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放下手,没戴墨镜的双眼被火焰染上暖橘,似晚霞映照天幕。他不自觉地蹙眉,轻轻抚上心口,总觉得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那是个早已盘根错节的种子,经历年岁侵染,每条根须都足够牢固坚韧。五条不知该如何为它命名,种子便从未发芽,只是静悄悄地生长,长到足以包裹整颗心脏。
裂隙破开,阳光散播热量。即便尚不知名,种子也终将探出芽角,颤颤巍巍地抽条拔高,
“那他要怎样才会……”五条想了想,“不生气?”
乔尼摇摇头,半点不着急、甚至有些狡黠地笑了:“别慌,才说你要深信不疑,这就忘了?”
“为此懊恼自省的人——不止你一个。”
回到阁楼,五条还兀自琢磨着乔尼的话,门却突然开了。
这几天夏油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直接待在实验室里不走了。此时他推门进来,往床沿一坐,脸色很沉。
五条难得没说话,也静静看着他,心跳快了几拍。
“这次的事我也想了很久,”夏油轻轻开口,不似怨怼,“瞒着你是我不对。没能考虑你的感受,我很抱歉。”
台灯暖乎乎地亮着,五条挺直腰,抢着开口:“是我不对!我道歉!下次再说话不中听你就直接打——我会让几招的,别打脸就行!”
他匆匆忙忙地像在邀功,夏油没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浅笑。
这些天他总算补足了觉,脸色恢复不少,眉眼间盘桓不去的阴翳也几乎绝迹。这般一笑,浅淡的喜色便萦绕而上,为眼尾缀出几分蛊气。
五条半张着嘴看他,似乎没料到这一出。
“本来想着到生日再给的,谁知道发生了这种事,索性拿来赔罪了。”夏油不掩笑意,示意五条凑过来。后者愣愣地伸出半截脖子,有丝犯了错任人宰割的意味。
后颈微凉,是夏油的指腹擦过肌肤,留下似冰凉似灼烧的触感。
“好了。”
五条抬起头,前颈微微一重。
殷红棉线串着一枚指环,稳稳当当地垂在胸前。那指环看不出是什么质地,通体银白,纹理中渗着点莹蓝微光,似有生命般变幻游动。
暖调灯光下,合金仿佛也有了热度。衬在前襟的体积不过小小一粒,却如烧红的烙铁般坠入胸膛,将五条烫得一激灵,脑袋彻底不转了。
“提前过个生日,或者简简单单当个礼物都行。”夏油笑着说,神情有丝局促,“只是想告诉你,今后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会始终在你身边。”
就当寄托我最后的念想,在你还愿忆起的岁月中陪伴左右;今后我将不再贪图妄念,退回友人的本分,牢牢守着界限不逾半步。
——那时,夏油如此想到。
第二十七章 Chapter 27
从某天起,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变多了。他们穿行在错落有致的街头巷口,鞋底敲击柏油路,发出沉闷顿挫的混响。路灯把天际线压得很低,光芒细密地扣在城镇上空,远看便连绵成网,星星点点散落在黑暗的旷野。
夏油升起些预感。他看着人群往来,从屋外回返,询问正在分拣订单的老陈:“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老陈手上动作不停,抬头瞥了眼窗外,说:“没啥,硬要说的话……冬天快到了。”
冬天,这个词必定伴随着尖锐悠长的警鸣与纷扬大雪,将骨头冻得梆硬。五条闻声转头,挡板后露出浅色的墨镜,似乎也在打量街景。
“大空洞的冬天?”夏油带上门,自然而然地走到五条身边。“不至于冻死人吧?”
