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树深深凝视着他,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请替我看着杰。凡事多顾他一点,若察觉哪里不对劲,不必留手,务必敲醒他。”
摊在案上的书籍轻轻晃动,桌脚发出吱吱呀呀的噪声。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五条道,神情有点冷。
宏树略过他这点莫名的小情绪,沉思片刻,开口解释:“那孩子……我不太放心。他看着坚韧,内里却比谁都易折——但只要你还在他身边,大概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这么认为,因而想从你这里得到答复。”
五条有些讶异,终究还是点头应道:“没问题,我会盯着他的。”
如此这般,他们便从王老二手中接下了第一份工作,不日将启程前往委托人所在地。随信寄来的有一切必要信息与两张通行证——由管理局签发,支持持证者正当来往二至五区。
为了抵达首位委托人所在地,二人必须搭乘邮轮,通过大运河前往二区市郊:对方是位驻扎二区的优秀科研人员,指名五条和夏油前去住所商议细节。
只在被“贬”来五区时搭过长途邮轮的夏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能再次从大运河尽头返回上游,即便只是谋生所需。
登船当天,宏树和美菜子都来了。
五区最大的港口在夕阳下熠熠发光,河面上停着艘四五层楼高的邮轮。甲板跑过形形色色穿不同颜色制服的人,集装箱被机械臂按次序置入船舱,几个工作人员站在高台上挥舞指挥棒,口中发出象征意义的哨声。
码头人流不小,多数都是来送货的特殊工种。像他们这般能出入其余区间的情况很少,因而这些聚拢来的人只能站在岸边看自己负责运送的货物被有条不紊地搬上邮轮,再在船开前转身离去。
夏油站在舷梯上,伸手架在眼前遮阳。更高处是扒着扶手仰头望天的五条,微风扬起银发,露出一小片雪白的后颈。
他们在等待检票,阳光不刺眼,正好令送行人群中父母的忧虑映入眼帘。
“杰。”宏树稳声唤,金丝眼镜反射出深沉的光。
风将这道呼唤送进夏油耳中,他转过身,小臂搭在扶手上,朝位于下方的父亲倾身,示意自己在听。
“麦穗并非金黄,大海并非蔚蓝;”
在自如悠扬的海风中,宏树与夏油对视,眼中凝蓄着许多后者尚看不分明的深意。
“城墙并非一成不变的黑,亦非纯然纯粹的白。”
五条也看了过来,眉心微蹙,似是对宏树的连番暗示感到不解。但说话人依旧不疾不徐,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对少年们的牵挂。
“记住:你脚下的路永远不止一条。”
汽笛长鸣,波涛翻卷。船帆逐渐鼓胀,奔波的水手们退回岗位,海天相间中现出一抹白线,从遥远的地平线不断逼近,带起一丈高似一丈的海浪。
舷梯将要收起,副手催促旅人上船。夏油仓促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宏树看到了没,便被五条拉着进了船舱。
眼前收暗,背后传来舱门闭合的咬合音。五条牢牢牵着夏油的手,十指收紧,戒指轻轻摩挲皮肤,拖出几分冰凉的触感。他们根据船票寻找舱室,脚步隐在杂乱的奔忙声中,心跳很快,却并无不安。
王老二弄来的船票意外地不错,竟然选在了离甲板只一层楼梯的地方。尽管是个三等舱,里头设施却不甚简陋,比大空洞好上不少。
或许只因这艘邮轮有时也为少数贵客提供短期服务,因而房间布置还算合理。
夏油把行李箱推进床底,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预备边休息边看。五条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嘴里时而嘟囔几句“就这”,却也不见有多嫌弃。
想来大空洞确实改变了他们,不见得多重大,却着实深刻。
邮轮收锚,缓缓开始行使。船体稍有颠簸,所幸夏油不晕船,翻了几页书感到困倦,便盘算着躺下小憩一会儿。临睡前,他隐约看见五条煞白着脸开门出去了,又怀疑只是错觉,毕竟这家伙就没一天不苍白得跟张纸片似的。
直到他一觉睡醒,外头天色已大亮,眼看竟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五条不在屋内,夏油便夹着书上甲板找他——依自己对悟的了解,他多半会喜欢待在这种吹得到风的地方。
事实证明,夏油的确没猜错。他刚踏上甲板,就在正对船头的栏杆前见到那抹单薄高瘦的身影。
少年的白衬衫被风鼓起,衣物翻涌下隐约可见流畅优美的腰腹线条,像只振翅欲飞的大鸟。墨镜掩去大半神色,只知五条大约眯起了眼,在迎面扑来的海风与阳光中面朝天空,轻盈得随时能原地消失。
