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打量着铭牌上一个怪模怪样的“陈”字,说:“你还买得起房?”
或许是心情太好,老陈没跟他计较:“去你的,老子好歹也在这儿工作了三十来年,连个房子都不能有?”
五条还要说,夏油连忙咳嗽几声,盖过他即将出口的话。“那就多谢陈师傅了,今后还请多关照。”
老陈从腰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在那把芭蕉树似的钥匙堆里摸来摸去,总算摘出一把递给夏油。“拿好了,往后你们就白天来厂子报到,房租从薪水里扣,按月结算。”
相当划算的提议。锻造厂是份颇具技术含量的工作,离竞技馆也近,用不了半小时就能来回跑一趟。王老二既然答应带他们出去,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经费了——必定不便宜,但好在还有小半年以供准备。
夏油接过钥匙,再次道谢,便拉着五条进屋了。
一层是乱七八糟的起居室,端看摆设就知道家主人是个脾气火爆的老大爷:明明杂物堆得连柜子都放不下了,沙发跟前的茶几却整洁出尘,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静置其上,茶壶表面没有丁点划痕。
循楼梯上到二层,果真是个“放东西”的地儿。老陈似乎把一整个微缩的锻造厂都移到了这里,所有工序所需的器械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专门的负压隔间以存放驱动液。
“这人不得了。”夏油感叹,“居然把生产线都原封不动地搬来了,还有闲情逸致喝茶遛鸟?”
五条敲敲某条支棱着的管子,指节蹭下薄薄一层灰:“哪里话,他明明好久没动过这里的东西了,简直浪费生命。”
“你感兴趣?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吝啬于借我们一用,改天问问好了。”
再次踏上楼梯,天花板陡然变窄,几乎擦着五条的发尾而过。他不得不“卑躬屈膝”,像只长手长脚的寄居蟹。
用钥匙打开木门,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骤然亮堂。
正对面是横跨半面墙的窗子,木制棱角外正好杵着个路灯,光线不偏不倚全部涌进室内,得用窗帘遮上才不显刺眼。虽说名义上是个阁楼,里头空间却不小,睡床橱柜书桌椅子五脏俱全,还辟了个小小的淋浴间。
上一任主人貌似离开不久,屋内用具整洁干净,却不见如二楼般落灰。
“居然还有便携工具箱?”五条惊喜地从墙角拎出个箱子,蹦跶到桌旁拉开椅子,将工具一样样摆上桌。他从兜里掏出那枚把玩了一路的芯片,作势要拆,还不忘转头叫夏油:“快来,这回一定有大发现!”
夏油不想理他,夏油只想睡觉。
“你不觉得累是你厉害。”他把外套一脱,蹬掉鞋,直挺挺往床上倒,“但我累得要死,睡醒再说。”
五条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咕着“麻烦”往回转。似乎嫌椅子太窄,他屈起两条腿踩在横栏上,脊背微弓,衣领被往下拽了几厘米,露出一小截苍白的后颈。
在那对振翅欲飞的蝴蝶骨间,夏油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个数字。
漆黑、工整、棱角坚硬,深深烙在五条如雪峰般光洁的背部,将山脊拦腰斩断。它像道盘亘狰狞的伤疤,却微妙地为五条添上几分神圣感——亦如背负铁十字的圣主,鲜血淌了一路,黑土与白垩在祂脚下创生,蔓延成永不封冻的河流。
“86”,那是夏油早已熟悉的数字。三年前他偶然看到了五条的价值,并对此毫不意外:悟本就该来自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沐浴颂歌与鲜花长大。
但当他躺在阁楼柔软的床榻上昏昏欲睡时,那个数字似乎开始蠕动、融化;墨黑色剧烈扭曲,仿佛有什么挣扎着欲破茧而出——仿佛8与6组成的表象即将剥落、崩塌。
而睡意排山倒海,夏油再支撑不住,沉沉入眠。
一觉醒来,空气中隐隐飘出饭菜的香味。谈话声被门板过滤得朦胧模糊,只大概听得出是在争执。
夏油慢慢爬起来,披上衣服下了楼。
老陈和五条坐在餐桌前,正在为“纳米材料在驱动铠应用领域的可行性”吵得不可开交。桌上是简单的三菜一汤,比之夏油的手艺差上许多,但也不妨香气四溢。
只可惜好端端坐着的两个人偏要争个你死我活,谁都没动筷子。
还有点迷糊的夏油在空位坐下,头也不抬,自顾自夹菜吃了起来。
论争吵,五条的功力无人能及——你永远无法吵赢一个不会生气的人。他只会一语中地说风凉话,用淡定到嘲讽的表情斜斜看人,令坐对面的恨不能冲他线条优美的鼻梁来上一拳。
因此,老陈单方面的抗争最终以失败告终。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驳不倒五条,这银发小子就像个不倒翁,乐呵呵往后一仰,别人的满腔怒火就落空了,还空得无迹可寻。
“菜要凉了。”
捧着碗的夏油如是说。
轻飘飘一句话,五条撇撇嘴,总想着再说点什么。夏油逮着机会夹起菜往他嘴里一塞,物理层面上堵死了这家伙的伶牙俐齿,以免把老陈气到冒烟。
晚饭后,五条迫不及待地拽着夏油回到阁楼,展示自己奋战了一下午的成果。
“跟我们猜的一样,”他说,“这枚芯片里的识别程序……连底部框架都是倒序的。逻辑链反了,基层代码反了,运算结果却和常规版本没多大区别。”
书桌上摊着拆分开的旧芯片,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夏油小心地绕开零件,探头一看:那东西四壁厚实、线路杂冗,密密麻麻的代码在屏幕上滚动——居然是台计算机!