一沓订单杵到眼皮底下,他伸手接过,看见最上面那份标着“指名学徒”的字样。老陈分到一半,用剩下的纸张扇了扇风,拖长嗓音道:“先把你们的份拿走。上次忙完后就没剩几个客户,想必是到年关了。”
五条凑过来看,颈间悬着细细一道红绳,衬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垂着头,视线落在制式规整的订单表上,夏油便用余光悄悄看他,有些移不开眼。
月前闹完矛盾,他们说好轮流去工厂上班,给彼此匀出休息时间。谁知这种日子过了没多久,老陈突然举着派送到锻造厂的订单兴冲冲跑过来,通知他们有客户指名。这种特殊的订单可遇不可求,通常要在匠人具备一定知名度后才可能接到;谁知老陈卖力推销了几个月,竟然真把这两位新人的名号打出去了。
指名订单虽难度高,最终酬金也多得离谱。只要能稳定高效地接单,他们根本不必再担心资金问题——罔论半夜跑去熔炉工厂受累。
生活渐渐不再为琐事所扰,技术难题便开始作威作福。实验已经进展到最后阶段,芯片组装的稳定性与安全性无可挑剔,运算结果却迟迟达不到预期。
夏油和五条在目前安装好的芯片中植入了一个名为“昴·劳伦斯”的虚假身份,并通过读卡器攻入瓦尔登湖内网,以期复合型源代码能直接夺取权限,在铁城墙系统中创建出一个崭新的“人”。
但事与愿违,读卡器常年亮着红灯,“访问失败”的提示符无数次弹出,一长串短促的忙音俨然成为了二人记录修改时的背景音。
无论哪个世代,人们总会在每一次技术突破前遇到瓶颈。他们如今便处在这个尴尬的局面里,不上不下卡着,谁都没办法堪破迷雾,只能耐下心一遍遍检查、补完,针对每次失败列出对策。久而久之,夏油已经写满了三四本厚皮笔记,五条桌上也堆起小山丘似的废弃零件。
这种时刻,竞技馆反而成了绝佳的解压途径。他们不断精进自身的驱动铠技术,不管单人亦或联手,总能把战局变成单方面的发泄。
尤记曾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要挑战所向披靡二人组,缩在包裹全身的重型外骨骼里出言挑衅,似乎对那套笨重的铁疙瘩颇具信心。结果开局不到五分钟,夏油笑眯眯地用一把折刀钉进装甲连结的缝隙,悍然一拧,直接把覆盖核心的防甲揭开了。
粗糙的驱动核心暴露在外,夏油在空中挽了套漂亮的刀花,寒光曲折一闪,劈手刺入存放燃料的炉心内。偏绿的浓液往外喷溅,他顺势抽刀而出,退开半步,没被溅上一滴水渍。
挑战者险些被吓到失禁,早就叫不出来了。他在渐渐萎缩的铁甲中瑟瑟发抖,突然背后一凉,被人提着后颈摔了出去。
天旋地转中,一副墨镜出现在刺目灯光下。墨镜的主人笑得胆寒,劈里啪啦打了青年一顿,才在同伴“无可奈何”的呼唤中停手。
那位两刀拆了他重甲的黑发少年慢悠悠走过来,狐狸似的眯眼笑:“我们最近心情不太好,对不住啦。”
——如此这般,日子倒也还过得苦中作乐。
夏油从思绪中抽离,回到现实。老陈还在兀自念叨着年轻那会儿在四区放羊的经历,说冬天有多么恐怖,牲畜死了一批又一批,人们不得不在凛冬降临前宰掉所有牛羊,以免它们死于疫病,白白浪费几两肉。
霜冻牧草确是夏油未曾见过的景象,但他此刻更关心大空洞会不会冻死人。
“所以这底下的冬天怎么样?”他问,“总比地面好吧。”
老陈把另一半订单递给五条,道:“好多了。这里黑是黑了点,可没上面那么容易出人命。要说好也就这点好了,冬天就比平常稍微冷点——喏,多穿几件衣服完事。”
这几日确实在降温,或许是冻土底层严酷的温差所致,晚上总冷的出奇。但毕竟将近十二月,再不加衣服,恐怕真要忘记过冬这回事了。
他们拿着订单回到阁楼,开始勾勒设计稿,致力于伺候金主爸爸们。五条顺手把指环从衣物的夹缝间拨出来,红绳轻晃,摇摇摆摆悬在胸前。
铁灰锢着深蓝,质地被体温浸得微暖。偶有渗入窗帘的灯影映照其上,反射出柔和温淡的微光。
当那光影轮过几环,室温也开始降了。
“起码还能出去走走。”五条搓着手哆嗦。他在夏油的威逼利诱下总算戴上围巾,巴掌大的脸埋在蓬松宽大的深褐绒毛里,像只披着貂皮大衣的贵妇猫。
大空洞没有天气,温度却实打实地骤降。乔尼贴心地为两人送上羊毛手套,说这是安德烈刚进的上等货。——很快被五条拆穿了,指出这分明是他自己拿羊毛织的。
对靠手吃饭的少年们而言,手套绝对是最合适无虞的礼物了。他们谢过乔尼,总算避免了每天清晨空手洗冰水的酷刑。
“半年就快到了,存够钱了没?”
这天晚上,他们照例蜗在阁楼。实验室里的长桌被搬来放置计算机和读卡器,夏油占了另外半边,正低着头记账。
听五条问起,他便随手翻了翻账本:“不仅够用,还超额不少。这笔钱据说也能在地表存取——伯爵银行无处不在,只是我们以前从没注意过。”
读卡器“嘀嘀”闪着黄光,五条百无聊赖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算法,删删改改,随口说:“我也不是故意针对,但写代码又没让你作诗,整的那么冗杂不嫌眼花吗?”
他在看二人早前各自修改的码,笔尖绕着夏油的字迹兜了个圈,对杰优美的“散文诗”不屑一顾。
夏油头也不抬,自知跟这满脑子逻辑条理的家伙不对盘:“那是艺术加工,笨蛋。你要好好对待电脑,人家才会认真完成工作,谁情愿成天嚼干巴巴的算式?”
