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逢乔尼来访。夏油在楼下不知捣鼓什么,五条便匆匆忙忙把人截住,站在围栏外边聊。
“你能把我也拉进十三号熔炉吗?”他开门见山,似有几分恶作剧得逞的雀跃:“杰一定是通过你搭上线的吧,那我也去凑个热闹,叫他不带我……”
乔尼没想到一大早的遇上晴天霹雳,来不及细想五条是怎么发现的,连忙说:“别去了吧,那地方又脏又乱,干的活还辛苦,你准不会喜欢的。”
路灯吱呀一闪,五条笑得更张扬了:“那又怎么样?我是不知道杰跟你怎么说的,但他居然没从头到尾都没告诉我——你知道吗,这四年来他从没瞒过我一件事,偏偏在这时候整这出?我不跟他玩玩岂不扫兴?”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稚龄孩童,语气里夹杂着微妙的失落与不满,自己却只当作玩笑话。
乔尼有些不可思议:“你想去熔炉工厂只是为了‘报复’杰?难道不是——不是为了帮他的忙?”
“不然呢?”五条有点茫然,“杰不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嘛,那我偏要去他面前晃几圈,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再说,去个工厂又不是什么大事,轮不到我帮忙吧?”
他睁大眼,似乎是真心实意不明白乔尼的质问。这无疑激怒了后者——乔尼还猜不到夏油是为什么不让自己告诉五条?看着这人非但不领情还一脸无辜的样子,他突然有些怒火中烧。
或许源自同样仰望他人的无力、或许只因夏油是他认真对待的朋友,乔尼很慢很慢地调整呼吸,轻声开口:“我建议你,只是建议,懂点事,多替别人想想。”
这话称得上指责了。平白被人讽刺一通的五条摸不着头脑,皱眉道:“什么意思?杰很可能还串通了你一起骗我,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在这儿瞎生什么气?”
“再说,”他一哂,“我最讨厌你们这群自诩大义、用所谓‘惩恶扬善’自我满足的家伙了。正论?弱者自欺欺人的话术罢了,凭什么用道德准则束缚别人?”
夏油不在身边,五条便失去了那道束住光环的纱幕;光芒更盛,却刺目而冰冷,令人通体发寒。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里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又算些什么;但我不在意,因为你不值得我劳神费力。”
很少有人这样对五条说话。大多数人在他面前都会自然而然产生卑劣感,由隐秘的相形见绌中失去底气;但乔尼正视他,抬高声音,克制而难掩愤懑地说:“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唯独不能辜负杰——虽然你可能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说。”
“你以为就凭自己挣的那丁点钱,真能供得起安带来的器材吗?杰是吃饱了撑的要把最后一点休息时间匀给工厂最苦最累的活计,还生怕影响你让你分心,无所不用其极地装自己没事。如果真想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去找你们的医药箱吧。看看那里的创生喷雾和绷带少了多少——看看你究竟把怎样的无价之宝弃如敝屣。”
说完,他胸膛剧烈起伏,一向整洁的褐发也乱了。似乎再不愿多看五条一眼,乔尼飞快地转过身,最后挤出一句话:“至于工厂,你想去就去吧。半夜十二点到凌晨六点,如你所愿,杰从未缺席。”
他走了,拐过转角,没入阴影中。
五条站在原地,始终有些莫名其妙。他分明只是来叫乔尼把他列入工厂名单,象征性的整一整杰而已——杰如果需要帮助自然会说,他哪里有不帮的道理;但乔尼这一通劈里啪啦砸下来,五条却连带着滋生出一丝荒唐感。
杰是因为缺钱才去工厂?怕影响自己才把他蒙在鼓里?
还有药箱……
五条推门进屋,夏油还跟他打了声招呼,问乔尼找他们有什么事。五条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他直奔阁楼,在桌脚找到了药箱。
只一眼,他就察觉到些不对。药箱明显被人动过,还不止一次。虽然那人尽量把摆放位置调整得和前次一致,但凭人眼总归会留下偏差。依他所见,地上积灰的面积说明这箱子至少被动过五六次,痕迹还挺新。
五条席地而坐,轻轻打开药箱。他带着半开玩笑的心态,想着乔尼估计是看自己不顺眼口不择言罢了,心底却不知不觉生出几丝凉意。
创生喷雾和绷带都在,看起来并无异样。五条拿起喷雾晃了晃,发觉这东西比自己上次看见时少了一小半。手感像是只用了一两次,喷头的纹样朝向却与瓶身不符、压力泵内侧也有一两滴药物溅上的痕迹——有人打开喷嘴往里倒过药。
那点微不足道的凉意逐渐膨胀,攀着毛细血管盘旋而上,化作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冰凉刺骨,轻轻拿捏着那颗跳动的心脏。
五条不自觉抽了口气,有些不利索地拆开喷嘴。他的目光沿着药料淤积的痕迹一路向下,锁定在内壁几点不正常的暗红上。那处颜色颇深,色泽发黑,似乎被浸泡太久,已几近干涸。既不鲜艳、也不扎眼,更没法仅凭形迹判断其正体——
但这并不妨碍他脑中火光一掠,想起曾在实验室见过的那柄沾着可疑暗红的螺丝刀。没有任何证据,他只是在电光火石间联系起连日来夏油种种行为的蜘丝马迹,并透过那星星点点的血迹直击真相。
拢着心脏的手猛然收紧,五指勒进血肉。剧痛并未如期而至——那只手似乎怕弄疼了他,转瞬间轰然炸作漫天冰雪,将四肢百骸冻得阵阵发冷。
他木然地合上药箱,放回原位,没有一丝一毫偏差。开门、下楼,在锻造台前忙碌的夏油抬起头,见来人是他,便轻轻快快地笑起来:“悟,什么事?”
