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家被猝然掐中七寸,脖子都气粗了,骂骂咧咧扔下几句粗口,还是乖乖把货抱起来递给五条。
“这是作弊!”五条凑过去一口咬下鱼丸,怀里抱着纸袋,墨镜都快瞪到天上去了。“早知道我直接跟他说‘信不信我明天就告到最高检察司’,保准两秒拿下。”
灯笼组成的光海绵延蜿蜒,连晚风都带着点沁人心脾的甜。夏油眯起眼,用第二颗丸子堵住五条的嘴:“这种话最挑对象,要不是刚刚那位自知货里有问题,怎么会飞快投降?”
他们走到钟楼跟前,远远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乔尼陪着安德烈在另一边逛店铺,仰视后者的侧脸带着沉溺与卑微的幸福,仿佛对方手中掌握着随时落下的锉刀,而褐发青年将引颈就戮。
真是好笑又可悲。
“悟,咱们也去挂盏灯吧。”夏油收回目光,静静道。
五条吞下最后一颗鱼丸,抹了抹嘴:“好嘞,必定给你挂得全场最高。”
午夜,钟楼被无数盏灯淹没,从上而下俱是耀眼光芒,宛如一棵直冲天际的巨树。人们将崭新的寄望高悬其上,每一圈光源都代表着微不足道又铿锵有力的梦想,即便落魄无望,也终将聚拢为势不可挡的湍流。
夏油和五条抬头看着塔尖上两盏飘飘忽忽的灯笼,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你还真给挂到最高了,”夏油牢牢牵着五条,笑得声音都在颤:“不觉得这样很像……很像***吗?”
一个因过于幽默被永久打码的词,这回换成五条笑到直不起腰了。
他在抹泪花的间隙中抬起头,正好看见夏油在竭力憋笑。少年眉眼如水墨淋漓斜飞一笔,信手辗转,拖出氤氲晕浸的写意画。
火光下,五条心尖上突然麻乎乎地发痒。似乎那人五官中每一撇一捺全长在了自己的心坎里,只消一眼,就能让亘古无波的心跳陡然失速。
“杰,我许了个愿。”他鬼使神差地说。
夏油收敛神色:“什么愿望?”
“我不觉得有什么是咱们做不到的,所以我对神说:就把这个愿望换成更实际的东西吧。”
不这么答简直就不是五条了,夏油失笑,正要问他想兑换什么,突然被一阵由远至今的呼唤打断。
“夏油杰——五条悟!”来人是许久未见的王老二。他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来到二人面前,神情异常亢奋:“还记得明天是换气期不?‘通道’准备好了,我们今晚就动身!”
始料未及的,他们离开通天塔似熠熠生辉的钟楼,被催促着赶回老陈家收拾东西。老师傅对三人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始终坐在躺椅上默默抽烟,与王老二相对无言。
“你要来带走我的好学生们啦。”老陈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可得好好照顾他们哟,不然永远别想回来了。”
王老二出奇正经地点点头,没说话,就像这件事本该如此。
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窗外隐约传来庆典的喧闹人声,落到室内,便冻碎成一滩残渣。这个戛然而止的火盆节象征着太多,细细数来,却总不过一段旅程的终点、与一个崭新明亮的开端。
不久,毫无实感的夏油带着随身包走下楼,脑子乱得要命。离别来得过于猝不及防,没有依依不舍的道别与提示,简直像有轰隆作响的车轮在脊梁骨后推着他们向前走,一步都无法停下。
“今后还会有更多订单找上门,你们可得好好拓展业务了。”临别前,老陈重重在夏油与五条肩上拍了几把,沟壑丛生的脸上挤出点失落,转瞬又被满足所替代。“什么样的主顾都有,干些跑腿活也不错,能名正言顺地去其他地方开开眼界,赚得还不少。”
夏油转头看他,实在没忍住,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这位老头。“您才是,我走后可别乱吃饭,身体得多多保重啊。”
他们说得都有点伤感,五条杵在边上没吭声,右手却始终紧紧拽着夏油的衣袖。
三人上了车,王老二发动引擎,旧吉普很快呼啸着离开工厂。老陈起初还站在门口遥遥目送他们,车辆拐了几个弯,就再也看不到了。
“事出突然,我原以为还要再等一个月来着。”王老二观察着路况,在偏僻狭窄的长巷里穿进穿出,吉普颠簸得像在海上行驶。“谁知道那条路今天突然通了,待会儿——城市还有几个小时就会升上去,咱们抓紧点刚好。”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亏得今日是篝火节,街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否则断然经不起王老二这么横冲直撞。
半小时后,王老二在十分接近城墙边缘的荒废工厂停下车,带二人走进那座几乎与穹顶融为一体的庞大建筑。