他纯属信口胡诌,五条也干脆自暴自弃:“行行行,你说的对,我这就给电脑小姐喂几行情诗进去,保准陶冶情操。”
说着,他随手把夏油的代码和自己的杂糅了几行,劈里啪啦敲进电脑。略显诡异的算法开始运行,五条叹了口气,把芯片重新插进读卡器,整个人呈条状摊在桌上。
四下寂静,耳边只有夏油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五条没精打采地趴了会儿,突然一骨碌爬起来,瞪着眼睛,像在侧耳聆听。
“怎么了?”
“读卡器是不是没响?”五条犹疑道,“难道……”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发现读卡器确实没亮红灯——它没电了。
“嘁!”五条瞬间卸了劲儿,磨磨蹭蹭地重新打开电源,半点精神都没了。
夏油垂下眼,手还翻着账本,注意力却不知不觉飘到读卡器上了。他屏着息,心跳得有点快,却又不敢抱太大希望,只能佯装平静地深呼吸。他很快发现五条也并不似表面那么无所谓——这人不自觉地绷紧脚背,五指搭在桌面上,指尖微微发白。
一时间,阁楼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挂钟咔哒咔哒往前走,灯光下飞舞着无数微尘,空气几乎凝成块状,微粒们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穿过隔膜,却被困在罢工的肺叶中间。
黄灯闪烁,色泽由浅至深地发生变化。红光没来得及占领高地,浓郁苍翠的绿意已悄然攀升,长久而宁静地亮起。
计算机屏闪了闪,代码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行云流水如云朵撞进另一片云。0和1交错排列,一个四四方方的窗口悄然弹出:
“认证通过。”
没有人说话。二人愣愣地看着数据更迭,瓦尔登湖向使用者敞开怀抱,最高权限如瓢泼雨幕般淋了他们一身。
崭新的信息开始输入,一个本不该存在的模型混入生物信息库,自主进行高精度模仿,在数秒内生成与人类别无二致的价值、识别码和生物特征。从虹膜到指纹、DNA,他由庞大的数据流结合而成,被赋予了严谨到天衣无缝的外衣,却脱胎自一行婉转动人的抒情诗。
瓦尔登湖检测到目标信息,伸出虚拟触须进行验证。接入端正常,信息流正常,编码——无异常。审核程序盖章通过,系统撤回触须,向这位刚刚诞生的社会成员递出橄榄枝。
规范标准的合成女声响起,在空气中静静回荡:
“欢迎来到世界,昴·劳伦斯先生。”
不知何时,他们的视线交汇了。
在那僵持的,死寂般的沉默中,夏油动了。他向前倾身,始终牵引纠缠着五条的目光,黑眸被波涛汹涌的墨色搅浑;一切都被按下慢放键,修长的手指穿过银发,轻轻拢住后颈,不轻不重地触及肌肤,释放出清浅细微的电流。
在无限拉近的视野中,五条望见几缕漆黑鬓发自前额垂落,似鸦羽坠向苍白雪原。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嘴唇微微一凉。
这个轻描淡写的吻一触即分。夏油松开手,眼尾被翻涌的狂喜与不知所措染红。
他无声地看着五条,心底骤然涌现出无穷无尽的悲哀。他想求五条闭上眼,遮住那双眼睛,不要再引诱别有所求的卑劣囚徒;但实验成功的喜悦又太过真切,冲击得头脑发晕,让他在直逼冰点的黑夜中浑身滚烫。
我该解释,告诉他这只是个意外,明天起大家还是黏黏糊糊的好朋友。
计算机照旧运行,被破解的代码逐行列入备忘录。台灯很亮,足以照见一切已然发生、与即将发生的事。夏油半张着嘴,喉间干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那长则一个世纪,短则不到两秒的煎熬中,长桌突然晃了晃,连带着电脑都险些被掀下去。夏油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突然一暗,又猛地转亮。
他落入一片澄澈悠远的天空。
——五条毫无预兆地跳了起来,拽着夏油的领子拉近距离,把一个冰凉的吻印在唇上。
冰凉、生涩,甚至有些疼。但那双眼睛太过明亮,亮得要烧起来,焚尽所有墨守陈规与负隅顽抗的底线。在那火焰下,未来突然变得很轻,轻到根本不值得与此间欢欣交换。
五条似乎瑟缩了一下,那点细微的动作却瞬间敲醒了被他拽着的人:夏油近乎强硬地把他拽了回来,双手抚上两颊,循着唇瓣深深吻下去。
凉意炸开,他们盲目地纠缠彼此,从对方口中汲取氧气,犹如溺水的鱼。有谁咬破了舌尖,淡淡的血腥味在齿间蔓延开来,却只让掠夺方变本加厉。像雪原覆盆而倾,墨竹伸出枝桠去托那些飘扬大雪;于是雪化了,水珠打湿竹杆,拖出清脆透明的痕迹。
直到电脑响起报时的合成音,被抛到九霄云外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他们松开彼此,额头依旧抵在一处,紊乱的呼吸此消彼长。不知是谁先微微耸肩,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低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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