夏油静静凝着他的背影,突然想沿那几根曲线拨弄上去,用指尖反反复复摩挲把玩,直到他弯折傲骨,塌下脊背亲自送到自己手中。
每当安全感如退潮般远去,他都试图用这种方式确认悟的存在——令他动情,令他告饶,令他语带哀求一声声唤“杰”,籍此分辨梦境与现实。
夏油走上前,轻轻停在五条身边,与他沐浴同一片阳光。
“晕船?”他冷不防问。
五条似乎被戳了痛脚,颇为勉强地抿抿嘴:“不是啦,顶多有点不适应,太久没出海了。”
他们都习惯性管大运河叫“海”,或许因为生长在金色纪元的人类从未见过海洋,便下意识把印象最接近的大运河当作替代。
了然笑着,夏油从怀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去了糖纸递给五条。后者熟练地接过,扔嘴里含着,神情总算稍微舒展开。
他们一齐望向远方,眼中映出无垠天际。
海风从后往前吹,河面依稀可见粼粼波光。浪花簇拥着船体,白沫被螺旋桨搅碎捣烂,又契而不舍地探头,复聚成声势浩大的潮汛。
第三十二章 Chapter 32
邮轮驶入二区,开始减速。甲板上拂过的风更柔,隐约可见岸边高低起伏的建筑物,多为白砖白瓦,从头到脚彰显着一尘不染的学术气质。
二区本就是个集顶尖学府与研究院为一体的地界,除去科研人员分配的居民区,剩下全是教学楼、实验室与研究院。路基两旁植着形形色色的盆栽,部分街角种了一排树,纯白的街景中便多了些许鲜润轻快的绿意,使其免于单调死板。
邮轮缓缓靠岸,停在这座占地面积颇大的港口旁。虽码头都大同小异,二区这一座却明显宽敞整洁许多,没有杂乱的人群与熙攘,勤务人员各司其职,集装箱也崭新得没有一点锈迹。
舱门打开,夏油和五条沿着舷梯下了船,头一次踏足高等区间的土地。
“感觉如何?”五条笑嘻嘻地问,“乡下人进城啦!”
夏油也不恼,抬脚踩了踩坚硬的柏油地面,道:“可不就是乡下人进城?我可没想过能提前一两年呼吸到二区的空气。”
因铁城墙的最高学府——州立大学正位于二区中心,自然而然成了夏油一直以来努力的方向。尽管称为“州立”,却从没说过是哪个“州”或哪门子“立”,只知官方如此命名,大伙儿也就跟着喊了。
他从随身包里翻出信件,将委托人的信息重新过目,再对照记忆确保不会出错。目标居住在研究中心密集的北区,离港口不近,大概得搭乘交通工具。
五条无论如何都不肯拖行李,这个棕褐色的箱子便落到了夏油手中。他们离开港口,沿马路走了百来米,总算看见一辆标着“空”的出租车。
那亮橙色的车辆即将呼啸而过,从没打过车的夏油还愣在原地,五条赶紧蹿起来招手,迈开长腿追着出租车跑了几步,总算将其拦下。
后尾箱弹开,夏油把箱子放进去,摸索着合拢箱盖,再被五条塞进后座。后者坐进副驾驶、带上车门、语调上扬地同司机交谈几句,顺带报出目的地址。司机爽快地应声开车,朝肩侧努努嘴,五条便恍然大悟般笑骂一声,伸手系安全带。
夏油当真有点乡下人进城的既视感了。即便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在二区寸步难行,却终究比不过每个眼神都浑然天成的五条。
——毕竟这人还特意用上了二区工人阶级少见的口癖,想来正合司机胃口。这些在老学究和精英人士里混久了的务工人员总有一套奇怪的执拗劲,对一板一眼不带丁点儿口音的标准语不屑一顾,非要搭伙讲些只有“自己人”才懂的俗语。
出租车在宽敞的马路上疾驰,五条继续操着那口怪腔怪调与司机聊天。他称自己和夏油许久未来二区,对城市建设一无所知,请司机同他们讲讲近些年来的大变化。
司机知晓他们是往研究所去的,便无所顾忌放开了侃,从城外高架桥讲到新修的隧道,连某条大道上多了几盆花都如数家珍。出租车日日驰骋于坚实平整的大路上,载过乘客数不胜数,司机自然也听过不少故事。
干他们这行的最是“有趣”,不管哪家八卦都能听上一嘴,事了拂衣去,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一小时转瞬即逝,待出租车在研究所跟前停了,司机咂咂嘴,兀自有些意犹未尽。五条和夏油皆极会套话,要想哄一个寻常人简直易如反掌,有来有往听了许多二区轶闻,即便大多都没什么建设性。
付钱下车,他们一栋栋楼房找过去,被纯白建筑群刺得有点雪盲。也不知道设计者安的什么心思,偏要把这些密集错落的研究院整成白花花一大片,辨识度极低还伤眼。
“245号……是这里了。”夏油停下脚步,抬头对比门牌号,同五条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敲门。
铁门旁嵌着个门铃,他伸手干脆地按了两下,站在原地静等屋主询问。约莫十秒后,防盗门里头转来认证开启的提示音,两扇门同时打开,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
“你们是来完成委托的吗?”屋主打量二人胸前的工作牌,随手挠了挠卷发,面中铺着一片疏密相间的雀斑。
夏油笑答:“没错。请问您就是卡洛·科斯塔先生吗?”