灯光落在夏油脸上,被笔挺硬朗的轮廓一分为二,半边在明,端得是光风霁月清逸如松竹。
“没事。”两个字降了半调,哑得难听。
夏油被五条看得有点慌,再次开口:“刚才乔尼究竟来说了什么?”他微微蹙眉,似乎在琢磨友人又搭错了哪根弦。
但五条没有给他想明白的机会。
“真的没事,我在发呆而已。”银发少年自然地笑起来,半点没有先前滞涩不畅的生硬。“我下午得出去一趟,乔尼或许还会来找。”
夏油便点点头:“行,我这边也马上收尾了,你去吧。”
第二十六章 Chapter 26
入夜后,本就阴沉沉的大空洞愈发灰暗,像盖了层灰度拉满的蒙版。视野范围内只有楼房曲折起伏的屋檐,它们连成一线,构成夜幕仓促崎岖的底色。
夏油就在这样的夜色下离开小屋,前往熔炉工厂。
他这几天实在有些撑不住,插空就趴桌上眯一会儿,还生怕被五条察觉,只敢给自己十来二十分钟。储蓄卡里不断上涨的资金切实鼓舞了夏油,每当他在伯爵银行刷卡咨询,都能被实打实的金钱鞭策,强打精神继续一天的工作。
这也逐渐成为了另类的慰藉——尤其在芯片实验进行得并不顺利时。读卡器一切正常,综合网络“瓦尔登湖”却始终无坚不摧,结实得就差杵在两人面前蹦迪了。夏油常用老掉牙的俗语鼓励五条,自己却难免有些消沉,每天想着填补不上的巨款和不断亮起红灯的读卡器发愁,活生生把十六岁过成了四十六岁。
踏进工厂,夏油悄悄握住衣兜里那枚打磨许久的小东西,唇角微弯。
只要悟能安心呆在阁楼里,就这么干净纯粹、不谙俗事的活下去,一切就都值得,他想。自己做这些并非为了谁,只求心安:正如信徒无法接受一个步入凡尘的神明,夏油也无法想象悟没日没夜地疲于奔命。
俗气点说,他会心疼——他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中央轴承沉重地转动着,十几圈工人轮流加热,保证燃料始终充足。热气填满了每一寸空气,夏油抹掉前额的汗水,操起铁铲加入其中。
起初,他与往常一样埋头干活,并未注意周围。庞大的工作量使人喘不过气,除了催促肌群不断动作便再做不了别的事。直到中途换组,夏油擦着汗抬头,突然在人群中撇到一抹银色的影子。
他自嘲地笑笑,以为是看错了。
但那亮色并未褪去,始终清晰地伫立在视野中央,以一个鹤立鸡群的角度——五条悟实在太高了,高到你很难将他和别人搞混。
有那么一瞬间,夏油脑中是空白的。
当他再次回过神时,手底下攥着的不再是铁铲,而是某人洁白无暇的衣领。
“你他妈在做什么?!”夏油几乎怒吼出声,“乔尼跟你说了……?”