“你这……”夏油瞬间不知该为哪件事震惊了,“从哪儿弄来的?”
“啊,你说这台老东西?在楼下放着呢,反正老陈没用,我就借走喽。没想到还真能开机,慢是慢了点,跑个检测程序还算可行。”
五条丝毫没有自己在暴殄天物的意识,大剌剌往机箱上来了一巴掌:“别管这玩意了,我直接说结论:如果大空洞真的在量产这样的芯片,说明逆向逻辑可行性很高。”
“你还记得伯父说过的‘二元理论’吗?虽然地表使用的、甚至我们自己的生物芯片都与之相悖,最终植入系统的功用却所差无几。迄今为止所有试图仿造芯片的厂家都失败了,他们的产物没法通过‘瓦尔登湖’的审核,在最表层就被防火墙拦截,但我敢打赌——这些芯片的底端逻辑一定是‘覆盖原有信息’而非‘创造新信息’;因为现有技术不支持他们再进一步。但是……”
讲到这儿,五条的语速逐渐变快,话尾高高扬起,眼中光芒越来越盛。
夏油被那光芒所摄,几乎下意识道:“如果逆向架构被论证为可行,二者的结合体或许能实现跨世代的技术突破——”
他完全不困了,这个猜想疯狂到足以烧尽理智,让所有醉心学术的人举杯狂欢。
“——我们就能推演出‘瓦尔登湖’的源代码。”
后半句话轻如鸿毛,似乎当事人都不敢置信。
五条却笑了。他在夏油眼中看到同样兴奋的自己,熠熠生辉如旭日东升。
“得到源代码,”他也放轻声音,像诱使亚当的巨蟒:“就掌控了铁城墙的神经中枢。”
一个荒诞不羁、离谱到天际的妄想,称得上白日做梦,夏油却能清楚听见自己轰然炸响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随五条眼中的潮汐一齐起落,犹如撞锤触动扳机,种火掠电光而过。
他深深吸气,肩膀向后耸,显出几分紧绷。
“现阶段还只是理论中的理论,没多大把握。如果逆向芯片只在大空洞流通,这里或许会有知情更深的匠人;与此同时,一旦我们离开,所有资源与途径都将被彻底切断。”
阁楼静得针落有声,台灯照亮一角,黄澄澄的光晕落在桌上。那枚被开膛破肚的芯片横躺其中,计算机发出微弱的荧光,时不时闪几下屏,代码短暂卡顿,很快又照常流淌。
五条眨眨眼,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仿佛林间盘桓不去的雾。浓雾背后是燎燎火光,燃烧着少年人不顾一切的意气与冲劲。
“那又如何?”他轻声说,“只要我们在离开前找到答案,一切自当迎刃而解。”
“旁人不行,我们可以——只有我们可以。”
夏油看着他,许久,慢慢笑了。
“对,你和我。”
这三个字似乎在舌尖酝酿许久,久到它们散发出醇厚的葡香。
“这世上没有我们做不到的事。”
第二十二章 Chapter 22
“找安?”乔尼叼着半片面包,含糊道:“等会儿,让我看看。”
逼仄的杂货铺里时不时传来电箱运作的嗡鸣,光盘碟片堆了两面墙,剩下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朝南的墙角挂了台电视,液晶显示屏从左上角裂开,画面隔几秒闪一次雪花,蜘蛛网横卧顶沿,织成白花花一团。
扬声器里播放着不知名的女高音咏叹调,共鸣饱满音色圆润,端得是一副好嗓子,却与周围景致极其不搭调。简直像在下水道里品尝鹅肝红酒——割裂感过于强烈,想想都令人莞尔。
五条没事人似的坐在几沓杂志上,两条腿随便一摆就占据了大半条过道。他托腮看夏油和乔尼交谈,目光围着某人的黑发打转。
“麻烦你了。”夏油说,“实在找他有事。”
过了约莫五分钟,乔尼转身出来,那片面包已经咽下去了。
“赶时间的话,恐怕得等到下周集会了。”他翻看着手中的记录簿,顺着栏目一行行往下读,“平常找安还容易点,这段时间他正好在外头忙,只有每周固定的集会能见到面。”
外头忙?怕不是忙于来往地表与大空洞吧,五条嗤之以鼻。
咏叹调渐进高峰,夏油在一连串爆发式的高音中吊着嗓子说:“那我们就下次集会再去见他,多谢帮忙。”
“没关系,反正我也有点事……对了,方便问一下你们要找他做什么吗?”