“看见没?这就是通道了。”王老二拐进标着“卫生间”的屋子,推开左手边第二间隔间,背后露出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狭小管道口。
夏油仔细看了看,发现那里头是个楼梯,螺旋向上,尽头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他们就要出去了。这个事实从被一刀两断的火盆盛典中剥离而出,仿佛片刻前的喧哗人烟不过南柯一梦,事到如今,梦终是醒了。
五条在他身后唤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拂在玉器表面的柳枝。夏油便在那呼唤中回过神,压抑住心头涌起的不安,跟随王老二踏上阶梯。
管道中阴冷、潮湿而漆黑,只能勉强看见身前人的半片衣角。路途蜿蜒向上,不知要走多久,渗水的阶梯散发着令人不快的霉味,时间久了,连脚趾尖都渐渐冻得有些麻木。
他们弯着腰往上走,头顶擦过湿淋淋的管壁,每一步都像在考验人的意志。
王老二开口了,似乎为了从泥沼般的死寂中鼓舞他们:“嘿,上去之后恩佐拉斯那小子还会联系你们的,等着他的邮件吧。地表有份很适合你们的工作,咱给争取来了,可别浪费唷。”
夏油便从善如流地接话:“什么工作?”他躬起的后腰在隐隐作痛。
“还是订单委托,但这回管得更多——委托人可能来自各个区间,作为指名者,你们要亲自前往他们的地址完成订单,再根据委托要求把货物送去指定的接收人手上。别看这么麻烦,被指名者在工作期间可以自由出入除一区外的其他四区,可好玩了。”
听起来的确很有意思——但凡夏油没在与濒临耗尽的体力作斗争都会这么说。
他们走了至少三四个小时,只有水滴砸到地上的冷响能间歇唤醒神智。腰腿都酸痛得不行,即便在肾上腺素加持下依旧有些吃不消,罔论时间一过,恐怕反弹得更厉害。
夏油几乎在扶着管壁往上挪,咬紧的后槽牙将近失去知觉,喉间弥漫着铁锈似的腥味。
他能感觉到五条在身后一声不响地走,呼吸声渐渐加重,脚步却始终轻盈。在凌乱沉重的回响中,夏油闭着眼侧耳分辨来自五条的所有响动,靠那点微末的猜测推动自己继续前行,拨开浓稠得能滴出水的黑暗。
突然,他撞上了王老二干瘦的后背。
这位老头看着年纪不小,体力却意外的好,走了这么一路也就有点气喘,汗都没出多少——大概得益于他多年奔波于偷渡两地货品的经历。
“准备好了?”王老二伸手摸到一个拉杆,回头对大汗淋漓的夏油挤眉弄眼:“不想瞎掉就闭上眼喽。”
这般急停,夏油差点虚脱,慢了一拍没反应过来。愣神片刻,身后伸过两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柔柔地覆在眼睑上方,指尖带着点剧烈运动后的暖意。
王老二点点头,抓着拉杆重重往下压,小腿与腰腹肌肉同时发力,艰难地推动控制杆。
在齿轮与蒸汽的轰鸣中,老头子凝视着自己从小见到大的少年们,语中带笑:
“小伙子们,欢迎回家。”
首先感觉到的,是刺穿眼皮的光芒。
大脑空白了一瞬,仿佛置身真空之中,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皮肤表面干燥凉爽的触感,衣料像是在被什么东西缓缓掀起,朝同一个方向摆动。
直到那光芒越来越盛,几乎灼痛眼球,他才夺回一部分知觉,茫然地想:这是风啊。
遮挡眼睛的双手移开,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
水面铺展为底色,与天空一同向远方延伸,两厢碧蓝拉出澄澈高远的天际线,倒悬于大地之上。在那失真的蔚蓝中央,无数金光盘旋萦绕着一团火球,丝丝缕缕斑驳的炽红向云层晕蕴,拉扯着天地江海向自身聚拢。
那光芒渐渐从地平面攀升,一级级跃上天阶,赤金抽丝剥茧似的点着了云层,将离得最近的天幕烧得血红。火势向外蔓延,形成一层浅似一层的斑驳淡红,就要刺破薄暮、张开双臂,带着无与伦比的庞大热量拥抱世界。
海风吹散闲云,钢铁巨轮静静泊在港口,桅杆上的旗帜随风扬起,几只燕鸥蹲在船舷上探头探脑。大运河波光粼粼,水面染上燃烧的阳光,皮划艇摇摇晃晃,后视镜反光得看什么都像镀了层金边。
所有话语都被堵在嗓子眼,所有情感都无处宣泄。天高海阔,真实的世界将他们抱了个满怀,臂弯洋溢着令人安心的气味。
夏油突然有点头晕目眩。他晃了晃,右手便被五条紧紧牵住。
银发少年也一眨不眨地眺望日出,嘴里冒出无厘头冒出一句话:“哇,这运河咋这么像烤得金黄的面包屑?还是涂了五层糖浆的那种。”
静谧虚幻的隔阂瞬间破碎,肺叶中涌入新鲜纯净的空气,夏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他看着五条,唇畔笑容越来越大,直到再也抑制不住,就着五条的手把他带入怀中。清苦冷淡的气息涌入肺腑,夏油收紧手,眼眶渐渐红了。
幸好你在,他一遍遍想,幸好你在。
五条少见地没说话,他贴近夏油,蹭了蹭那张微冷的脸,形似一个生涩而无形的安慰。
海风沉默不语,铁城墙截下肆意张扬的阳光。
他们在晨曦中拥吻,诉尽一切苦尽甘来与不渝的此后余生。
第三十一章 Chapter 31