青年把门开大了点,露出身上皱巴巴的白大褂,表情亦亮堂起来:“叫我卡洛就行,请进。”
这位委托人住在二区统一分配的复式公寓,楼梯隔开起居室与卧房,还专门辟了个存放实验器材的房间。室内收拾得很整洁,家具俱是黑白灰三色,干净得没多少生活气息。
卡洛领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自己跑进书房翻找东西,出来时腋下夹了两个大纸袋,左手还端着茶具。
滚烫的红茶摆在茶几中央,三人无言啜饮,都在暖嗓子。夏油和五条没多紧张,反倒身为委托人的卡洛显得有些局促,上半张脸显露出一种分明的傲气,指尖却不间断敲击着茶盏。
“您的委托是?”夏油开口打破了宁静。
卡洛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急急忙忙打开其中一个纸袋,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倒了出来。
他边倒提袋子往地上抖,边说:“我想拜托二位——”
那东西轻盈松软地在地上铺开,如一朵肆意盛放的花。
“——订做一条裙子。”
织工上乘的薄纱长裙躺在脚边,颜色是艳丽的红。这景象着实惊人,夏油本着良好的职业操守克制住诧异,公事公办道:“好的,请问具体有什么要求?”
似被他的冷静所促,卡洛没那么窘迫了。他拎起裙子搭在肩上,兴奋地说:“我希望能在保持美观和轻盈度的前提下,让这条舞裙拥有一定程度的防卫能力,也就是说……”
“您想把它变成一件防具?”夏油接话。
“没错!”卡洛连连点头。
夏油和五条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见迷惑。
“为了满足上述要求,所需材料与技术成本会十分高昂——我认为有必要事先告知您。”夏油道,在空中比划了一个数字,“您能够接受吗?”
舞裙静静待在卡洛肩上,这位意大利裔青年把红茶一饮而尽,说:“先生请放心,所有开支由我负责,你们滞留期间可随时在二十四号实验室借助人力,我的助手们将竭尽全力提供帮助。”
这是句不轻的承诺。五条的目光在舞裙与卡洛之间游移,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件事物过于不搭。
他问:“那么,收件人是?”
卡洛答道:“五区的黛安娜·林奇小姐。”说罢,脖颈微红,视线也跟着有点飘。
夏油悟了,这大约是送心上人的。
“明白了,请至少给我们一周时间。”他拽着五条站起来,礼貌地笑:“您有舞裙的设计图吗?光靠成品样板恐怕有些难度。”
卡洛将他们送到门口,闻言摇摇头,小声道:“图纸……之前被我不小心弄丢了,要辛苦二位多花点心思。”
本来都快出门的脚步顿时停下,夏油刚想说设计舞裙不该是他们的活,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小子实在不靠谱,索性收回欲出口的话,点点头出了门。
那个大纸袋最终到了五条手里,被他反反复复端详了好几遍,似乎在通过墨镜的分析功能拆解裙子的结构。
“怎么,有什么想法?”前往旅馆的路上,夏油问,“没想到第一个活居然是给别人当裁缝。”
五条正在调试墨镜,目光聚焦在纸袋内:“只能用类纳米材料慢慢编织了,但凡技术再成熟一点都用不着这么麻烦,真不懂这些年那群老家伙都在瞎忙活什么。”
“我正打算去卡洛的实验室里搜刮呢,看看二区有多少好东西。”夏油道,右手拖着行李箱,脚尖踢飞几块碎石。
太阳正中头顶,影子矮宽模糊地映在沥青上,视野中铺展着一望无际的纯色建筑。
十几层楼高的酒店出现在街道尽头,甫一进门,花纹斑驳的大理石映入眼帘,装潢大约是二区流行的极简性冷淡风。夏油去前台领了房卡,达成“人生中第一次住宾馆”成就,并顺理成章与五条要了一间房。
地毯是暗红色的,双人大床柔软宽敞,落地窗采光良好,淋浴间也打扫得十分干净。夏油赤足踩在地板上时,差点被其难以置信的柔韧感惊到走不动道。
直到坐在一尘不染的床沿,面对足以望见大半区间街景的玻璃窗,他才渐渐有了实感。
这里是二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价值70以上者方有资格进入;无数技术革命均在这里爆发,人类最新锐的科技亦同样诞生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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