“在我的周围,死亡和绝望的烈火包围我!”*花腔女高音炫技般洒落音符,饱满清亮的共鸣被播放器累得粗粝刺耳,犹如夸夸其谈的乌鸦。
夏油下意识缩了缩脑袋,以免被声浪震破鼓膜:“想做点实验,问问他能不能帮忙搞到器材。”
“安?肯定没问题,他顶多会让你们自己准备好经费,其他条件保证满足。”乔尼想也不想地肯定了,“集会定在周五了,到时候见吧……”
最后两个字被骤然咆哮的“听着,复仇之神!听一个母亲的誓言!”吞没,夏油连忙拽起五条夺门而逃,留乔尼自个儿跳着脚去够播放器的开关。
这一周,他们过着白天到铁匠铺帮忙、晚上去竞技馆赚外快的生活,规律到比在地表时更加充实。老陈是个兼具技术与阅历的工匠,总能一阵见血指出二人在实操上的小毛病,并教授他们老一辈人摸索几十年得出的经验之道。
五条姑且不论,夏油自认受益良多。曾经流于表面的理论被一锤锤敲进肌肉,实操极大程度巩固了他的知识,更为其锦上添花。
至于竞技馆——低级区总归是轻松的,何况夏油和五条默契得无人能及,几乎横扫赛区无敌手。他们充其量活动活动筋骨,就能躺着等银行卡上多出一笔可观的入账。当然,这些钱最终都得用在自己身上:要么存起来当王老二的中介费,要么攒着给芯片做实验。
下一个周五到来时,源代码的基础架设已经完成。五条大致写了几行框架,跑检索也暂时没发现问题,只等与安德烈协商后续供给,就能正式开始实验。所幸这东西不比驱动铠,精细度虽高,对实际场地的需求却相当亲民:只要设备够好、条件充分,谁都能捣鼓出来。
于是,他们再次踏上了前往荒原的路。
地下礼堂依旧坐满了人,篝火丛丛点亮黑暗,露出年轻人们生机盎然的脸庞。
舞台开着两盏聚光灯,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照亮了金发碧眼的演讲者。安德烈面带笑意地侃侃而谈,举手投足既不令人感到压迫,又自带几分精致优雅的贵气,恰到好处地装点了那双绿眼睛中坚如磐石的信念。
夏油摸着边悄悄坐下,正好听见安德烈说到“下个月的行动”。他立刻有些坐立难安,一方面自欺欺人地不想听——仿佛掩耳盗铃便无法佐证他与反叛军间的纠葛——一方面难以抑制好奇心,再者又必须在集会上堵着安德烈,遂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决定留在原地。
“五区银行?”五条低声重复安德烈的话,“他们不会想这把那整条街的店全砸了吧,浪费至极。”
他习惯性地搭着夏油,用空出的手抓乱一头银发。墨镜后的双眼被火光掩映,五指陷进发茬,像阳光照进及膝灌木。
安德烈在台上慷慨陈词,内容大抵围绕某场即将进行的“抗议活动”展开。夏油从来只在大人口中听过反叛军的恶劣行径,乍亲眼得见,竟有几分做梦似的迷惑感。
他们商议着如何快速解决管制局、通过什么路线汇合,总共带走多少物资。安德烈表述精准条理、清晰,整场多达数百人的周密行动被他规划得井井有条,俨然一副严谨的军事布防图。
无怪乎聚集于此的人信赖他——有如此英明睿智、敢为人先的首领,诱惑几个没主见的青年的确易如反掌。
集会到达尾声,炬火会的修女依旧上台咏唱颂词,在场者皆起立低吟,祈求神明护佑。
夏油假装低着头,实则用余光观察周遭人事。他看到大多数人皆虔诚有礼,像模像样地低头祈祷;唯独五条非但没装样子,甚至故意仰起头,抬高下颚。他眉梢眼角都凝着寒霜,直勾勾看向修女,眼中似有怒火与冰川对撞,又瞬间汽化成汹涌呼啸的凉薄自嘲。
感受到搭在肩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夏油想问,踌躇片刻,又把那句酝酿许久的话咽了回去。
散会后,他们与乔尼碰头,拦住正在收拾东西的安德烈。
“事情是这样的……”夏油大致解释了他们正在做的实验,略去与源代码有关的部分,只当是个普普通通的突破性技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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