别过王老二,夏油拉着五条往家赶,恨不得立刻出现在暌违半年的父母面前。无缘无故丢了俩孩子,美菜子和宏树自然心急如焚,却又苦于掘地三尺找不到人,只能留在五区等待。
彼时他们顶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溜回家,鞋底在门毯上留下几串泥印,好不狼狈。
夏油一如既往从门缝里摸出钥匙开了门,朝背对沙发的美菜子喊了一声“妈”,语气有些不稳。对方几乎冻住了,好半天才慢慢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瞪眼看着玄关,半天不敢认人。
时隔半年再次见到家人,饶是平素再怎么沉稳老成,夏油依旧被冲击得喉头哽塞,张着嘴说不出话。结果他就和美菜子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天,还是五条窜出来叫了一声“伯母”才打破局面。
少年们得到了一个狂风骤雨似的拥抱,美菜子边抹眼泪边抱紧他们,似乎生怕手一松这两孩子就又不见了。
等大家都冷静下来,美菜子便拉着宏树开始兴师问罪。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有没有受伤,全部一五一十如实交代,还得挨几记不轻不重的爆栗。宏树听他们说起在大空洞的经历竟也不怎么吃惊,只推推眼镜说猜到有这种可能,不然也不至于怎么找都没半点消息。
美菜子没气多久,突然又开始默默掉眼泪。这回是悲喜交加的了——失而复得,却不知自幼宝贝着的孩子们吃了多少苦,因而深感无力。宏树连声安慰,美菜子便捂着眼睛催他们去洗漱吃饭,再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免得落下沉疴。
总之,父母这关是平安通过了。夏油并不清楚他们有没有看出他和五条间的异样,又或许即便美菜子留意到了那枚对戒,也无法在过于激荡的情绪中分神思虑。不论如何,回到地表意味着曾经错轨的生活将重归平静,即便有些东西再也不同了。
比如他与五条,比如高中,又比如那份王老二曾提到过的“工作”。
经过讨论,宏树打算继续给他们挂着高中的学籍,只作为未来参加统考的凭据,寻常出勤却不再作要求。夏油和五条着实超过寻常水准太多——在大空洞的半年尤甚,得到实践与新理论的滋养,那道足以攻破瓦尔登湖的源代码已证明一切,即便他们默契地在父母面前隐瞒了这件事。
促使他们做出决定的是一封来自安德烈的信。
信件本身出自王老二之手,老头子驻守在码头看门本就是为了那条密道,时不时会出入大空洞,捎出一些旧友们的消息。
信上说,自他们在老陈手下接收指名订单后,地表不少客户也对这两位天才少年颇感兴趣,陆续有工作指派到他们手上。
“我管它叫‘邮递’。”安德烈在信中写道,“委托人可能来自任何地方,指名要求派件员前往所在地完成订单,再将订单交给收件人。这是一种变相的送信工作,只不过你们要多跑几趟、多处点人际关系。”
简而言之,邮递员将拥有自由出入五至二区的权限,报酬也相当高。这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起码对夏油来说,他内心高于一切的求知欲促使自己接下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
父母并无意见:他们似乎已经对夏油和五条创造的奇迹见怪不怪,听说有这么一回事,便只讨论了安全性,丝毫没有劝阻的意味。
直到某个周末,宏树特地将他们叫到书房,沉声嘱咐:“只此一点,倘若你们真要启程前往高级区间,千万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不比五区,你们想必会接触更多、更真实的社会形态,而这些东西未必尽如人意。即便身处夹缝之中,也一定记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大脑判断,严禁钻牛角尖。”
夏油便蓦地想起儿时那个冬天,篝火中父亲高深莫测的表情,与五条看似大胆实则缜密的推论。
“我会的。”他答,稍稍有些迟疑。
宏树似乎看准了这丝缝隙,镜片后的双眼闪过冷光。他坐在书桌后,缓缓道:“那么,我有话要单独同悟讲,杰先出去吧。”
夏油不明所以,但宏树向来认真,他便径直推门离开,未置一词。
书房内只剩下靠在书架边的五条和宏树。后者的目光似乎从五条无名指上掠过,如蜻蜓点水,没掀起多大波澜。那道目光最终落在五条身上,很深,似郑重至极。
“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伯父尽管说。”五条站在原地,身后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专业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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