆找了份工?”他诧异,“厉害啊,那地方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安跟我说了!”乔尼好不容易发现一个自己知道的话题,兴高采烈地接道:“他说夏油和五条都非常很能打,三两下就把木桩撂倒了。”
五条无动于衷,食指把墨镜转成了个风扇。夏油一边分神看着他、以免那副精密的目镜摔地上蹭花了;一边应对前座两人的谈话:“无非是耍些小聪明而已,没那么夸张。倒是乔尼,为什么你会想到组织反抗军?”
他问得平平淡淡,就像在询问别人“吃早饭了没”。
果不其然,乔尼只花了几分钟组织语言,立刻毫不避讳地回答:“有人需要我们,我们就出现了。安正好有这个想法,他说如果能为大家找到前进的动力和目标,就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伟大的事情——他从来都是对的,所以我支持他。”
王老二摇下车窗,探出去抽了口烟。他皱着眉,似乎不太愿听他们谈论这个话题。
“你们对抗的……是什么?”夏油继续问,“我没有质疑的意思,只是好奇。”
14/71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