五条看着他,眼里空无一物,似失去礁石的海。他没眨眼,身上那层冷冽漠然的隔阂感满溢而出,将夏油一并驱逐在外。
“你管我?”他吐字清晰,音节冰冷得像刚从千米冰川里凿出来,“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夏油一震,手立刻松了。
过去他与五条之间也曾发生无数争执,不乏吵得面红耳赤并直接约架者;但无论哪一次,都不曾这般刺骨致命。他算什么?可有可无的“朋友”、毫无价值的“伙伴”——一个与五条相去甚远,渺小可笑的过客。
五条又变回了那个端坐高坛的神,眼眸剔透如水钻,却不再鲜活生动。神明认准了信徒的七寸,只需轻轻一掐,便能叫他灰飞烟灭。
四周换组的人流熙熙攘攘,吵闹声掩盖了这出不大不小的闹剧。夏油退开半步,突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亦或他根本无法控制面部肌肉,只能提线木偶似的僵着脸,话音异常平静。
“好。”他说,声音很低,几乎被逼成一线:“说的对,我的确什么都不是,无权左右你的选择。”
就像他心里分明痛得要命,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细长的眼尾微微下坠,拖出一道麻木苍白的折痕。
“悟——”夏油唤,轻得像叹息,“悟,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做这些事,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五条也睁着冰凉的眼看他:“那我该在哪儿?空中楼阁、桃源乡,还是渺无人烟的荒原?你不该把我当成花瓶,杰,你只会把双手划得鲜血淋漓。”
这话很对,但夏油终究只是苦笑。五条从未理解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因为他早已打算将这些妄念带进坟墓,不泄露一丝一毫。
“你绝不是花瓶,悟。你是一把雕琢精美的佩剑,不该被任何人持有;佩剑不是用来砍柴生火的,它只应出现在加冕典礼,被教皇轻轻置于帝王肩头,沐浴最尊贵的祷词与欢呼。”
他越说越冷静,大脑从未如此清晰。但搁浅的巨鲸只会感到煎熬,在浅水中等待、喘息,却迟迟唤不来潮汐一隅。
“杰,我不赞同。”他的神明依旧不为所动,“你还是没明白,我——”
于是夏油在沉默中爆发了: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没入人群,一步也没停。五条未出口的话轻飘飘打了个转,落在既喧闹又孤寂至极的空气中。
“——我只是想帮上忙。”
一如五条认为夏油没把自己当回事,夏油也的确没能完全读懂五条。后者在那一刻陷入了与他几乎完全相同的境地:看似理性到极点,掀开那层皮囊,却不过是即将决堤的滔天巨浪。
他还是来了,但与曾经的目的天差地别。
并非出于无理取闹式的玩笑,五条只是从这个事实中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像有谁将一桶冰水倾盆而下,他被淋的手脚发冷,每一次迟钝的心跳都重重敲打在肋骨上,冰霜凝成的牢笼簌簌动摇,皲裂一道道扩散开;这股浪潮在亲眼看见杰躬身忙碌,步履不稳地往返于车间时达到顶峰。
有什么东西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化为千万瓣雪花没入骨髓,冷得无法思考。他几乎在循着本能说话,又冷静漠然之至,仿佛灵魂被抽离出身体,俯视那个眼若寒霜的五条悟。
自那天起,他们有整整一周没跟对方说过话。实验依旧顺利地推进,二人间那层坚硬的冰面似乎半点没阻碍默契,无论做什么,另一人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老陈头一个察觉出异样,却着实不懂该如何介入年轻人的烦恼,于是成日叹气,看五条的眼神愈发恨铁不成钢。
殊不知五条也感到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微的惶恐。夏油从来没正经和他冷战过,以往不管吵得多激烈,只要自己好声好气蹭上去,总归能哄回来。但这次他甚至吝啬于分享一个眼神,即便在自己连夜堵门的攻势下放弃了半夜跑去熔炉,也从未表示出沮丧或气愤。
五条想,杰是不会走的;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又不确定了起来。
说到底,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五条向来把“自己”与“他人”分得很清,从不置身事内、从不真情实感。
事到如今,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划一条线,把杰从近身端驱离,拔除他留下的所有痕迹;可当杰别开脸时,他又抓心挠肺地难受,高悬的手迟迟落不下去,只想再看一眼那双清清淡淡的眼睛。
可杰没有回头。他站在原地,不远不近,像随时要乘风离开。
在下个周四的集会上,五条破天荒找到乔尼,勉为其难地道了歉。
“也不全是你的错,”乔尼叹息,“这件事总归是大家没沟通好——意见不合只是个诱因。”
五条蹲在篝火前,烦躁地捂住眼睛:“那我道歉总行了吧?杰确实没说清楚啊,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一声,到头来还晾着我不管。”
“你就别嘴硬了。”
四周都是火光,乔尼瞄了眼独自待在远处的夏油,凑近五条说:“你就体谅体谅杰吧,他不让你知道又不是看不起你。”
这么多天过去,五条再迟钝也明白了这点。他含糊地哼了一声,听乔尼清了清嗓子,颇为不自在地接下去:“说了你也不明白,这是一种心情,懂不?不想让重视的人受苦受累,不愿看见他疲惫憔悴的样子……杰处处替你着想,你却偏要和他对着干,还说那么伤人的话,换了谁能不生气?”
五条快缩成一团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小声嘀咕,“没过脑子的狗屎话而已,揭过揭过。”
“杰他……”乔尼停顿,生硬地换了个词:“杰很在意你,你该对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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